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中的伊拉克陷断电危机：民众、政府、中资电力公司都煎熬

“我正在逛家乐福，正从冰柜里拿虾，突然整个超市就停电了……整整停了五分钟，我手里的虾都化了。”居住在伊拉克埃尔比勒的马哈茂德回忆起两天前的停电经历仍记忆犹新。

在基础设施条件尚可的伊拉克北部中心城市埃尔比勒，这样间歇性的停电在过去的这个夏日里并不罕见。而在首都巴格达和更多南部地区，大部分买不起私人发电服务的普通民众，经历的则是每天十几个小时的断电生活。

过去几个月，整个北半球刚刚历经了一个被罕见高温席卷的夏天。烈日下的巴格达空气仿佛停滞，街上行人面色通红，额头渗出的细小汗珠闪闪发亮。商店店主有的抽着香烟，有的手摇纸板扇风。裹着头巾的妇女在地面四散而坐，拽起厚重的裙裾散热。肥美的底格里斯烤鱼，在挂着油污的风扇下腾腾升起热气……

躲在车里吹着空调的巴格达青年布尔汗打开手机中的天气应用软件，跳出了醒目的数字“43”（摄氏度）。车外依稀可见的几团深绿枣椰树，在光秃秃的黄色路面上显得格外扎眼。

电力短缺只是这个饱受战火蹂躏的国家中人们所要忍受的种种折磨之一，政治的不确定性则将这种折磨进一步放大。在过去的这个夏天，伊拉克经历了一场麻烦不断的漫长选举，落选者质疑、重新计票、票仓着火等种种事端，电力短缺等民生问题都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无奈的伊拉克民众只得走上街头抗议，却再一次被交错的政治利益所裹挟。

高温下的“石器时代”

7月初，受美国制裁影响，连年拖欠电费的伊拉克被自顾不暇的伊朗强拉了电闸，伊拉克南部的民众陷入了比往年更严峻的“电荒”。

布尔汗在巴格达一家中国通讯企业担任销售经理，姐姐是医生，哥哥是工程师，在伊拉克算是生活较为富裕的中产阶层。对于他这样的家庭来说，断电也无大碍，还可以去小型的私营发电厂购电——巨大的供电缺口催生出了这门有利可图的生意。

然而，从私营业主处购电价格不菲。据布尔汗所说，每安培售价为20美元（约合人民币126.5元）。由于布尔汗一家白天都出门上班，只有晚上才会集中用电，每个月在私营业主处购电花销约为35美元。而长居埃尔比勒的马哈茂德每月的电费花销则要100美元，这也是伊拉克人平均每月向私营发电厂购电费用。

如此高昂的电费开销与伊拉克普通人的收入并不相符。在历经十多年战火与混乱的伊拉克，政府工作人员平均月薪仅400美元，更有近三成民众苦苦挣扎在贫困线上，用不上空调和电扇的他们只能在巴格达的烈日下祈祷。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努力工作，要赚钱啊。”据布尔汗介绍，伊拉克南部一些城市每天只供电4个小时，有的更少，只有2到3个小时。

26岁的布尔汗出身“网络原住民”一代，停电的时间让他分外煎熬。“要是停了电，我就回到了石器时代。”

伊拉克不仅大型发电站较少，电力基础设施老化程度也较高，一些配电站建于上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经历了多场战火的洗礼，原本老旧的电力设施变得更加脆弱。

“1991年以前，伊拉克并不存在电力供应紧张的问题，海湾战争后的国际制裁和美军空袭，对伊拉克的电力设施造成了很大的损害。”专注伊拉克研究的北京大学阿拉伯语系博士李睿恒向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表示，美军发起伊拉克战争引发的动荡局势和管理不善使得这一局面极速地加剧和恶化。

伊拉克战争后的十多年间，他们的电力供应长期依赖从邻国伊朗进口，但孱弱的伊拉克政府无力为此定期支付费用。就在今年，在美国大力制裁和自身经济滑坡的压力下，伊朗也不得不停止向伊拉克供电。

正在伊拉克提供电力服务的某大型中企员工赵先生向澎湃新闻透露，当前，伊拉克超过20%的电力由其所在企业在伊拉克东南部省份瓦西特的电厂生产，除这家大型中企外，大概还有4至5家中国电力企业在伊拉克建有电厂。

