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我最好的朋友,以后不能再一起走

2018-08-29 10:2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字号

那时,我和小卫住在村里的中学。父母都是学校的老师,父亲还分管同一个年级同一门学科,甚至脾气暴躁程度也有得一比。小卫和我同年,在村里的小学,却比我低一个年级。

他有侏儒症,六七岁时就比我矮一截,父亲常嘱咐我在学校多照顾他,其实也说不上照顾,无非一起上下学而已,小卫却格外亲近我。

一年以后我们都升了高一年级,小卫的弟弟锐也进了小学,理所当然就加入了我们的队伍。学校家属的小孩中一本正经地流传着小卫的父母是近亲结婚所以小卫是个侏儒的传言,但锐却健全得很,身高已经超过了小卫。我不知道有一个弟弟是怎样的感觉,但也经常听说在家里锐比较得宠。

从中学去小学要走山路,每天清早不管雨天雪天,村里的小孩都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小卫却很不愿意带锐一起走。下雨天,山路的洼处时常灌满深深浅浅的积水,通常哥哥姐姐背弟弟妹妹越过小水坑。

锐也仗着年纪小,给小卫使眼色,“你不背我过去,等回去我就告诉爸爸打你了。”小卫丝毫不为所动,拉着我就跳过了水坑,我们身后就听见锐洪亮的哭声。

“他明明自己就能跳过来,”小卫的声音尖尖的,进了校门我又回头,还是没有看见锐。“会不会迟到啊,”上课时间就要到了,我担心锐还没过来。“他才没那么笨,再说你是我的朋友担心他做什么。”小卫多数时间都能发表这样笃定的看法,那时我就感觉他更像我的前辈。

两兄弟因为一点小事情打架也是家常便饭。那时中饭我们都在小学里买饭搭着家里准备的菜解决,上学的路上每个人都带着一个小搪瓷杯子,里面装着家里准备的菜色。小卫和锐是家里准备一个大杯两人一起分,有一次路上两人打架菜洒了大半。

那时是冬天,全校的学生都把带的菜放在食堂的灶上温着以使中午能吃上热的菜,来晚的没有位置的就只能用米饭把菜捂热吃。中午我下了课去食堂拿我的午饭,食堂里总是那么吵闹拥挤,小卫兄弟两就站在墙边,锐抱着打架剩下的半盒菜,脸上挂着眼泪。

小卫一动也不动,想着两人再这样别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就把自己的菜分一半给兄弟俩。锐一边继续哭一边吃着我分给他们的菜一边“谢谢哥哥”,小卫却生了气,端着白米饭就回了教室。

整个冬天小卫没有来找我玩,倒是锐非常亲热地时常出入我家。

“我哥哥又挨打了,考试不及格。”

“小卫被爸爸关禁闭了,他摔了一个热水瓶。”

转眼春天到了,山路两旁的小棵荆条树和栗树都钻出了嫩嫩的芽,放学后大家都要在路上多玩很久。女生们摘了一串串的栗树花挂在头上当步摇扮演小姐与丫鬟的戏,男生们装弹弓打鸟掏鸟窝,每一天黄昏都是如此的漫长,好久天都不会黑。

不知是谁开启的头,午饭一定要省下一半留在放学的路上吃。冷菜冷饭,再从紫荆树上削两根树枝做筷子,青枝涩涩的味道却吃得比正餐还高兴。

这天我正和班上的同学一起在路上削筷子,小卫跑过来递给我一双家里的筷子,他打开自己的饭盒,一只金黄的荷包蛋。他妈妈是中学食堂的厨师长,每次他家请客,小孩们都特别高兴。那大概是他留下了午饭自己的那份,特意要分给我一起吃,他用叉子将蛋分给我一半,表示不再生我的气。

