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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刑警的第3年,我在垃圾桶里找到了儿子的尸体

2023-07-20 13:5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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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 言

做刑警的第 10 年,赵大成在垃圾桶里找到了儿子的尸体,凶手就在他曾得罪过的无数犯人中。

阴冷的停尸间里,7岁的小飞躺在那,妻子一边责备着赵大成,一边踉踉跄跄地扑过去,“儿子,你没有这个爹,走,跟妈回家,妈一定看好你。”

四个大男人才控制住这位绝望的母亲。

这是刑警赵大成 28 年来,最漫长的一天。

他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的同事,不知道怎么安慰爱人,也不知道案子该怎么查、从哪查。甚至于,不知道怎么跟自己的儿子告别。

之后的十八年,他是失去孩子的父亲,也是想要复仇的刑警。

小飞出生那天,他爹赵大成是在他妈秀芹被推进产房后,才赶到医院的。

赵大成刚处理了一个挺难缠的嫌疑人,耽搁了点功夫。

他粗暴地推开走廊里的其他病患家属,产房门口,自己爹早到了,正瞪着他。

赵大成就当没看见,问,进去多久了?

老爷子没搭理他,父子俩一起望向产房门口。

大概两支烟的功夫,爱人秀芹就被推了出来,旁边多了一个小小的包袱。

赵大成探头,没来得及看清长相,先皱起了眉——这刚出生的孩子怎么就满脸皱纹,像个小老头?

真他妈的难看,赵大成心想。

他第一次抱起小飞,就被小飞一脚蹬在脸上,赵大成不干了,抽出一根指头指着儿子,说臭小子,你以后归我管了,最好老实一点。

当过兵的老爷子在赵大成背后“啪”地给了他一巴掌,说你给我听好了,你一直都归我管,少把你对付犯人那套用在我孙子身上。

赵大成没敢吭声。

那是1990年,赵大成刚21岁。

成为“刑警小赵”——3年;“小飞他爸”——5分钟。

对于这个毫不客气,一脚踹进他生活的小东西,赵大成没啥特别的感觉。

两岁以前,小飞在他的印象里基本是空白的,他只记得爱人秀芹有时会和他说,儿子的衣服又小了,不知道这家伙什么时候会翻身、会走、会喊他“爸爸”。

他的时间更多都拿来管教自己辖区里那些不让他省心的孩子们。

有一次,他在游戏厅门口看到几个小混混打架,大喊一声,小兔崽子不学好!

他上去就给在场的每个人一人一脚。其中有个小孩,14岁,赵大成把人喊到跟前,“咣”给了一个耳光,说:“你小子记住了,以后再敢在街面打架,被我发现了打断你的腿。”

小孩只能忍着疼,点头答应。赵大成转身,想了想,又折回来,告诉小孩,“我是五河分局刑警一大队赵大成,以后有事可以来找我。”

像小孩这样记吃不记打、扶也扶不起来的街溜子,赵大成见过很多。

因为国企改革,当时大批员工丢掉铁饭碗,苦于生计的人们像是一夜之间发了疯,涌上街头却无所适从。

无学可上、无所事事的孩子们在街头耍狠斗气,大人们则挣扎在养家糊口的漩涡里,路口被各种摆摊的小贩占据,到处都是讨生活的人,经常会因为抢个好位置打得头破血流。

赵大成记得另一个男孩,初中辍学到夜市里卖衣服,混混让他交管理费,他交不出来就把他的摊位砸了。男孩打伤了其中一个闹事的小混混,对方大哥让他赔钱,他拿不出来,就索性“命偿”,跟着大哥混了。

赵大成再碰上他,男孩已经是那条街上最狠的小混混了,还不到16岁,把一个成年人扎了十多刀。之后再在街头遇到这种年纪轻轻就打架的小孩,赵大成见一次打一次。

看着面前不服气的小孩,赵大成瞪起眼睛——

“你重复一遍,我是谁?”

“你是五河分局,刑警大队,赵,赵……”

一巴掌。

孩子吓傻了,他又告诉了一遍,小孩小声地重复了一遍。

又是一巴掌。

赵大成让他大声点,后面再加上——不能在街上打架。

“你是五河分局刑警一大队赵大成!”