“南部的情况很差，中企来之前，伊拉克的电力供应完全不够，每天能有六七个小时的断电时间。”赵先生说。他所在的电厂于2014年建成，投入生产后对伊拉克的电力紧张局面有一定缓解。

尽管如此，伊拉克的电力仍显得不够用。尤其在这个全球极端高温频发的夏天，形势尤为严峻。

火上浇油的还有伊拉克自身的政治局势混乱。“可以说，此次大选后迟迟未能组阁加剧了欠（伊朗）费问题。”李睿恒补充称。

同样被欠费的还有中国企业。据赵先生介绍，伊拉克电力部还欠着赵先生所在企业大笔合同金。

“截至目前，公司刚刚拿到基建合同五分之一的欠款，还有五分之四尚未支付，而每年的运营维护合同欠款还在不断累积。”赵先生向澎湃新闻透露，“因为政府缺乏信用、财政管理混乱，以及当地环境存在安全风险，欧美企业在投资上大多持观望态度。”

基础设施重建有心无力

电力短缺现象的加剧，使得积怨重重的伊拉克民众从7月起在全国多个省份举行抗议。

抗议首先从南部省份巴士拉展开。“巴士拉的石油还给巴士拉”——愤怒的示威者占领了石油厂，在炎炎烈日下围着抗议的标语，抗议资源紧缺、用电紧张，控诉阿巴迪政府腐败、不作为。

很快，抗议的势头就转向了巴格达。60年前，自由军官组织发起的“7月14日革命”推翻了费萨尔二世国王政权，60年后的同一天，站在象征着那场革命的巴格达“自由纪念碑”下，超过6000名民众再度举起伊拉克国旗，为用电短缺、青年失业和政府腐败愤然抗议。

尽管阿巴迪政府因打败极端组织“伊斯兰国”（IS）而积累了政治声望，但全面的基础设施短缺加剧了民众对政府的失望。

与缺电同样影响深远的还有长期的缺水。伊拉克原本干旱少雨，今年由于土耳其的“东南安纳托利亚灌溉计划”（GAP）项目取得很大进展，伊利苏大坝的填筑造成了底格里斯河下游河水严重短缺，伊拉克南部水位已经降至危险值。

为了应对缺水问题，伊拉克政府今年下令禁止本国农民种植夏季作物，这对以农业为生的伊拉克南部人民来说，无疑成了双重打击。

此外，伊拉克的道路状况也不尽人意。大城市没有足够的桥梁、隧道及地铁系统，街道狭窄，交通堵塞频繁。全国仅有一条途经巴格达、贯穿两河流域的铁路，因建设年份早，缺乏良好维护，实际运营能力极低。

而更让年轻人感到不满的是伊拉克的通信网络状况。在巴格达，网络信号至今还是3G。布尔汗家位于巴格达市中心的“绿区”附近，由于是中央政府机构和外国使馆所在地，时常发生汽车爆炸事件。为了防止遥控炸弹引爆，“绿区”周围信号还会受到屏蔽，回到家的布尔汗只能收到2G信号。

“连图片都发不了。”布尔汗笑笑说。

华为伊拉克分公司前客户经理张亚贤向澎湃新闻透露，当前，伊拉克北部库尔德自治区拥有诸多小型ISP（网络服务提供商），可以提供各类移动和宽带服务，网速较之南部快很多，可以流畅观看在线视频，全国的三大主流运营商仍主推3G业务。

“主流运营商并未充分享受到3G时代的甜头，且由于争夺用户推出各类不限流量套餐，陷入到“增量不增收”的窘境。此外，政府尚未发放4G牌照，运营商们对未来大规模投资4G也保持谨慎态度。”张亚贤说。

8月13日，伊拉克政府宣布，该国迫切需要近800亿美元重建从极端组织“伊斯兰国”（IS）手中解放的城市，并改善其他城市的基础设施。今年2月举行的伊拉克重建会议为伊拉克重建募集约300亿美元的援助，但远低于此前预计的1000亿美元。