一到放学和假期,中学家属的孩子们就围在一起跑遍学校的各个角落玩。头领是年纪最大上六年级的圆圆哥哥,他本来也要带自己弟弟玩,当然也乐得带我们一起。

圆圆命令我们去沙堆挖一个坑,大家也兴冲冲一起跑去了。集体中,小卫还是和我最亲近,锐却更走近圆圆两兄弟,想来他仗着在家里比小卫受宠,早早就练就了讨人欢心的本领。小卫却庆幸能摆脱锐不用天天被烦。

我们在花坛里的芭蕉树下玩游戏,圆圆要把我们分成不同的家庭,小卫当了我的弟弟,锐就加入了圆圆一家。采野菜煮汤,在芭蕉树下搭房子大家忙得不可开交。我们的房子终于搭盖好了,小卫就把采来的野菜切成小丁拌汤。

大家开始互相攻击,锐拿着芭蕉花击中了我,芭蕉花挂了我满头。我坐下来,小卫帮我整理头发,他一边帮我捡掉头发里的花一边唱起了歌。

我最好的朋友叫杜云西,

他有一双大大的黑眼睛,

头发整整齐齐,

不管刮风还是下雨,

再过几十年,

我们永远都是最好的朋友。

周围大家还在继续打来打去,芭蕉树的叶子被他们割下来挂在树干间做门帘,我和小卫觉得太可惜了就没有割。那时我并不知怎样才算是最好的朋友,班上的同学中王成成最受欢迎,我也从家里拿过练习本送给他,他于是很高兴,说我真是他的朋友。

三 

圆圆爬上高高的白杨树掏鸟窝,掏了好几只毛也没长全的小鸟,他送给我和小卫一只。我就带回家养着,每天放学后就和小卫一起喂鸟。

小卫说小鸟太小了吃不动米,我们就喂它饭粒。下雨了,锐说小鸟怕冷,圆圆哥哥用棉花给他的鸟保暖。我和小卫在妈妈的针线包里翻来找去找到一大包棉花,我们撕成一小条一小条的包住小鸟,小鸟不停地叫,晚上就死了。我们望着小鸟僵硬的身体,都很难过。

小卫突然对我说,“我有一个秘密。”

他把左手的大拇指举起来,他的手指全都是短短的,纹路似乎也比我们的深一些。小卫习惯性地眨着眼睛,满是雀斑的脸显出神秘的表情。他要我给他找一根针,接着用针顺着大拇指指甲盖刺了进去。我看不下去叫他停下,他没有停,继续往深扎。

“你摸摸。”他拉着我的手按在露在外面的一截针尾上,那针确实扎在他的拇指里了。“哈哈,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我拇指盖的肉是死的,锐骗我说爸爸回来了要我打开房门,我一开门他使劲一拍,把我的大拇指卡在门缝里。这里的肉全被卡死了,黑了好大一块,指甲盖都脱落了,现在换了新的,但肉还是死的。怎么扎都不疼,也不会流血。”他把针拔了出来,果然一点血迹也没有。

“死一点都不可怕,我的大拇指已经死了,慢慢其他部分也会死。最后我就全部死了,反正我爸我妈都不喜欢我,都不想要我,我死了还是好的。”

那时我也不明白死的含义,只记得以前老太爷死了,当时是傍晚,父亲正带我在河里游泳,姨父来通知我们,父母就带我去奔丧,一路上好高好亮一轮明月,我看着路边的山头,觉得心被拉得紧紧的。

升了高年级,母亲特别关注我的成绩,连一向每年都给我订的画报杂志也都停了。我问了一次,她居然发了好大的火,令我不知所以然。小卫对成绩并不特别在意,不过他本就聪明,倒也不比锐差到哪里去。他因为个子的原因,班上一直有同学欺负他,学校的老师提议不如让他留级继续和小孩子们一起,这样他就和锐成了同班。

这年春天,圆圆带领我们到学校外面更远的地方玩。星期六,我早早做完作业就跟着大家一起去村外田野里玩,雨季持续了很久,河里水涨了,很深,沨沨绕过农田流到不知哪里去了。农田里稻子刚种下没多久,却是一片碧绿,间隔着种猪草田里开满了紫色的花。桑葚熟了,巨大的树干斜在河上,孩子们就爬到树梢上边摘边吃。

