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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在西部群山间的阿来,去丽江为何期待一处不知名植物园

2023-07-21 17:2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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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以双脚与内心

丈量着故乡大地的时候

多年来,作家阿来用脚和笔丈量世界,认知内心。他攀行在雪山之间,仰望苍穹,俯身凝视花草生灵……阿来曾说,行走与写作是他的宿命,于是有了这部行走笔记。从四川到西藏、云南、贵州、甘肃……阿来写大地、星光、山口、银环蛇、野人、鱼、马、群山和声音,完全去除了多余的神秘,但又不忘把读者引向广阔的精神空间。同时,作为一位植物学的痴迷者和博学者,阿来在所有文章中无一不聚焦花草树木。阿来说:“我是一个爱植物的人。爱植物,自然就会更爱它们开放的花朵。”在《西高地行记》中,每到一处,都会有繁花盛放。

今天夜读,阿来讲述自己的多次丽江之行,他心系的并非是古镇,而是那里的植物园。

阿来 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3年6月版

第一次去丽江,是二十多年前的1985年。

那时中国人开始恢复生活的情趣,刚刚开始整装出门旅游。我那时还在阿坝州,刚调到一个文化单位工作。无论如何,一个文化单位里的人,总有些得风气之先的意思。说,我们去旅游。去哪里?云南。

那是第二次出门旅游,游滇池、大观楼,再上西山龙门,除了在火车站排队上车,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人,争先恐后拥挤往一个方向。直到汗流浃背下了山,也想不起在山上看过些什么。上山前就不知道上去要看什么。之所以去,因为那是一个景点。旅游就是看景点。再去曲靖看石林。第一次看见年轻女导游穿了当地民族服装,手拿话筒用普通话讲每个景点的神话故事。后来旅游多了,知道此类景点故事,其实多出于应景的杜撰。但那时不知道这个。晚上在旅馆,还把这些没头没脑的故事补记下来。然后去大理。记得几样事情。坐船游过的洱海水面。洱海边民居夯土墙露出许多螺蛳壳。立在收割后的稻田中的三塔。收割后的干田里有人撒网捕捉蝗虫。没有蝴蝶的蝴蝶泉。饭馆里赶不胜赶的苍蝇。

在大理,决定下一个去处时,说起了丽江。那是第一次听人说起丽江。同行的人大多也是第一次听说丽江。所以,更多的意见是去西双版纳。因为大家都听说过西双版纳,知道傣族,知道泼水节。后来还是去了丽江。唯一的理由是,近。没有专门的旅游车,长途客车摇摇晃晃一天,天黑时候才到达丽江。车子从一个高岗上下来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丽江坝子。这是云南的地理,爬一阵山,下来,过一个坝子,再爬一阵山,下来,又过一个坝子。丽江应该是云南省最西北边最后一个坝子了。记得看见了坝子尽头立着一座雪山。雪山没什么稀罕,我们所来的地方,到处立着这样的雪山。那阵的丽江还没有在旅游地图上。当地也没有今天这样随处可得的旅游指南。就像今天的大多数游客,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么一个地方,却又来了,也就无头苍蝇一样四处瞎逛。仔细回想,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去过黑龙潭,也就是一坑水。哪一处的公园没有这么一坑水?唯一新奇的是四方街,白天是热闹的市集,熙熙攘攘的当地人,买卖些什么不记得了,仿佛还有好多牲口,下午时分,人流散尽,留下很多垃圾,包括牲口粪便,突然有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水漫流到街上,加上一些拿大扫把的人,不一会儿,石头镶嵌的广场就干干净净了。那些光滑的石头,在黄昏中,闪烁着一种特别温润的光亮。

晚上在旅馆里看一本《云南简史》,年代纷繁,民族众多,头昏脑涨却不得要领。就这样,登上回程,离开丽江。

二去丽江,十多年后了,准确地说,是到泸沽湖经过丽江。去住了一个晚上,回又住了一个晚上。其中一个晚上,住古城的家庭客栈。过一道水渠上的小桥就到了商店酒吧密布的街上。出了街,就是四方街那个广场。广场上有了雕塑,掌灯时分依然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不是本地人,是游客。这一回的收获是,看到了当年冲洗四方街的水流所来的方向,并看到了放水的闸口。回来那晚,在城边农家乐喝酒,简单的建筑四周,松木参天。吃饭时候,有人唱歌助兴。有当地的纳西族歌手,也有从中甸来的藏族歌手。这时的丽江已经是一个旅游胜地,热闹非凡。