而对于伊拉克普通民众来说，相比于没有援助，获得援助后的官员腐败更难以容忍。

布尔汗对抗议者充满同情，尽管他的家庭尚能承担起断电后的开销，但是对于政府的腐败和常年居高不下的失业率，布尔汗却也难逃波及。

“我毕业于法律系，原本想要当个律师，但是我在伊拉克找不到工作，政府部门没有工作，这就是大多数伊拉克年轻人的生活。”布尔汗说。

伊拉克学者、政治评论家穆罕默德·瓦里（Muhammad Al-waeli）同样认为，政府的腐败和管理不善，正是造成该国长期基础设施不足的重要因素。

“虽然伊拉克政府在不断解决一次次危机，但他们难以将重点放在基础服务上，基础服务缺乏的一大原因就是管理不善和腐败，许多腐败案件都与伊拉克的电力问题有关。”穆罕默德·瓦里分析道。

客观环境上同样产生了影响。“伊拉克几届民选政府确有心重建基础设施，但长期动荡不安的政治和安全局势下，政府的主要精力集中于维稳和反恐领域，对基建投入有限。”李睿恒称，加之国际油价下跌、地区政治变动、“伊斯兰国”崛起等地区事件，都影响了伊拉克民生的恢复和发展。

民生问题被政治利益裹挟

尽管当前高温依旧，但随着夏日的临近结束，伊拉克人似乎又迎来了些许曙光。8月20日，伊拉克电力部发表声明称，土耳其将参与升级伊拉克的天然气发电站，并将拉起一条从土耳其向摩苏尔供电的电网。伊朗方面也在近期宣布恢复向伊拉克供电。

更为重要的是，伊拉克政局在胶葛了三个月后，开始趋向稳定。8月中旬，伊拉克最高法院确认了选举结果。9月3日，伊拉克新一届议会会议即将正式开幕。

由于没有政党能够赢下议会绝对多数席位，因而组阁需由数个政党联合进行。其中，最受关注的无疑是街头运动出身、在此次选举中异军突起的萨德尔。

在5月12日的选举中，既反美又反伊（伊朗）、打着民族主义旗号的萨德尔领导下的“行走者联盟”出乎意料地斩获第一。但结果公布后，多个政党投诉投票存在违规行为。迫于压力，伊拉克选举委员会宣布取消投票结果，要求使用人工计票方式重新计票。

然而，一场大火则让原本复杂的局面更加扑朔迷离。6月10日，巴格达的三个选票箱仓库发生失火事件，民众再度怀疑选票造假。

在此背景下，民众因水电供应短缺而进行的大规模抗议活动，无可避免地被政治利益的各方博弈所裹挟。

“各种政治势力也加入了示威活动，并试图或多或少地引导抗议者为自己的利益而发声。”穆罕默德·瓦里向澎湃新闻表示，“有机会参与组阁的几个党派总部都遭到了袭击，其他人却并未受到伤害。”

“新的政府应尽快组阁，避免国家进入宪法真空期。”穆罕默德·瓦里对澎湃新闻表示。

作为旁观者的赵先生认为，上街抗议水电短缺的民众真正想要表达的，还有对萨德尔的支持。穆罕默德·瓦里虽未明确阐述立场，言语间也不乏对萨德尔的认可：“伊拉克决策者需要拥有一个团结伊拉克人民的愿景，这一愿景的核心应该是为伊拉克人民提供工作岗位以及良好的基础设施服务。只有这样，才能驱动政党参与良性竞争。”

但李睿恒认为，作为草根政治家、因反美和向民众提供基本的社会服务获得民众支持的萨德尔，在社会爆发民生和社会服务问题时很容易凭借上述优势为民众代言，或被民众代言。

“伊拉克本身的基础设施和社会服务问题是结构性问题，在这一问题上萨德尔运动获得的支持实际上也是其未来执政面临的挑战。”李睿恒指出，除了国内矛盾，美国对与伊拉克贸易关系密切的伊朗和土耳其相继实施制裁，还可能会对伊拉克内部的民生问题带来进一步影响。

同样不那么乐观的还有26岁的布尔汗。他最近开始学习汉语，希望通过一门语言技能提高自己的竞争力，能去国外赚钱。

“我不喜欢这里的生活，我要是有其他的营生就去别的国家了。”布尔汗对澎湃新闻表示。

“除了真主，没人能解决伊拉克现在的问题。”布尔汗叹了口气。

不一会儿，微弱的信号下，这个来自巴格达的声音在一片杂音中戛然中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