我洗了一个空罐头瓶,和小卫先摘了一些熟透的酿在瓶里。然后又和大家爬上树吃,熟透的果实把我们的嘴染成几乎黑色。树很大,三五个上一棵树也没有关系。伸得离河面越近的树枝上熟透的越多,小卫个子小体重轻,总敢比我们爬得更远也不会掉下去。

锐也不甘心,赶在小卫前面想和小卫抢果实更密的那一枝。小卫赶不过就晃了几下树干。锐身高体重早就超过小卫了,这一晃小卫还晃晃悠悠挂在树上,锐却掉下河里去。

河水很急,锐大叫一声,幸而早就学会了游泳,拼命挥动双臂凫在水中。树上有人叫了一声“站起来”。锐试了试水原来只齐腰深。他就哭着骂起小卫来,并表示要回去告诉父亲。小卫不为所动,摘了一把又黑又大的果实塞进嘴里,锐浑身湿透又加上没人理他,自己顺着田埂踉踉跄跄往回走。

我们顺着河流吃了好久,挂在树枝上吃得脚背也被染成了黑色,往回赶时天几乎擦黑了。等我们长大些时就觉得天黑总是那么快的事。想着临走时也没告诉母亲一声,她近来又经常发火,不由心里暗暗担心。

小卫还是不为所动,“反正锐已经说了我的坏话,我反正是免不了一顿打了。”走回村子里,各家的小孩陆续回了家,只有我和小卫住学校,还要多走一截。月亮出来了,又大又圆,总觉得太亮了就令人感到可怕。

村里的老人怕自己死后儿女不孝,流行早早为自己准备棺椁,这时在月光下我们看见好多住户墙外都用砖额外砌起一个小窗,里面端端正正放着黝黑的棺椁。我又急又怕,心里想早早赶回家,越走越快。

小卫在后面几乎一路小跑才能赶上我,几年的功夫他越发显得矮小了。

我最好的朋友,

放慢你的脚步慢慢走,

路并不长,

我们一起走啊走,

永远都是好朋友。

我听到歌声,停下来等他,回头看见他的脸,那张脸已经完全脱离小孩子的模样了,在月光下分外的白。他已经永远停止生长了,暑假到来,我将升往更高年级,直至小学毕业,可他还得留在原来的班级。我们都往前走了,他还是停在原地。

后来父母调动工作学校,我搬了家。那时没有电话,我们不能见面自然就失去联系,渐渐终至音讯全无。后来我考进市里的高中,一次放月假,母亲带我上街买衣服,走至一家鞋行我隐隐看见一个怪人,一个侏儒。

我几乎忘记小卫是长不高的这件事了,只是想看看那不协调的脸。这下才终于认出来正是小卫。他还是小时候的身高,脸又更成熟了,满是雀斑。小卫也看见了我,他一定认出了我,眼睛闪了一下,他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眨眼睛了。我以为他会叫我,和我说几句,结果他转过头走了过去,再也没有看我。

我问起母亲小卫的事,母亲说他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前几年他父亲病退一家人搬进了城里。倒是他弟弟很聪明,也考进了和我一所高中。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那只死鸟的事,小卫用针扎进了整个大拇指盖,他说他的大拇指已经死了,其他部分也会死,然后整个死掉。可事实并非如此。他终于没有死,也许他已死了大部分还剩下一些。我又想起他唱的好朋友的歌:我们一起慢慢走啊,永远都是好朋友。

那片芭蕉叶和着那样的歌声也许还在明月下轻轻晃。

作者陈磊,现为翻译。插图:视觉中国

首发于微信公众号“全民故事计划”(ID:quanmingushi)

如需转载,请至微信后台询问

寻找每个有故事的人,发现打动人心的真实故事

投稿请寄 tougao@quanmingushi.com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1
    收藏
    我要举报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