那时,已经知道些丽江地方的历史,知道洛克,知道纳西族木氏土司,知道玉龙雪山中某处有纳西族青年神圣的殉情之地,知道有一群老人每天搬演内地失传的洞经音乐,但也就是知道而已。因此主人安排的以后节目,都被我谢绝。我不是小资,我并不觉得丽江这个地方一定非来不可。

再过了几乎十年,这一回,我决定再去丽江。

这一回,丽江将与我漫长的写作生涯,发生一次短暂的关联。

这是2012年6月。

两年前,我有了两个计划。这两个计划,一个是要花几年时间,把整个藏区,以及历史上与藏区发生过密切关系的地方,都走上一遍。目的是对藏民族文化的内部多样性作广泛而独立的考察,同时,通过丽江这样与藏文化产生过密切联系的地区来观察历史的大尺度下一种文化的消长。再一个计划,就是拍摄与记录青藏高原及其边缘地带野生的开花植物。恰好,丽江这个地方,与我的两个计划都有关涉。所以,这个地方便成了我不得不来的地方。

热爱拍摄植物的阿来

去前,已经请当地普米族诗人鲁若迪基备好了车子。但我毫不容情地推翻了他制定的旅游节目清单。这一回,我做过功课,我有我的日程清单。鲁若迪基说,这一下,情形变了,从我带阿来游丽江,变成了阿来带我游丽江。

老朋友间不必客气,我说,你的任务就是开安全车,带正确路。

第一站,丽江高山植物园。

这个植物园,是我从网上搜出来的。

丽江高山植物园

2001年,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和英国爱丁堡皇家植物园合作,于2003年建成了丽江高山植物园。网上资料说,中英合作的这个项目包括丽江高山植物园、野外工作站和一个高山自然保护区。

植物园距丽江城二十四公里。所在地名叫哈勒古。

网上资料说,该项目受到中英双方高度重视,于2004年对外宣布为英国在中国的第一个联合科学实验室。

网上还说,据昆明植物研究所考察,植物园所在这一地区有种子植物一百四十五科七百八十五属三千二百余种。丽江高山植物园将在五年中,初步建成高山植物集中的科普展示和生态旅游园区,并向公众开放;建成杜鹃花专类园,从英国爱丁堡植物园栽培驯化的中国杜鹃科植物回归杜鹃花二十种。那么,我到丽江时,这个植物园已经建成九年了。

丽江高山植物园拍摄的长蒴杜鹃、柳条杜鹃

我去过苏格兰的爱丁堡皇家植物园。那个植物园栽培和驯化采集自世界各地的野生植物,其中,来自中国的植物,特别是来自中国西南部横断山区的植物是一个重点。爱丁堡植物园中,因此有一处地方专门命名为中国坡,我曾在那块园地中盘桓整整一天时间,拍摄那些来自遥远中国的开花植物。落新妇、钟花报春和偏花报春、火绒草、绣线菊、杜鹃、金丝桃和并不产于西藏,却在中国因西藏而得名的藏红花。记得园中的中国坡竖着一面木牌,上面一幅中国地图,所突出的正是中国西南的横断山区,少数几个地名中就有丽江。所以,我对丽江的高山植物园充满了期待,特意为相机准备了双份的存储卡和电池。

那二十多公里的沿途,风景真的是美不胜收。

出丽江城,过几个庄稼地围绕的村庄,地势缓缓上升。直到玉龙雪山陡峭的山体前,都是间生着松树与高原柳的牧场。一些马匹散布在被风拂动的草原。草原上,到处都有一丛丛金丝梅绽放着黄色的花朵。

几经询问,车开到了陡峭山坡前的植物园。

没想到植物园这么冷清,甚至有些荒凉。关着的铁栅门旁墙上的确挂着植物园的牌子,旁边是一座只有几个房间的小平房。天将雨未雨,气温很低,扒着平房的窗户,看见一间房子里有几个人看书谈话。

