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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瑞来:“吾儿即公儿”——杨万里的“请托信”

王瑞来
2023-08-11 1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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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万里的仕途经历

杨万里是南宋文坛四大家之一,名列《宋史·儒林传》,历仕高孝光宁四朝,孝宗称赞他有“仁者之勇”,光宗亲自为他题写“诚斋”匾额,庆元四年(1198),以通议大夫、宝文阁待制致仕,死后赠官为从二品的光禄大夫。南宋黄升所辑《花庵词选》评价杨万里“以道德风节照映一世,实为四朝寿俊”。

杨万里本人,可以说是在科举这条狭路上冲杀出的为数不多的幸运者之一。审视他的狭路奔波,22岁乡举失败,24岁再试,方得取解,但在25岁应试礼部,又名落孙山。不屈不挠,27岁再获乡解,遂于28岁以并不年轻的年龄终得登第。其间颇历曲折,备尝艰辛。是年为绍兴二十四年(1154),此时南宋尽管立国未满三十年,但仕途已显拥挤。

登第后,杨万里成为最低一级的选人左迪功郎,授以赣州司户参军。不过,由于僧多粥少,杨万里还不能立即赴任,待阙两年后,方携父母与家人赴任。32岁的杨万里在赣州司户参军任满,被授以零陵县丞,又经历一年多归乡待阙后,再次携父母与家人赴任。

选人地位低下,几近于胥吏,所以,担任零陵丞的杨万里在给施渊然的诗中这样写道:“我岂登名晚,今仍作吏卑。”虽已入官,但由于仅为地位低下之选人,所以自称为吏。这也是北宋以来的习惯说法。沈括就称自己的选人时期为“十年试吏”。杨万里赠诗的这个施渊然,在绍兴三十二年(1162)杨万里临时担任试官的湖南漕试中,取得了第一名的成绩。不过,从淳熙十二年(1185)杨万里的《淳熙荐士录》记载看,后来进士及第的施渊然,在选海中沉浮了二十余年,方由杨万里的推荐脱离选海。

在零陵县丞任上,杨万里一直做到37岁。在此期间,杨万里十分幸运的是,结识了因贬谪居于永州的名臣张浚和他的儿子理学家张栻,从而得以师事张浚。此后政治形势逆转,高宗禅让,孝宗即位,起用主战派张浚出任宰相。大概张浚动用了其宰相的权力,以堂除的方式,将零陵县丞任满赴调的门人杨万里改秩左宣教郎,任命为临安府府学教授。从此,杨万里得以脱出选海。

在脱出选海之前,杨万里备尝选人的生活之清苦贫困。在零陵县丞任满后归乡筑室买田的杨万里,尽管在张浚推荐下脱出选海,但生活上还一时未能摆脱贫困。他在39岁丁父忧居家时,写下《悯旱》一诗,诗中描述了生活的贫困:“书生所向便四壁,卖浆逢寒步逢棘。还家浪作饱饭谋,买田三岁两无秋。一门手指百二十,万斛量不尽穷愁。小儿察我惨不乐,旋沽村酒聊相酌。更哦子美醉时歌,焉知饿死填沟壑。”

杨万里的亲自斡旋

由于有过这种亲身经历,杨万里在官场具有一定的地位之后,便竭力提携帮助子嗣亲属尽早脱离选海。

杨万里文集,原题名为《诚斋集》,卷一〇四至卷一一一是尺牍,八卷尺牍共收录晚年家居的杨万里在绍熙三年(1192)至嘉泰二年(1202)间写下的351通书信。我将这350多通书信阅读后,粗粗统计,其中他为儿子、亲属或者门人请求破白、合尖等荐举状的书信,或是请求关照的书信,以及求得荐举状后的感谢信函,就达100多通,约占1/3。

对于并不太熟的人,杨万里要先去信套近乎,往往等到与对方有过两三次通信往复之后,方提出自己的请求。可见杨万里也是煞费心思。倘若将这些铺垫的书信也计算在内,这八卷尺牍中2/3以上都是具有请托意义的信件。此外,在《诚斋集》卷四九至卷六八的启与书中,也有不少这类信件。

