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这一代农村人,开始「重女轻男」丨镜相

2023-08-10 18:1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字号

镜相栏目首发独家非虚构作品,如需转载,请至“湃客工坊”微信后台联系

作者丨潜秋云

编辑丨柳逸

本文配图均来自贾樟柯电影《山河故人》《小武》

这是一个由苦难和劳碌组成的共同体——农村多子家庭的父母。在长久以来“重男轻女”观念的影响下,她们诞下的儿子曾是父权制社会里的主流支撑,她们也为此骄傲着。为儿子娶妻生子,是许多父母刻在基因里的使命。

可在漫长的余生里,父母们越来越意识到,难以挣脱的挣钱泥潭、无止尽的付出以及苦口婆心的教育,并没有换来安逸的晚年,反倒是照顾儿孙、供养小辈成了自己一生的责任和枷锁。

领悟到养儿子回报太低后,“生个女儿也不赖”的想法逐渐占领高地。这种现象从互联网蔓延至现实,从大城市蔓延到小县城,甚至连这一代的农村人,都开始“重女轻男”了。但其实,“求接女宝”的背后是一些更加沉重的东西,他们自己也意识不到。

养儿子的「好下场」

凌晨五点,小二妮登录上抖音,看到好友荣兰还在线,赶紧发去问候“怎么这么早就醒来了?”荣兰在镇上的职校做宿管阿姨,说今天她早班,7点就得交接,现在醒了睡不着,玩儿会抖音消磨时间。她反问小二妮咋也这么早,对方回“我昨天就没睡,孩子一直招(哭),现在才刚哄住。” 两个老闺蜜聊了起来,言语往来间荣兰才得知小二妮近来的日子很不好过。

她二儿媳妇自从生了之后孩子就成了甩手掌柜:孩子吃奶她说奶疼,逼着二妮给村里的小媳妇们打电话问奶粉怎么弄;孩子得抱着哄睡,她却说胳膊疼,二妮只能架着娃娃不离手;至于换屎尿布、洗涮贴身衣物,这些更是婆婆的活儿。

“啥也能干就是不能带孩子。”小二妮不满儿媳每天刷抖音、看电视、和人煲电话粥,就是不看孩子,说她产后情绪低落、厌娃。可儿媳就算吃上面也要挑三拣四,要过油肉、要打卤面,点外卖的兴致也很高,二妮不敢说一句“清淡点吧”,否则小儿子一个电话过来就质问老妈“为啥不给人家做?”。她没有一天不盼望着儿媳赶紧出月子。

按照山西本地的习俗,孩子满月到百天闺女就能回娘家住了,她也能稍喘口气儿。结果儿媳一句“我妈上班走不开”,这缠人的活儿又推给了婆婆。“孙子成了给我生的了。”积压了一个多月的不满,小二妮连着发来几个生气的表情包。

一想到过几天还得收拾新家,等老大女朋友家来拜访,她就心烦意乱。生了两个儿子,现在都成了她的“福报”。同样的双子家庭里过得不称心的,还有和小二妮同村的引弟一家。

引弟自生了两个儿子后早早就规划好了未来,两处院子,一个儿子一套。没成家时一家四口也其乐融融。很快老大结婚,挑了新盖的小院子和媳妇儿独立了出去。引弟和小儿子一家还生活在老院子,正好赶上村里修路扩建,把她家老院给占了,拢共分了五六十万。这些钱买村里小产权楼两套尚不够,勉强能置一套,加上装修、老二结婚彩礼等乱七八糟花销下来,这些也就没多少了。就这一套房,引弟不得不跟小儿子上了楼。

几年后,小儿子和老婆离婚又和别人再婚,引弟和前儿媳留下的孙子成了多余的人,住在楼上,新儿媳见不得;引弟跟小儿子一家回老大家,老大直言亲妈住多久都没问题,前提是不能带孩子。引弟心重气不过,很快就抑郁了,去年冬天不知什么原因,走了之后就再没回来,一家子在村里子、微信群里四处发寻人启事。最后在汾河边上发现了精神已经不太正常的老妈。

村里人都说,引弟上辈子做了孽才惹上了这两个活祖宗。可亲生的有啥办法?生下来了只能顺其自然。而有些人却还在“没罪找罪受”。

润仙今年61岁,前几天刚花了89万在市里给小儿子全款买了套学区房老破小。其实她家在村里的小区早早就给儿子准备了一套婚房,一百来平米,装潢很现代,可惜儿子的女朋友看不上,人家想住市里,想和亲妈挨得近点,说是为了将来孩子的发展。