海仙报春

没想到他们会应我的要求打开大门,并回答我的问话。他们说,植物园还在建设中,没有对公众开放。当然,也没有公众要求开放。问他们网上宣传的科普展示和生态旅游园区在哪里,他们摇头说不知道。他们只是到这里短期工作的科研人员。他们告诉我,从这山脚,一直向上,到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度,都是高山植物保护区。但这些都不重要了,我看见大门正对的山坡,一片溪水漫流的草地上,正盛开着大片紫中泛红的报春花。我知道,这是只在植物志上见过的海仙报春。那几个专搞植物学的人,见我有如此爱好,自然敞开大门任我进园拍摄。报春花科的开花植物在横断山区蔚为大观。据统计全世界共有报春花五百余种,中国占二百九十六种,而横断山区是其主要分布地。我已经在不同的地方拍摄过十数种报春花。海仙报春却只从植物志上识得,在野外,这是第一次遇见。我在这片半沼泽的草地上忙活了两个多小时,盛开的海仙报春之外,还有结了繁密果实的小檗,开白花的粉条儿菜、开紫色花的瓣蕊唐松草。拍得累了,坐在山坡上干燥处休息,头顶的阴云正被高空风急急驱散。隔着树丛,我发现整个丽江坝子展现在眼前。植物园的位置,在丽江坝子的最高处。大地从此铺陈而下,隔着大片牧场,是村庄簇集的田野,田野的尽头,是丽江城,城的尽头,又是一派青翠的隐约远山。

出园子时,去向那几位搞植物研究的人道谢,他们在另一间空荡荡的房子里,围着地上的一盆菜,蹲着吃饭。说趁天晴了,赶紧吃了饭好上山去观察点开始工作。

本来准备去雪蒿村,那是今天在丽江有大名声的美国人洛克早年在丽江四处搜罗野生植物,再转而研究当地文化时主要的居住地。但在路上吃过午餐,休息一阵,天气又变化了。天上的雨云迅速聚集,继而雷声隆隆。正好在丽江有不认识的人相约见面,通过当地朋友介绍觉得不够稳妥,又托了北京的朋友来说。于是,临时改变计划,回丽江城。

被邀到一家书店楼上喝茶。普洱,还有滇红。约我见面的是丽江市教育局局长李国良,一位精干女士,以前是当地中学的历史教师。书店经理也是一个爱书懂书的人。他和李国良想必已经了解过我的爱好,说从书库里清出一套老书要送给我。

书搬来,一大纸箱。

书名叫《云南史料丛刊》,楚图南隶书题签,共十三卷,十六开本,每卷都在八百页上下,一千五六百万字。云南大学出版社2001年出版。

当下迫不及待,抽出一本,是第十二卷,翻开目录,就有川滇藏区和丽江当地史料,名列其间。如清人余庆远的《维西见闻纪》,魏源《圣武记·国朝抚绥西藏记》和《丽江木氏宦谱记》,都是与丽江相关的重要史料。得此厚礼,欣喜异常。但我得稳住情绪,先问他们有何事相托。李国良说,想请我写一篇关于丽江的文章。我笑,说有关丽江的文章,已有泛滥之嫌。她正色说,丽江市政府一直希望有一篇写丽江的文章,可以编入中小学教材,从我的微博上看到我要来丽江,所以……我笑说,我这是自投罗网。但丽江的千头万绪,如何写起,还适合中小学生阅读?真是个难题。我只答应这些天会认真考虑,并依依不舍,把书放回箱中。这也是不愿无功受禄的表示。

不想,第二天早上,就收到书店经理短信,说这箱书,已从邮局寄往我在成都的工作单位了。就觉得,这篇文章是非写不可了,如何着手,依然心下茫然。

吃完晚饭,到四方街,逛丽江古城,各种旅游商店林林总总,游人簇拥。最多的是酒吧。大酒吧里歌声、电子节拍器声和鼓声交相激发;小酒吧清静雅致,窗里烛光幽幽,窗外是穿行古城的渠水,倒映着灯火,光彩迷离。这是今天游客们的丽江。很多小资的网上或纸上文字,都津津乐道他们对丽江的新定义:艳遇之都。

那么,那些一夜两夜三四夜的情场游戏就是从那灯火迷离或歌声鼓声相互激发的地方开始发生的吧。

那么,经过那些地方,也正是与一些正在萌发的艳遇错肩而过了吧。

散步毕,回古城外的酒店,夜读丽江。

所带的书是《纳西族与藏族历史关系研究》。著作者杨福泉先生。他是纳西族,历史学博士,就职于云南省社会科学院。2009年,在拉萨参加一个有关藏族史诗《格萨尔》的学术会议,得以相识,并蒙他见赠此书。当时就读过一遍,对他所下的扎实功夫留有深刻印象。这次带了这本书到丽江来细读,相信会得到更多的启发。

原标题:《行走在西部群山间的阿来,去丽江为何期待一处不知名植物园|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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