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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危机的出口——读潘文国先生《诗词读写初阶》

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文化学院 成玮
2023-08-15 12:17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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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读写初阶》,潘文国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年5月版,480页,68.00元

诗词读写的指导书,坊间已刊行不少。相较之下,潘文国先生新著《诗词读写初阶》(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年5月)自有其特色。

书名“初阶”,旨在接引初学者。谈及“韵味”,著者视为诗词写作的无上境界,“它可以作为写诗追求的目标,但不宜作为基本要求”(页280),因此置之不论。谈及诗词各体写作,著者谓七绝最易。前人屡称七绝最难,乃就臻于极诣而言;本书则就上手迟速而言,因此持说不同(页291)。足见“初阶”的定位,时时贯穿书中。

在这一定位下,著者分三部展开论述:先说格律,次说鉴赏与创作,最后针对如何练笔,提供若干具体路径。

关于格律,本书扣住四点阐发:一是言,即单句字数;二是韵,即押韵;三是声,即声调;四是对,即对仗。潘先生身为音韵学家,每每揭出诗词格律背后的原理,这是同类书籍罕能着力的。追索其所以然,似乎运思较深,然而以此指导实践,却收化繁为简之功。譬如论平仄区别,通常专注音高,而著者指出,此中“既有音高的问题,也有音长的问题”(页70)。单看音高,平仄也“其实是平与不平、或者说有起伏与没起伏的对立,而不是高低升降的问题”(页10—11)。当然,四声化为八调以后,平声分了阴阳,阳平同样有起伏,平声已不尽一平到底(页57—58)。层层解析,平仄判分之由,大端呈露。一旦注意平仄包含音长问题,便可以观察到:“古今诗人和读书人吟哦的实践,对平仄的处理更主要是长短的处理。遇到平声就拉长,遇到仄声就缩短。这样就把诗味读出来了。”(页70)此说简洁明快。相反,纯以音高谈声调者,忽略音长,难免治丝益棼。

另一方面,揭出原理,对于传统格律的存续,也作了有力辩护。主张诗词改依今音者,重要理由之一,是旧时声韵无法反映目前语音。而著者指出,唐代诗韵乃是“以官话(洛阳话)为基准,综合了古今南北的音韵系统”所建构的“一个专为写诗文服务的文学语音系统”(页13)。换言之,它从不符合任何现实中的语音体系。釜底抽薪,使得格律与时俱变之议,顷刻冰消瓦解。

关于鉴赏,本书围绕五点论析:志(认知与交际)、情、绮(表达)、性(作者个性与诗体特性)、味(风格)。关于创作,本书历数三原则、五步骤。前者指有物(内容)、有序(格律)、有意境;后者指择意(主题)、择体、择韵、择语、择炼(锤炼)。所涉甚广,常有切实的意见。譬如建议韵脚选择,除去韵部宽窄,尚应考虑“韵字的常用度”(页298),即不失为有益提示。其核心趣味,一言以蔽之,曰浑涵。择语一节,讲形象思维、小中见大、细处见真、融情入景,泰半指向具象化。鉴赏一章,则悬“中国诗歌不喜欢直白,喜欢委婉”(页224)为圭臬。提到锤炼,又重炼句甚于炼字,因为“过于强调炼字,就会使人过于强调细节,往精巧的路上走。这是作诗所不提倡的”(页349)。拒绝直露,拒绝纤巧,故谓之浑涵。著者此种蕲向,随处流露。即令面对诗圣杜甫的名篇,也不稍假借。他批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从艺术上讲实在不怎么样,因为太直白了,一览无余”(页225);批评《宿府》“永夜角声悲自语”一联、《秋兴八首》其八“香稻啄余鹦鹉粒”一联“用意过深”(页353),态度鲜明,不妨看作一家之言。

关于练笔路径,本书自道:“结合传统的‘蒙学’和文字游戏,提出一些从起步练习写诗的方法和步骤,可能是前人诗话所没有的。”(卷首“前言”页3)诸如借由对子入手,借由敲诗炼字,借由诗钟炼句等,与古为新,行而有效,确是独得之秘。著者青睐文字游戏,列举诗词风格时,就曾特辟“游戏”一目,称:“古诗中有一种游戏笔墨,专为实践语言文字的表现能力,其语文意义胜过思想含义。似乎应该为之专留一个地位。”(页275)练笔取资于斯,水到渠成。其实写诗本身,也可作为训练。苏轼《答陈传道》第三书说:“知日课一诗,甚善。此技虽高才,非甚习不能工也。圣俞(梅尧臣)昔常如此。”(《苏轼文集》卷五三)为习诗而日作一首,古人已然。多写多改,自然进益。但是某天无话可说,即失之勉强。文字游戏不重内容,欲行便行,要自在得多。但是贴近生活的书写能力,毕竟难以全凭文字游戏练出。窃以为有话则作诗,无话则玩对子、敲诗、诗钟等,交替进行,当是练笔的完整路径。