可以说为儿子、亲属或者门人请托,几乎成了杨万里晚年家居的主要事情之一。由于是写给不同的人,所以他为了省事,用的几乎都是同样的词语。相比作为文学大家的身份,这八卷尺牍实在没有太大的文学价值。晚年的杨万里,身体并不好,右臂麻痹,不能写字,就口述让儿子或女婿代笔。以晚年带病之身,写下几百封请托书信,也着实难为了杨万里。

杨万里有着诗人的狂放,性格倔强。不仅《宋史·杨万里传》说“万里为人刚而褊”,他的友人葛天民也在诗中写道:“我与诚斋略相识,亦不知他好官职。但知拼得忍饥七十年,脊梁如铁心如石。不曾屈膝不皱眉,不把文章做出诗。”杨万里自己也说:“士大夫穷达,初不必容心,某平生不能开口求荐。”尽管是这样的性格,尽管张口求人难,数百封书信的事实表明,出于不得已的杨万里做到了勉为其难,这是为了子嗣亲朋。

经我统计,这上百封书信,全是为十个后辈向在任的中央或地方的官员,特别是向后辈任职的上司求情。这十个人的姓名与关系请看下表:

杨万里尺牍所见斡旋改官者一览

杨万里的三个儿子自不待言,其他人也不是与杨万里毫无关系。他们之中,有的是杨万里妻子的亲属,有的是杨万里儿子的亲属,还有就是利益相牵的乡党。具有显赫名声的退休高官,居然也要低声下气地为了子嗣和亲属的举状求人。

尽管杨万里已经退休家居,但几十年的为官生涯,特别是他曾经在淳熙十二年(1185)担任吏部郎中期间,应宰相王淮请求写下过《淳熙荐士录》,一口气提名推荐了60人。这些都成为杨万里退休后推荐子嗣亲属时可资利用的人情资源。

实际上,对于杨万里来说,在张口求人时,心理也很复杂。长子的妻兄求他向一位不认识的官员写信求荐,杨万里回信说:“陈漕无半面,不曾通书,亦不曾作幼舆托庇之书。彼此无情分,岂可干求,谈何容易!不惜取辱,但无益耳。”

前面讲到,杨万里为子嗣亲属同乡进行改官斡旋的书信达数百通之多,这里不遑一一引述。为了节省篇幅,我们先集中看杨万里为长子杨长孺斡旋的几封书启,然后再有选择地考察一下他为其他子嗣亲属同乡进行的斡旋。

卷一〇四《与江东万漕(元享)》:

某惶恐有恳:大儿长孺在中都时,尝令进拜年伯,蒙一见伟视。今官总司糟丘,幸得趋侍使华之末光。已书一考,前任有四考。今有益公、定叟、王枢使三章,最紧者职司合尖也。天惠孤寒,年丈来临。二紧之章,并在门下。东坡与王定国书云,吾儿即公儿也。惟年丈动心,一引手焉,不胜望恩愿赐之切。

万元享名万钟,时任江东转运副使。杨万里的信可谓恳切之至,不仅呼唤往事记忆,还援引苏东坡之话,说我儿子就是你儿子,不容对方推脱。苏轼这句“吾儿即公儿”,有时写作“我儿即公儿”,是杨万里在为儿子请托时最频繁使用的一句话,我在杨万里的10通书信中都看到了引用。“二紧之章”,即指以顶头上司身份写下的职司举状和最后一通“合尖”举状。

卷一〇四《与总领张郎中》:

某皇恐,辄有迫切之恳:大儿长孺,顷官湖外,得仰事玉节之下,蒙被国士之知。台斾之西,复欲辟置俱往。是时以宿诺郑总酒官之檄,不得承命,然荣耀至今也。长孺前任四考,今已得益公、王枢使、张定叟、刘户部京削四章,仍有职司,独少合尖之奏。兹事重大,幸逢先生长者总饷下车之初,敢望特辍一京状以成就之,八月便可两考成资。此儿通塞,济以今日,否以今日。望走在晋,舍此何适?脚色状一封,敬以申纳,仰惟财幸。

