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得里亚海边风中的吉他声 | 云游记

编者按：坐落于意大利与巴尔干半岛之间的地中海水域亚得里亚海，串联起意大利、斯洛文尼亚、克罗地亚、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黑山及阿尔巴尼亚等多个国家。从位于黑山的“亚得里亚海最灿烂的明珠”圣斯特凡岛，到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遗产的中世纪古城科托尔……在这篇游记中，旅行作家丁海笑记录下他游历亚得里亚海沿途多个地区的丰富感受，以及属于他的黑山记忆。

中学时从电视机里反复听到的那句歌词——“亚得里亚海边风中的吉他声”，那晃动、深邃的铁道画面像是有种召唤的力量，使我那一刻已然伫立在亚得里亚的海边。

当天边最后一抹橙色从山的边境黯淡下来，我坐在紫色大巴的车厢内，车窗反射着彩色霓虹灯。告别科索沃，这一段路异常漫长，到波德戈里察已经两点过，我在车站躺椅上睡了几个小时，决定去看一眼圣斯特凡岛（Sveti Stefan）。

在去圣斯特凡岛的途中，迎来粉黛色的朝阳，树木沿着海岸山脉变得郁郁葱葱，街道上又见棕叶、海鸥、仙人掌和一切可营造休闲气氛的度假酒店。

圣斯特凡岛

地中海可以分成亚得里亚海、爱琴海、第勒尼安海等诸多小水域，亚得里亚海分隔了意大利半岛和巴尔干半岛，也分隔了亚平宁山脉、狄那里克阿尔卑斯山脉及其邻近地区。错综复杂的群山阻隔了陆上交通，锯齿状的海岸线却造就了许多优良的海港，是古地中海水手沿岸航行的黄金水道。

我按西班牙人维克托的指引，无目的地一站站走着，他一板一眼地帮我将亚得里亚海滨作了分级——“不要错过”、“值得一游”和“不去无妨”，圣斯特凡岛介于后二者之间。如今这里已属于安缦酒店，一座岛就是一家酒店。无需登岛入住，山坡上就能拍到全貌。

圣斯特凡岛由一道连岛沙洲与大陆相连，它曾是帕斯特罗维奇人进行海上防御的堡垒与居住点，岛上还有一座南斯拉夫王国末代王后玛丽亚的夏宫，上世纪五十年代，铁托领导下的南斯拉夫政府将其改建成一处疗养院，在圣斯特凡岛下榻的世界名人不计其数。

等到光线完全覆盖孤悬海上的圣斯特凡岛，我才心满意足地离开，经布德瓦（Budva）前往科托尔（Kotor）。科托尔老城呈三角形，像一座中世纪迷宫，不同时代的痕迹在此交相辉映，广场、钟楼、市政厅、教堂、博物馆都比其他欧洲古城来得袖珍。老城是那种足以让人产生怀旧感的老，因为老城的建筑没有天台，床单只能晾在窗户外面，古老的巷子一眼望去，都是酒店每天换下的床单。

科托尔古城

科托尔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两千年前广布于亚得里亚沿岸的伊利里亚人，在古罗马、拜占庭、塞尔维亚王国、匈牙利王国、威尼斯共和国的统治期，科托尔要不附属于亚得里亚海的主人，要不被一个内陆帝国当作出海口，这种海陆之争对巴尔干半岛的格局影响至今。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科托尔试图恢复其昔日大港的荣光，然而，1979年的一场大地震却突然改变了科托尔的命运。

科托尔古城内，随处可见历史的印记

我住进科托尔老城的韩国旅舍，刚准备躺下，外面下起了偏东雨。已经很久没有碰到下雨了，仿佛已经产生了不会下雨的错觉，雨顺着石窗的雕带向下滴，噼里啪啦地打在石板上。教堂的钟敲响四下，我冲了杯咖啡，拿出电脑，坐在光线昏暗的旅舍客厅里面。巴尔干的雨季来了，接下来就是阴雨绵绵，一天一天地冷下去，直到冬天来临。前几天人们还穿得很少，后几天就看到街上有人在穿羽绒服了。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旅舍的老板聊着，他是个老头子，和老伴退休后选择离开压抑的韩国，来东欧度过晚年。最初他想在杜布罗夫尼克养老，可那里根本没有长期居留的机会，有人告诉他往南走不远有个小一号的古堡，那里更便宜，海岸更绮丽，政府鼓励外国人做生意，很容易获得居留权。于是他来到科托尔开旅馆，没想到经营旅馆实是一件相当麻烦的事情。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每天只接待六名客人，房东住套房，客人睡通铺，房东的待遇比客人还好，哪有这样开旅馆的啊。”