“你是五河分局刑警一大队赵大成!不准在街上打架。”

……

最后小孩当街喊了足足20遍,赵大成才放过他。

虽然才进刑警队3年,赵大成已经“打”出了名堂,当时很多犯人都以栽在这个年轻、但够凶的“五河分局刑警一大队赵大成”手里为荣。

赵大成的手上又新添了几道小伤疤,因为打碎了嫌疑人的眼镜。

镜片扎破了嫌疑人的眼皮,也划破了他的手。

最近辖区里不太安生,体工队的黄三黄四兄弟俩总闹事,哥哥黄三身边常年围着一些练体育的队友,弟弟黄四仗着哥哥的势力经常打架。赵大成和搭档沈凡三天两头就得跑一趟。

那个他当街教训的小孩也给他惹事,不光记住了他叫赵大成,还学会了“使唤”他。没几天就用上了他教的那句话,“我认识五河分局刑警一大队赵大成。”

小孩和人打架,一砖头把对方脑袋拍出了血,对方报警,派出所把小孩拘了。

小孩害怕了,搬出赵大成,派出所民警都认识,以为这孩子是他亲戚,就给刑警队去了电话。

赵大成当时在外面执行任务,回来时已经天黑了,但放心不下,骑上自行车直奔派出所。

一去,先替小孩把对方医药费赔了,又把小孩带回队里。不能让孩子就这样废了,他得管管。

一进办公室,赵大成一脚把小孩踹倒,又把人铐在了暖气片上。小孩也不敢出声,直到憋不住尿了,才说想上厕所。

赵大成拿了一个盆,让他往盆里尿。等他尿完,把尿盆放到小孩跟前,又让他头朝下,倒立。

小孩稍微一动,赵大成就一皮带抽上去。

这姿势,大人也撑不了多久,还被自己的尿熏着,没一会儿小孩脑袋就嗡嗡响了,脖子、腰、腿都发酸,哭着大喊,“你整死我吧!”最后一头砸在尿盆里。

收拾归收拾,每次把人拎回来教训一顿之后,赵大成都会带小孩洗澡、吃饭,告诉他以后再敢打架,肯定饶不了他。

但小孩没啥反应。看着这死拧的小鬼,赵大成想起自己儿子。

他已经能很熟练地处理这些惹是生非的小混混,可对于怎么做爸爸,赵大成并不确定,他只知道,得对小飞好,以及,不能让小飞变成这样。

小飞个头蹿得快,已经快够到他腰了。小飞喜欢吃糖葫芦,赵大成只要没任务能回家,一定会给小飞带一根。

无论多晚,只要一听见家里的大铁门响,小飞就一骨碌爬起来,趴在窗台上等着他进屋。

而这种时候,赵大成那双带着伤疤、时常握成拳头的手,会下意识地在把糖葫芦送到儿子嘴里之前,先掐断竹签尖的那一头。

小飞总是先给妈妈吃第一口,赵大成会假装生气,说你得给我吃第一口,我给你买的,说着伸手去抢。小飞就迅速跑开,把糖葫芦喂到妈妈嘴里,“我还是妈妈生的呢!”

赵大成有时会被小飞吓一跳,好小子,这都从哪儿学的?

第二口,小飞会给赵大成。

甜,看着儿子就觉得嘴里甜津津的,比吃了糖葫芦还甜。

这幸福在那天戛然而止。

1997年7月1日,赵大成拖着灌了水的警用皮鞋,在荒草甸大声喊着儿子小飞的名字。

下落的夕阳照着荒草甸的水坑,上面偶尔落下蜻蜓,赵大成的影子还没触碰到水坑边缘,蜻蜓和不知名的昆虫就会飞走,浑浊的水面荡起一圈圈水波纹。

他的心里早已翻江倒海。

这是赵大成生命中最灰暗的一天。

早上八点,全局召开迎接香港回归的大会,赵大成作为刑警队的代表,和队里一起去开会。激昂的音乐响起,赵大成反而有些坐立不安。

他今天本来答应了小飞去公园坐旋转木马的,但队里临时叫他来开会,他就只能把儿子自己放在家。

最近他工作很忙,基本没时间带孩子,这次本来也轮不到他。但今天岳父生病,妻子秀芹临时回老家几天,照顾小飞的事才落在赵大成身上。

他风风火火地蹬着自行车赶回家,推开门喊,儿子——

没人应。

赵大成回身去看门后,捕蜻蜓的网没了,心里有了数。

小飞这孩子皮,应该是去“荒草甸”捉蜻蜓了。

“荒草甸”赵大成去过几次,都是因为在那儿发现尸体了。那里常年长着一片半人多高的野草,还有一条二三十米宽的小河,对面是一座山包。因为太荒凉,平时几乎没人。

但小飞这臭小子最喜欢去那儿玩,赵大成不让他去,一是怕儿子掉河里,附近连个鬼影都没有,真出了事就瞎了;再就是他爹是干刑警的,杀人放火的罪犯着实抓了不少,怕有人记仇报复。所以只要看到小飞鞋底有泥,赵大成就知道儿子又偷偷去那儿了,免不了一顿狠揍。