张郎中,名张抑,绍熙四年(1193)以后为湖广总领。信中提及已得“京削四章”的人名,益公为周必大,王枢使为王蔺。据《宋宰辅编年录》卷一九所记,绍熙元年(1190)王蔺担任枢密使。张定叟名张枃,时为江东安抚使知建康府。刘户部名刘颖,庆元年间为户部侍郎。杨万里此信中列述周必大等四人,并无前信所致之万元享,反由此信请求张总领为最后的合尖之奏,或许前信所请,为万元享所拒亦未可知。“此儿通塞,济以今日,否以今日”,意即这孩子今后仕途通达与蹇涩,就全仰仗您这次是否施以援手了。杨万里还随信附上了长子的履历书“脚色状”,大有不容对方不办的意味。

卷一〇四《与新隆兴府张尚书(定叟)》:

大儿长孺,首蒙论荐,又蒙推毂于耿漕,遂获改秩,此恩已不赀矣。临行穷空,又拜厚赆,度越属吏之常,诚为创见。不尔,几不能归。真东坡所谓我儿即公儿也。感服恩纪,言之万此,宁有足耶?

张枃庆元三年(1197)二月为知隆兴府。耿漕,即耿延年,庆元二年(1196)七月为江东运判。此书为答谢之章。看来张枃不光自己为杨长孺写了荐章,还动员耿延年写了一份,这便让杨万里感激逾望。因此,杨万里专门写信向耿延年致谢。卷一〇八《答江东耿运使》之四云:

大儿长孺,荷合尖之大恩,得侥改秩,之官南昌,行且一考。次公、幼舆为衡、澧税官,亦皆之官矣。并辱下问,尤感尤感。

有了耿延年这份合尖,总算凑齐了五通荐章,杨长孺得以改秩。看来杨万里所请托的万钟最终也没有写荐章。

还有一些书信,则是杨万里为知南昌县的长子杨长孺下一步升迁进行的操作,内容包括感情铺垫、婉转求荐与事后感谢。

根据制度规定,在五通举状中,顶头上司州府、监司长官的推荐信是必须要有的。在朝廷中,杨万里熟识的高官并不乏人。然而,年辈较浅的地方官员,杨万里则并不是都很熟悉。以上这些书信,表达多有不同。含蓄而间接的,表明杨万里对其人不甚熟识,或者说交情尚浅。比较直言不讳请求的,表明杨万里对该人相当熟悉,有一定交情,甚至是曾有恩于对方。请求对方,也属于寻求一种利益的回馈。

在杨万里的不懈斡旋之下,长子杨长孺终于在几年内连续升迁,脱离选海,踏上顺利的仕途。斡旋成功,还有扫尾工作要做。这就是必须向推荐者致谢。因为这并非一锤子买卖,杨万里还有其他儿子和亲友需要这些在任官僚的推荐。这样的书信不少,我们仅看其中的一封。

卷五七《答周丞相贺长男改秩幼子中铨》:

长男难矣,初临壮县之万家;幼子斐然,偶试吏部而一得。民之多幸,揆厥所元。繄我公头章破白之恩,及平日口讲拾青之诲。率俾先人之门户,未荒数亩之蓬蒿。藏之中心,感焉至骨。

这一封是杨万里写给周必大的感谢信。关于这两个同乡间的关系,《宋史·杨万里传》提及这样一件事可以窥见:“万里为人刚而褊。孝宗始爱其才,以问周必大,必大无善言,由此不大用。”尽管据罗大经《鹤林玉露》记载,在杨万里晚年还乡后二人交往亲密,但于往事不可能毫无芥蒂。不过,性格倔强的杨万里为了自己儿子的前程,不得不硬着头皮求周必大写第一份推荐信来“破白”。在两个儿子分别因此而改官和中铨之后,还写信用了“感焉至骨”这样夸张的表达,表示刻骨铭心的感恩。

以上引述了杨万里为长子杨长孺改官斡旋的部分书信,以期展现一个官僚为子弟改官斡旋的全过程。包括上述援引在内,杨万里仅仅为长子一人,就写下了多达20封直接求情的书信。这是一个缩影,不仅仅是一件个案。

我们再选录几通杨万里为其他子婿、亲朋改官斡旋的书信,来略加考察。

请求的举状有的是五封推荐信的第一封,即“破白”之章。这是最为重要的。

卷六一《谢赵德老大资举女婿陈丞京状启》:

顷不自量,乃窃有请。僭以东床之下客,控于北斗之鸿枢。恳陈鹊绕之依,仰祈鹗表之荐。敢谓观使大资相公,其应如响,有味其言。既称其禀不世之才,又重以行有用之学。使老仆当二语之宠,敢云披襟;岂后生蒙一字之褒,可不避席?而况扬清之公举,尤艰破白之首章。惟元勋钜德之相臣,欣为之唱;则使节州麾之执事,和者争先。是一纸之春风,兼五奏之秋实。岱宗造化,难方化笔之穹崇;渤澥波澜,莫测恩波之浩荡。感深次骨,言不写心。

德老为赵彦逾之字。《宝庆四明志》记载赵彦逾“晚以资政殿大学士典乡郡”。这是杨万里为自己的女婿求到“破白”荐章后的感谢信。从这通书启可见,连杨万里这样有地位的人都慨叹“破白”荐章之难得,“尤艰破白之首章”,认为正是这犹如春风一般的“破白”荐章,带来五封荐章之“秋实”般的收获。

卷一〇九《与权运使》:

某惶恐敬致迫切之恳:女夫子修职郎泰宁县丞陈经,赡于学问,工于词章。临民廉惠,遇事勤敏。蚤年登庚戌科第,前任为吉水主簿。今者适有天幸,乃获骏奔,趋事于卿月使星之末光。天其或者将与之插羽翰而云飞,脱泥涂而渊泳也。某过不自量其老退之迹,辄恃与台座前有同朝十五年之旧,后有邻邦二千石之芘。僭致古人内举不避亲之恳,上干笔端肤寸荐进之润。窃惟陈丞,前任未满而解官,今任通理至来岁之冬,乃成三考。妄意欲望台座特辍嘉泰三年上半年一京削,以为破白之举。名贤一唱,诸台必和。倘辱未忘贫贱之交,尚笃金石之契,欢然收恤,仍乞来岁,先赐照牒,以慰老怀,信其有可望之期也。仰惟此不报之恩,泰华未为重,渤澥未为深,岂惟陈丞得出门下,实某得出门下也。一寸丹心,天实临之。

杨万里的这通请求信,与前面引述的《谢赵德老大资举女婿陈丞京状启》一样,都是围绕着荐举自己女婿之事。此信的内容是请求首章破白推荐,前信是感谢破白推荐。从这一相关内容似乎可以推测出,尽管此信杨万里对明明是后辈的对方卑辞低眉,甚至说自己也是出其门下。为了让自己的亲属早日升迁,脱离选海,杨万里曾给他推荐的亲属写信说“不惜取辱”,此亦可见选人升迁艰难与竞争激烈之一斑。不过,从前信感谢赵彦逾的破白推荐看,杨万里可能同时托付多人帮忙“破白”,而权运使极有可能拒绝了杨万里的请求,至少是没有破白推荐,杨万里事实上得到的第一份“破白”荐章来自赵彦逾。

从杨万里的这通请求信中,我们还可以读出这样的信息。那就是杨万里的女婿陈经登第于宋光宗绍熙元年庚戌(1190),但至少到十三年后的宁宗嘉泰二年(1202)杨万里请求破白为止,依然是选人第六阶修职郎。可见选人升迁何其之缓。

卷一〇四《与提举王郎中(南强)》:

某悚息再拜,敬问庭闳致政中大国夫人寿康无恙。某进越有恳:妻侄孙分宁县主簿罗迪功瀛,少有俊声,早而擢第,廉勤厥职,好修未已。某已尝面纳爵里,欲于新岁上半年职状。破白之举,已蒙矜允。今专人拜赐,敢望不侵为然诺,不胜寒士如天之福。

这通是杨万里为远亲罗瀛请求“破白”职状的信函。从信中所言看,王南强似乎曾经当面答应过杨万里写举状的事。杨万里遣人持信去取,先是通过向对方的亲人问安以拉近关系,然后婉转地希望对方不要食言。致信王南强之时,为庆元元年(1195)前后,此时长年家居的杨万里尚未正式退休。进士及第业已五年的罗瀛,尚为迪功郎、分宁县主簿,是选人中的最低层级,因而当时求乞的“破白”职状,当为四等七资之内的循资需用。

从杨万里以后为罗瀛寻求京削的信件看,这次王南强并未食言,杨万里如愿以偿。然而,由于成为京官才是走上坦途,杨万里还要继续为罗瀛张罗。于是,又有了下述的书信。

卷一一一《答赣州张舍人》:

某属者行李还返,因之奏记,以谢嘉惠,且一再祈恩,以妻侄孙罗令瀛为门下荐,乞特辍今年上半年首章京削,以为破白之举。兹辱遣骑,坠以玉字之书,谂以金诺之实。大帅之橐兜戟纛曾未西柄,而春风已先到河阳之桃李矣。庞恩特达,何异老身之亲得出于其门也?多言何足以写中心之感。

观此信,与前信《与提举王郎中(南强)》一样,同是为了远亲罗瀛请求“破白”职状的信函。不过,此“破白”非彼“破白”,这次是寻求京削的破白。杨万里还有一信。

卷一一一《答赣州张右史移广西帅》:

某今月十一日,已令书吏龚世荣,持斐然之文呈似矣。今辱遣骑下教,乃十六日之书,盖两不相值,偶然参差耳,计程当已上达也。恭审帝谋元帅,公应畴咨。自玉虹翠浪之乡,建罗带碧 之纛。恭惟庆惬。某僭有至恳:妻侄孙从政郎灵川令罗瀛,既冠收科,能文敏政,幸得仰事诗书之帅。敢乞先生长者,特辍庆元七年上半年一京削,为之破白之荐。一经拈出,诸司必和。不翅某受此恩也,拳拳至扣。

此信的收信人与前信为同一人,相隔时间亦未久。不过收信人已移帅广西。由于杨万里的前一信送出五天后就收到了回复,杨万里知道对方是在没看到他的前一封信时写的信,便又写了此信,重申前请破白之荐。把杨万里这三封都是为罗瀛请求的信联系起来看,第一封杨万里向王南强请求破白时,罗瀛尚是迪功郎、分宁县主簿,后面两信杨万里向张舍人请求破白时,罗瀛已升迁两阶,成为从政郎、灵川县令。不过,虽是升迁,依然还是在选海中打滚,所以杨万里还要有破白之请。其实,在卷一〇八,杨万里还有《答广西张经略》一信,为了罗瀛,说道“破白京削之诺,极知践言,必不侵为者”,很担心张经略也变卦。不过这个张经略似乎跟杨万里关系比较深,频有书信往来。杨万里不只为罗瀛请求破白,还曾为一个叫陈章的人写信请求破白。这封同样题为《答赣州张舍人》的信见于卷一〇七:

某皇恐僭禀:陈干章绝识伟器,文学卓越,未冠擢第,借甚厥声。数年前为尉安福,贫则到骨而益廉,去则已久而见思。然孤寒无媒,蹉跎二十年矣。今幸遭一代之正人庄士、儒宗文师,一顾赏音,便价十倍。敢以荐诸箧椟未满之处,望特辍今岁上半年一京削,以为之破白。先生一唱,群贤毕和矣。知眷是恃,故敢于言。

从名字看,这个担任“干办公事”这样路一级低层官僚的陈章,或许是前面提到的杨万里女婿陈经之兄。从此信看,陈章未冠登第,蹉跎二十年,尚未脱离选海。

除了为儿子、亲属请求破白之状,在《诚斋集》中,杨万里还有不少为儿子、亲属请求合尖之状。合尖之状是五封推荐信的最后一封,有了这一封,才不至于功亏一篑。

卷一〇五《答本路赵不迁运使》:

某皇恐有恳:赐书之初,不应便引惹请谒,仰恃年契爱焉,敢尔不自外。妻侄(孙)分宁主簿迪功郎罗瀛,通经学古,文词俊发,早忝科第,吏事敏明。已蒙定叟、南强、帅仓二丈举以职令之章矣,合尖之恩,舍门下而谁望焉?亦已书两考,敢望台慈特辍今年上半年文字,以成就之,某实并受此荐也。

前面备述杨万里为远亲罗瀛连写数信求职令与京削的破白之荐,此信则是为罗瀛求职令合尖之章。从信的内容看,转运使赵不迁是杨万里的晚辈,但为了求得这最后一纸关键的推荐书,杨万里在信中,居然谦恭地说,你推荐了他就像推荐了我一样。

卷一〇八《与澧州赵守》:

某惶恐敬致贱恳:推官吴承直璪,大儿之妻兄也。文词炳蔚,才识敏明。廉己勤民,足优世用。某淳熙己酉假守筠阳,渠为户掾,极得其助。是时尚未作亲也,首以京削荐之。今又有余丞相、顾守二章,唐宪亦许以职司之章。所大缺者,合尖之举也。适有天幸,乃获趋事戟纛之末光。敢望台慈,特辍上半年一京削以成就之。似闻幕下宾赞多初官,未用得文字,计亦无争者。惟台座一洒荐墨,则五章之恩,并归门下。不然,则九仞亏一篑矣。其利害轻重大小,仁人必动心焉。

此信则是杨万里为长子杨长孺的妻兄吴璪求京削合尖。此时吴璪业已升迁至选人的最高阶承直郎。《诚斋集》卷一二五收录有《知漳州监承吴公墓志铭》,是杨万里为吴璪父吴松年所作,写于绍熙四年(1193),文中就提及吴璪为承直郎。而杨万里此信则写于嘉泰元年(1201)前后。据杨万里信中说,此前的淳熙十六年(1189),杨万里任地方官时,曾经作为举主以京削推荐过尚未成为亲属的这个部下。但那次无疑没有成功,使吴璪在选人最高阶承直郎这个门槛延宕了十余年。由此亦可见,选人脱出选海之艰难。

请谁写举状,杨万里并非像无头苍蝇那样盲目投书,而是事先打探调查,进行一种可行性研究。比如此信所云“似闻幕下宾赞多初官,未用得文字,计亦无争者”即是。估计“无争者”,得状可能性很大,因而致书相求。

《朝野类要》在五纸推荐状中独独列举出第一份和第五份的破白与合尖,说明当时人认为这最前最后的两份最为重要。而杨万里此信也认为,尤其合尖,是为山九仞,若缺便功亏一篑。所以,杨万里既动之以情,说只要你写了这最后一章推荐状,便“五章之恩并归门下”;又晓之以理,说就差这最后一章了,“利害轻重大小,仁人必动心焉”。这无疑隐含着你如不推荐你就不是仁人的意味。

卷一一〇《与湖北唐提刑》:

某惶恐敬有贱恳:小儿幼舆,愚不才,初试吏于澧之慈利税官,幸得趋事玉节光华之下,敢望帱以仲尼上律之天,庇以子美万间之厦,训迪之,挈携之,全度之,有万其幸。再有禀白:先是上状,尝以澧推吴承直璪举主已及四员,政欠职司合尖一章。仰干台造,乞特辍今年下半年或来年上半年一京削,以成就其改秩之荣。更祈蚤赐剡发,至恳至扣。

在此信中,杨万里不光托唐提刑关照自己的小儿子,主要是为前述长子的妻兄吴璪索求最后一份合尖的推荐书。前面引述的《与澧州赵守》一信便是为吴璪求合尖,为何杨万里又写信转求唐提刑呢?也许是遭到了被求的哪一方的拒绝,也许是经历过不少失败而为了增加保险系数。这些都不得而知。但从前面考察杨万里同时向几个人求破白,并屡屡叮嘱对方不要食言的语意看,像杨万里这样在政界有影响的人物为人寻找举主求得荐章亦非易事。

在卷一一一,还有一通《与湖北唐提刑》,再次为吴璪求合尖,其云:“以诸公间皆荐人来,那融未行,极知区处不易。今则上半年文字,已不敢希觊矣。某亦岂敢咄咄相逼。第吴推秩满近在,今冬考任过足,已有举主四员,所大阙者,所极紧者,正患未有职司与合尖之章也。”从这段话可以推察到,其实当时在位的官员,在担任举主写推荐书这件事上,日子也不好过。“举主各有格法限员”,即制度规定,根据官职和地域,每年举官有名额限制。僧多粥少,有限的名额给谁?无权无势的普通选人来相求时还好推脱,但来自政界有影响的大人物的请托就不好推却,“区处不易”。杨万里说是“岂敢咄咄相逼”,但对于被求的人来说,无疑是充满了压力。左右权衡不当,甚至会影响到自己的前程。当然,不能否认有出于公心荐举人才的举主,但在书写举状上,实在是充满了利益权衡和私相交换。

(本文摘自王瑞来著《士人走向民间:宋元变革与社会转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年7月。澎湃新闻经授权发布,原文注释从略,现标题为编者所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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