统观全书,著者除了个人见解,复融汇众家精华,颇便读者。譬如表明杜甫七律单数句,首句尾字押韵平声,其余三、五、七句尾字仄声,多是上、去、入换用,可窥诗律之细(页111)。此点由清初李因笃发之,经朱彝尊《寄查德尹编修书》(《曝书亭集》卷三三)转述而流播开来,堪称一大创获(反对声参看郝若辰《从“鹤膝”到“上尾”的概念错置:杜甫律诗“四声递用”说献疑》)。本书大约引自王力《汉语诗律学》第十一节。不过,由于取材较丰,偶尔不无失检处。譬如引苏轼《问答录》(页155—156)。此书之伪,一望可知,《四库提要》卷一四四斥为“伪书中之至劣者也”,行文似宜略加说明。又如语及姜夔《暗香》《疏影》两词,谓“直到叶嘉莹先生考证出这是在讲他自己与一位合肥女子爱恋的故事,方才明白”(页234)。这实则是夏承焘的发明,见于其《姜白石词编年笺校》的《行实考》。

从思维方式看,著者喜将事物简化为一二要点。长处在单刀直入,斩断葛藤;短处在间或照应不周。如前所言,他将平仄归结为音高、音长二事。而早在1922年,《高元国音学》第四章就论证:“五声乃是在同一声、韵中,音长、音节、音势三种变化相乘之结果。”是平仄复含有音势(轻重)元素,只讲求音长、音高(高氏称为音节),犹嫌未足。再如著者认为诗词“成功的炼字都在动词、动态上作文章”(页346)。锤炼形容词、名词乃至虚字,莫不是当动词之用。而王力《诗词格律》第四章已经明言:“形容词即使不用作动词,有时也有炼字的作用”,并举王维《观猎》次联“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之“疾”“轻”为例,可知未容一概而论。

诗词格律一章,系本书尤见精彩之所。稍可惜者,在作品内部,仍是就格律谈格律,与句意表达少有关联。事实上两者之发展,往往彼此推动。兹举一证。作为近体先声的永明体,尝树“蜂腰”之禁。据刘善经解释,意为“五言诗第二字不得与第五字同声”(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西卷《文二十八种病》引)。五言近体两套格式“仄仄平平仄”、“平平平仄仄”(仅列出句)中,前者与之不合。而这两式,第二字均不与第四字同声调。从永明体到近体,二、五字不同声变成二、四字不同声,其故安在?杜晓勤推寻,变动乃因南朝五言诗句的节奏点,渐由“二三”式为主转向“二二一”式为主。后者,特别是其中“二//二/一”式,“可分为上二、下三两个小句,两小句内部又自为主谓结构,或者说明两件事情,或者描写两个物象和场景,而且前后两个小句所表现的事理、物象之间,多存在着平列、因果、对比、转折或相互说明的关系,二者之间又形成一种艺术张力,更增加了诗句的表现深度,最终产生了‘1+1 >2’的艺术效果”(杜晓勤《大同句律形成过程及与五言诗单句韵律结构变化之关系》)。由是方得替代“二三”式,蔚成主流。平仄循相邻节奏单位变化的原则,遂自二、五字相异,转变为二、四字相异。此一过程显示,诗句表意日趋精紧,与格律演化互为表里。若着眼于是,本书在格律和表达之间,或可建立更本质的连结。

潘文国先生忧深思远,察觉中文正面临种种危机,亟欲投以药石。其治疗方案,就包括注重文言习得、借鉴古人写作训练法等(参看《危机下的中文》上编第一、三章)。他教人读写诗词,绝非兴之所至,而是破解中文困局的一道出口。本书复述过一则趣闻。窃国大盗袁世凯死后,有人戏拟一联:“袁世凯千古,中华民国万年。”“千古”对“万年”,铢两悉称。“袁世凯”对“中华民国”,却连字数都不一致,暗指袁氏“对不起”民国(页142)。读者倘能识取潘先生著书的微意,从学诗词起步,积渐延伸开去,改良当下的语文生态,庶几无负著者,无负中文,不致如袁世凯之于中华民国了。

    责任编辑:黄晓峰
    图片编辑:张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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