因为能在科托尔停留的游客太少了，多数人只过来打个卡，就北上杜布罗夫尼克了。游客少对我来说却是件好事情，后来我去了杜布罗夫尼克，那里是亚得里亚海东岸最热门的旅游城市，已经完全被商业度假气息所覆盖，克罗地亚的国宝、剧作家马林·德尔日奇一定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住的城市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群租房，房子被改造成度假公寓，连他自己也成了观光地最著名的铜像——他的鼻子被游客摸得锃亮。早上七点的蔬菜市集和杜布罗夫尼克大学那遮遮掩掩的暗门外，你才能见到为数不多的本地人，这一点上，科托尔要更胜一筹。

在科托尔很难找到一家当地海鲜，韩国老板打听到城外有一家烤鱼店，我和旅舍里的一个马来西亚人便去寻，还真被我们找到了，慕名而来的都是在当地生活的外国人，本地人并不怎么吃鱼。地中海缺乏海洋生物成长的海岸礁岩，除了科马基奥环礁区、突尼斯和安达卢西亚沿海外，渔场的捕捞量都很小，加之地中海总是喜怒无常，任何一个大陆居民，只有在入不敷出的时候，才愿意冒险出海，所以这里的航海技术早已远不及大西洋沿岸，海边也很少见到渔民，许多海产需要进口，吃海鲜更是一种颇为游客的行为了。

科托尔湾

地中海是海岸突岩下沉形成的，浅水湾较少，沿岸是一座又一座令人惊叹的峭壁城堡。科托尔城跟前这个湾就叫做科托尔湾，游轮、私人游艇停满了海湾，五颜六色的海旗，宣示着主权。一艘巨型邮轮停靠在岸边，一动不动，它实在是太庞大了，相较起来，科托尔湾是如此的袖珍。我和旅馆里一个马来西亚人打赌，那艘船是船体建筑还是过夜的游轮，次日清晨，我们爬上山腰上的修道院，发现船已经开走了。修道院可以俯视半月状的老城，成片的红瓦屋顶像青岛一样，风特别大，每个爬山的人脸上都挂着鼻涕。

地中海在亚得里亚海东岸像一条狭长的彩带，一面围绕着山，一面蜿蜒于海岸，通过各个缺口深入内地。我就像地中海的水手一样，贴着海岸线走，因为海岸是最好的导航线，是最可靠的指北针。海看久了也会生厌，幸好时不时会深入巴尔干的山地，不然只是沿着海岸线会无聊死。

我沿着科托尔湾继续旅行，不远处有两座孤悬海中的教堂，海鸥像雕塑一样停在礁石上，海边的人皮肤都晒似红铜。在前往杜布罗夫尼克的路上，离边境线两公里便开始堵车，狭长的海岸公路挤满了旅行团，通行需要数小时。

杜布罗夫尼克

杜布罗夫尼克（Dubrovnik）是亚得里亚海东岸最热门的旅游城市，位于克罗地亚的一块飞地，离黑山更近，若要去往首都萨格勒布，还要经过波黑的地盘。杜布罗夫尼克古名“拉古萨”（Ragusa），是拉丁人占据一处多岩石的海角，以抵抗斯拉夫的入侵而建立的，后来，拉丁人和斯拉夫人融合在一起，各讲各的方言。

由于受威尼斯、匈牙利的庇护，又周旋于意大利、土耳其、斯拉夫几股势力之间，拉古萨逐渐成为地中海通往波斯尼亚和东方的贸易大门。在16世纪，拉古萨的疆域仅限于城墙之内，但有一支180艘战舰组成的舰队，名门子弟都要去意大利的帕多瓦学习，意大利语是法律语言和商业用语，而斯拉夫语作为一种日常或家庭用语存在。

这里的亚得里亚海无疑是美得窒息的，城堡也是看过的最出色的希腊-罗马筑造之一，绕着城墙还有一条小巷，上上下下、每个阳台或过道都是喝咖啡的小桌子，雕塑得足够精美的柱花，上面是地中海的植物和巴尔干的动物，水神被装饰在教堂的外墙上，仍然根源希腊-罗马传统。

设想伟大的王朝征战至此，见到蔚蓝色的大海，也会有了定居的念头，将自己的家囿于城墙以内，过上小日子。只有那些终日驰骋在平原上的战士们，他们无依无靠，只会不知疲惫地冲刺，才能获得某种侥幸的安全感。

然而谁能让我留下？时间、身份还是短促的归宿感？旅行的人不能长大。当你用手语写下我的名字，或在远山呼唤我的时候，我正穿过被诅咒的山脉，无数的转弯，一切从黑夜尽头，消失得无影无踪。

摄影、撰文/丁海笑

编辑/周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