女友逼儿子,儿子逼老子。润仙老两口没办法,只能低价甩卖了崭新的好房子,又是借钱又是拉存折才凑够这笔全款买房钱。至于后期房子重装、订婚彩礼、酒席典礼等接连不断的花费,润仙还得再凑几年。她感慨:要是当年没抱养这个儿子,现在老两口守着小100万,花到死也花不了多少。当初,两个女儿就在跟前,都孝顺,也能做得了主,真不知道当年为啥这么想不开。

其实这不是她第一次有此感念,小儿子磊磊一岁被抱养回来后,为了上户口、缴纳超生罚款,润仙不知花了多少钱。磊磊不学好,从小叛逆,花钱又大手大脚,家里为了供他念书,光小学就换了三所,他没考上高中家里就花钱送他到私立学校,又转到体校,后来去当了兵,这些年润仙攒下的眼泪能当酒喝。反观两个亲生女儿,小时候管她要五毛钱的零花钱,她上去就是一脚。润仙悔不当初,说自己真是自找苦吃。

主动或被动生养儿子的她们,现在都后悔了。可她们又不把这悔恨归在教育无方和孩子本身上,而是怪自己的命不好。小二妮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我一辈子就是这劳碌命呀。伺候完老的伺候小的,都是我的爹。荣兰劝她立正一回,给自己做点主,大不了不要管。她摆手说万万不行,人家离婚可怎么办!

一座「建设银行」

活在儿子手里,是她们年轻时不曾想过的。毕竟她们出生的六七十年代,山西的社会大风气依旧是农耕为主、男人当家。小二妮的婆婆当了一辈子保姆,任公公打骂、在外面乱搞也死活不走。她婆婆的婆婆就重男轻女,若不是生养了小二妮的老公,估计她的日子更没活头。

到了小二妮这一辈,她刚结婚,婆婆就一直念叨什么时候生大胖孙子。老大宏斌的出生勉强让李家正式接纳了她,而老二宏强的出生才稳固了她的家庭地位。这一辈的将近10个孩子里,唯独二妮家的两个儿子独受奶奶宠爱,理由是人家要“顶门立户”,这就是农村重男轻女现象背后强大的乡土逻辑。

可这对二妮两口子来说,两个“顶门的”也着实是一笔甜蜜的负担。在她们结婚的1993年,二妮的彩礼已经到了7000元。20多年后儿子们结婚,两套房、两份彩礼还不知要花多少钱。未雨绸缪,两人结婚没几年就开始翻新房子,盖的间数都是精心设计过的9间,为的就是将来儿子们成家有个去处。

她们两口子舍不得吃喝,没日没夜地干,给儿子攒老婆本:贩菜去市里卖、开包子铺、给炼油厂送货跑运输……十几年来换了不知多少工作,也凑不了几个钱。

在山西太原的城乡结合部,结婚是一个家庭最大的一笔开销。为此常常需要消耗一家子几十年的储备。彩礼一年一个价,尤其是近几年,随着太原南郊几个村庄的拆迁,彩礼也水涨船高,从10万一路飞涨到十八万、二十万。

二妮家的宏强和姑娘已经相处三四年,早住到一起了。早些时候就有人劝她给孩子安顿着操办结婚吧,那时儿子才二十一二岁,二妮觉得年纪小,成家尚不够成熟。哪知现在彩礼行情大变,随便就是20多万,她痛心不已。大儿子现在价格不菲也不敢再拖沓。

娶媳妇儿迫在眉睫,既是感情需要,也成了现实考量。

宏强去年结婚,对方开价24.8万。今年宏斌准备结婚,女方要价28.8万。听到这里老二媳妇儿不乐意,扬言大嫂要过门必须也得把她少的补齐,搞得小二妮两口子进退两难;润仙家89万房子刚拿下,女方便开口要彩礼30万。

同样的困境不止发生在山西,就算经济更富足的广东,生儿子也被称为“建设银行”,寓意公婆俩一辈子埋头苦干,为儿子“建设”。来自粤西农村的秀玲坐拥两座建设银行,还能都给娶了老婆,纯粹是靠抠。过去的三十年,秀玲没有稳定工作,早餐店上班、搞卫生,每个月进账千把块维持着家用。她老汉在本地一家小制造厂做焊工,一个月能有四五千的收入。两人一年开销不超过一万元,剩下的都尽数攒下来给儿子娶老婆。