水漫过赵大成的脚踝,他也顾不得了,顺着河水流向望去,心里开始不自觉地嘀咕:小飞不会水,如果下了河,会不会……去你妈的,赵大成马上使劲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天快黑了,小飞早回去了。

想到这,他又蹬上自行车火急火燎地往家赶。

可自家房门还是自己走时那样半虚掩着,赵大成有点发虚了,他推开门,连冲着屋里喊了好几声,“小飞?”

屋里空空荡荡,除了上了发条的老挂钟有节奏地发出滴答声,什么回应都没有。

赵大成翻出电话本,给小飞班里他认识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同学打电话,幻想着哪个同学能在电话那头喊,小飞,你爸爸来电话了。但直到最后一个电话打完,没人知道小飞在哪儿。

出事了。

赵大成赶回队里,拉上自己最铁的兄弟沈凡,把他能想起来的各种地方都找遍了,直到天亮,也没见到小飞的影子。

队里同事陆续来上班,队长听说了这事,眉头紧锁,问赵大成——

“你觉得谁敢动小飞?”后面又加上了一句,“你得罪的人里。”

赵大成一下子有些结巴,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10年怎么过来的,赵大成自己心里有数。

每年光凶杀案就有一百多起,有一次搭档沈凡说,呀,三天了,居然这么消停,赵大成踢了他一脚说快闭嘴吧。结果当天晚上辖区内就死了两个,一下子全补上了。

赵大成有时候会想,这个世界怎么变成这样了?

但更多的时候,他让自己什么也别想。

赵大成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跟犯人起冲突。他们抓到一个强奸犯,强奸自己姐姐长达十年,姐姐实在受不了,报了案。赵大成他们赶到的时候,嫌疑人握着菜刀,站在房顶。

可能看赵大成年龄小,那人向他守的方位窜过去,手里挥舞着菜刀。赵大成吓愣了,好在同事反应快,扑倒了嫌疑人。

后来审讯的时候,嫌疑人一边舔着嘴唇,一边淫笑着说:“姐姐的胸脯好大好软。”赵大成实在听不下去了,愤怒夹杂着差点丧命的惊吓,冲上去就是一顿训。

事后同事告诉他:“用皮带,不然手多疼。”

刚进刑警队,因为经验不够,赵大成吃过不少亏。参加抓捕,门踹开了会第一个冲进去,结果被歹徒飞来的酒瓶砸中脑袋;从部队复原回来,他迫不及待留头发,想赶潮流梳分头,却在出任务时被嫌疑人一把薅住。

后来同事教给他,碰到里面打架,踹开门,先喊一声警察,都别动,没动静了再进去。

嫌疑人剃头进号子的时候,他气得一把夺过推子,把自己好不容易留起来的分头剃成了参差不齐的寸头。这头型一直留到后来头发掉光了都没变过。

嫌疑人给的这些血泪教训,赵大成都记住了。

90年前后,警察队伍中科班出身的民警占比很小,他们没接受过什么正规的专业训练,像赵大成这样部队出来的已经算不错了。现场勘查,最高端的设备是照相机,检验室里只有显微镜。破案、拿人,靠的基本都是蛮劲。

那是建国以来犯罪率最高的10年,也是严打最猛烈的10年。

他脸上的稚气渐渐褪下去,明亮的眼睛变得浑浊,走在街上,开始有人看见他就不自然地往后躲。这个19岁就进刑警队的大男孩,他越来越像一个老警察了。

代价是,现在儿子失踪了,他一算,发现自己得罪的人根本数不清。

这些年沈凡一直跟赵大成搭档,他心里一早就有了怀疑对象——他俩辖区里的那对兄弟,黄三黄四。

因为偷看女的上厕所,弟弟黄四被赵大成抓过一回。当时黄三晚到了一步,看着警笛在自己面前呼啸而过,黄三放出话来,一定要收拾赵大成。

很快他就付诸了行动。

黄三在小飞放学的路上劫住小飞,“给你爸带个口信,你爸抓了我弟,我杀你全家!”