可他们忙于赚钱,两个儿子因为疏于管教,都在义务教育没上完的阶段就辍了学,早早进了社会。好在孩子们模样端正、品行也不赖,没走上歪路,都顺利找了对象。媳妇儿要的彩礼都明显低于村里的平均标准,老院子里几间房一分,大家都在外面租房生活,就这样,还是差点要了老两口的命。

老两口累并快乐着,去年秀玲生病,两个儿子一同赶来,直接把家里存折都拿了出来,说就算花多少钱也要给妈妈治。秀玲感动不已,常说,“到底是顶门的”。她大姐家生了个两个女儿,小时候孩子们玩闹打架,秀玲毫不避讳地骂女孩,她早已认同了那套“女儿不值钱,该打该骂无所谓,儿子才是自家人”的价值观,哪怕为此,她付出了很多。

“当初到底为什么养儿子?”

儿子们成家后,老人的日子能好过吗?二妮村的大部分同龄人听了估计都得摇摇头。就二妮自己,现在她已经预见了未来鸡飞狗跳的生活。

老大女朋友还没过门,要求提了一箩筐。比如装修的新家样式已经过时,必须按照女友心意重装,包括一万块重金打造的“汉白玉电视墙”。二妮舍不得,是老公硬着头皮答应了。两孩子日子过得一点都不算计,结婚没几天,老二家24.8万的彩礼直接全款买了22万的帕萨特,出去旅游又花了一笔,几乎就空了。连他们生孩子都是二妮两口子出的钱,小两口现在还在婆婆家吃喝,老大婚后若也是这样,小二妮就要濒临崩溃。

润仙到现在也还没享过生儿子带来的一点儿福。前段时间她给二女儿看小孩,不小心踩空跌倒,脚上打了石膏,医生建议在家卧床至少六周。这六周里,是同小区的大女儿每天跑来一边照顾小外甥女一边照顾老妈,二女儿上班抽不开身,下班回来也是对老娘鞍前马后。

反观小儿子磊磊,生活工作在市区里,只有周末才能抽空回来。只要带着女朋友回家,两个姐姐还得招呼女孩儿吃喝。两个小年轻吃完饭抹嘴就走,从没说帮父母多干点什么营生。二姐看不下去调侃他,“我们俩像是守家的儿子,你找了对象之后反倒是像嫁出去的女儿。”磊磊反应不过来,听了这话还嬉皮笑脸,甚至因为想买摩托车家里不同意而拒绝回家。

意识到日子变得有些不同后,润仙时常在怒意迸发的边缘。“为什么养儿子”也成了她每夜对自己的拷问。其实说来也不怪她,润仙是她原生家庭里的老大,她下面还有一串的弟弟妹妹,每个人成家后都生了儿子,只有她是两个女儿。

在她从小的生长环境里,因为自己是女儿不遭父母祖辈待见,自己又生了两个女儿。一想到小时候拔猪草、养兔子、除庄稼,各种重活儿都是老大自己的,她就觉得好累。嫁人后,她老公常年不在家,农村生活里的担水、和泥、打泥糕、收秋,都是男人的活儿,她忙不过来,潜意识里觉得必须得要个男孩子。

2000年左右,她们村抱养之风很重,润仙多方打听后,得知一户大姑娘生了儿子后没结成婚,想把孩子送人。润仙凑了一万块钱,实现了拥有儿子的梦想。这份满足一直持续到孩子上小学。说真的后悔吗?其实也未见得。磊磊来家时她已经快40岁,重新体会了抚养一个孩子长大的过程其实充满了幸福。她没有意识到,之所以会造成如今的局面,也许是自己的教育出了问题。

八年前村里拆迁时,有一户一儿两女的家庭,把拆迁钱分了四份,孩子们和老子都有,但都不多。当时润仙听说此事,还说人闲话,“什么年头,分钱竟能有女人的份儿了”。她父亲去世后,亲妈将老院子一卖,把钱平分给了三个儿子,两个儿女根本没份,润仙从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甚至老父亲住院去世,她从头到尾伺候,出殡时哭得那么伤心,兄妹们摊钱的时候她却自动回避,觉得“嫁出去的女儿了还出什么钱?”。

她年轻时爱打麻将,为了不让孩子乱跑,就把两个女儿放在水翁里关着,小女儿连中考的时候,都是自己煮方便面吃,她这个做妈妈的不知去谁家打麻将了。而当润仙悔悟过来时,却尽数把这些温柔都给了儿子。她的晚年里,有两个女儿多多少少的埋怨,也有儿子得寸进尺的任性。她有很多感悟,都化成了对自己行为的解释:七十四了,才懂了事。

松动的性别观念?