当时赵大成住平房,门口有两扇大黑漆铁门。早上四点,天刚蒙蒙亮,黄三带着两个兄弟摸到赵大成家门口,他把背在身后的双管猎枪亮出来,把子弹压进去,示意两个手下敲门。

咣咣的敲门声把邻居家的狗惹得汪汪叫,但没人应门。黄三急了,用猎枪枪托使劲砸赵大成家的大铁门。

这回,屋里终于传来动静。

听到屋里有人,黄三照着铁门“咣咣”就是两枪。

赵大成的爱人秀芹正开房门,刚探头问了一句“谁?”就被两声巨响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头皮直发麻。

秀芹个子不高,子弹擦着她头顶飞过,打碎了她身后的门玻璃。

偏了。黄三掰开猎枪,想把弹壳退出来再上两发新弹,但弹壳一下卡住了。手下一看,黄三这是要玩真的,赶紧扯着黄三,拎着抢,跑了。

赵大成当晚有任务没在家,等他回来,就看见自己老婆抱着儿子,娘俩缩在屋里,不敢出来也不敢说话。

赵大成急了,和沈凡红着眼查了一阵,只抓到了黄三的两个手下。赵大成他爹一个劲劝儿子,要收敛,要注意,你这一家老小还要正常生活的,防止人家再报复。

当时因为没有进一步的线索,只能先挂着。现在,小飞突然不见了,沈凡脑子里跳出来的第一张脸就是黄三。

赵大成发动手里的线人打听黄三的下落,同时也从荒草甸的周边展开地毯式搜索,寻找小飞的踪迹。

7月5日,小飞失踪5天后,在距离赵大成家6公里远的一个垃圾箱里,有人发现了一具男孩的尸体。

队里是凌晨接到的报案,沈凡一听说尸体是个孩子,男孩,七八岁的样子,他就猜到可能是了。他们谁都没敢通知赵大成。

但赵大成不知道怎么的,天刚亮就骑着自行车到队里了,知道了信儿立马奔现场去了。

那具小尸体蜷缩着躺在垃圾箱里,就像平时赵大成回家晚了看到的,睡着了的小飞一样。

队里的兄弟正要把孩子的尸体从垃圾箱里抱出来,赵大成大吼一声——

“放下他,谁都别他妈碰他!”

喊完这嗓子,他感觉自己心跳一下好快,冲过去,一把推开要去抱尸体的法医。

赵大成把自己箍在垃圾箱上,自己不动,也不准别人靠近,就那么直直地看着——他好像不认识眼前这臭小子了。

这是他的小飞吗?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

他记得小飞两岁里的一天,自己下班回家,小飞抱着他的拖鞋走到他面前,整整齐齐地放下,然后说:“爸爸换鞋。”

赵大成一愣,没等反应过来,小飞又往他嘴里塞进去一个奶片。

他忍不住细细去看自己儿子:小寸头,椭圆形的脑袋,皮肤因为总淘气晒得有点黑,是健康的那种黑。和自己一样的大眼睛,双眼皮,透着机灵劲。

赵大成浑身一暖,把小飞抱进怀里使劲去亲,秀芹使劲拍着他的肩膀,说看你胡子把孩子祸害成什么样了,还亲。赵大成低头,才看到小飞闭着眼睛抿着小嘴,使劲忍着他的胡茬。

赵大成抱着儿子凑到秀芹面前,又要用胡子去扎秀芹,秀芹赶紧抢过儿子往屋里跑。小飞被逗得咯咯咯地乐着,嘴里喊着,妈妈快跑,爸爸来扎我们了。

好像就一转眼的功夫,那个舔着奶片流口水的小不点,都背上书包上小学了。

他的身上还穿着离家那天的校服,白色短袖衬衫,胸前别着校徽,水蓝色短裤,黑色凉皮鞋和白色袜子,就是一动不动。

赵大成感觉手指发麻,眼前冒金星,他不停地告诉自己,做梦了,赶紧醒过来,还得送儿子去上学呢,抬手就要扇自己巴掌,沈凡赶紧过去拉住他。

赵大成咬着牙,费力地挤出几个字,“让我自己来。”

凑近了,蹲下,他不敢看又忍不住去查看小飞头上的一处凹陷的伤口——应该是被人用钝器击打造成的颅骨塌陷,全身只有这一处伤,也是致命的那一下。

臭小子,疼了吧。

赵大成抱起儿子,比印象里的轻。小飞的血蹭到赵大成的手上,已经冷了,他只能把怀抱收得更紧。

垃圾箱附近并没有太多血迹,应该是抛尸现场,并不是第一现场。赵大成注意到,小飞的身上、脸上,包括头部的凹陷处都沾有水泥灰。

而本地只有一家水泥厂。

原标题:《当刑警的第3年,我在垃圾桶里找到了儿子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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