真正的改变发生在这几年。

秀玲看邻居家女儿结婚后,不仅把女婿和孩子的户口都迁回村里,还都分到了“人头钱”,才意识到原来生男生女都一样。两个儿子都不和她住在一起,逢年过节也是带着一张嘴回来,看到领居家女儿很贴心,什么时候都想着亲爹亲妈,她就很羡慕。

秀玲佩服她邻居,两个儿子当年都成家了,老了还不顾众人反对抱回来一个小女儿。现在两口子快70了,真的只有小女陪在身边。秀玲不是没想过也抱养一个小闺女,可今时不同往日。现在非法抱养已经查得很严,她自己年纪也大了,不能生育,从此断了念想。

润仙或许是经历了太多,对待晚辈的生子观念也改变了不少。

当侄女怀上双胞胎时,润仙诚心实意地求菩萨:千万是两个女儿吧,要是儿子得遭多少罪。她还和侄女说,只有女儿才向着亲妈,姑妈当年就是被人家洗了脑;润仙小女儿结婚嫁的对象条件不比她家,在市里买了房已经倾尽所有。润仙也早早就劝说女儿,就生一个女娃娃吧,这辈子好过一点。当女儿如愿生下女孩儿后,她立马就要求女婿上环,生怕乱了将来的步伐。

曾经坚定的儿子守护者润仙,不曾发现自己的变化这么大。这样的她也并非个例,这几年随着自有耕地陆续被占,农村没有了耕作需求,儿子的用武之地逐渐减少。秀玲两个儿媳妇生孩子前都希望是女儿,提前找熟人看了才生,最终也都如愿了。婆婆劝她们生二胎,高昂的育儿成本下人家连连摇头,理由是这一个就够了。

去年一整年,小二妮家住的万人小镇上只诞生了38个初生儿,今年更少。可以说是突破了历史新低,直观的表现是他们新农村小区里的幼儿园,每年招生一直都是3个班,每个班30人左右,近几年却变成了2个班,每个月才20多个人。或许过不了多久,幼儿园就勉强只能收上来一个班,甚至逐渐凋零到关门。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农村人也不愿意生娃了。就算生也开始“重女轻男”了。秀玲经常刷抖音,看到产房护士抱孩子出来,宣布是女儿时一家人欢天喜地、新晋宝爸老泪纵横,若是儿子大家的语气变成了“也好、也好”,下面成排的评论里都是“喜接好孕”、“喜接女宝”。

社会风气已经变了,至少在网络上、在秀玲自己的感受里变了。越来越多的相似案例仿佛在隐约暗示:生儿子,消耗的是父母的一生。与其这样,能选择的情况下尽量选女儿。

润仙有一个有钱的外甥女,结婚很早,人刚过40女儿就已经高考结束。现在家里四套房、两辆车,就一个女儿,家里可尽儿给她开销,生活毫无负担。几年前她想过通过试管再生一个,得知身体条件已经不允许之后又萌发了领养的念头,挑选的条件是,只要女孩儿。一是女儿养育成本小,负担轻;二是给亲生女儿留条路,不至于家产都给了外人。

然而,再阔绰的家庭,似乎也难掩对女儿投资的犹豫。秀玲的那个有钱邻居,对抱养来的女儿千恩万宠,唯独不让她展翅高飞。高考那年,小姑娘本是有出国留学的机会的,被两口子拦下了。他家并不差这百八十万,但和邻居一谈起此事,说辞却是“女儿家,(学历)读那么高做什么,有这钱不如将来给她做陪嫁。”

真心喜欢女儿吗?未见得。

润仙口口声声说自己后悔了,两个女儿生下的三个外孙里,她还是明显偏向男孩。吃饭时拉着男孩坐在身边,不自觉地就给他拨一碗肉;出远门只能带一个时,也非要带他;孩子要玩儿手机,一要就给;甚至明明是男孩招惹姐姐被打了,润仙还是要骂老大,理由是“他还小怎么就不能让让他”。

她还不允许别人批评,一说就反驳:我哪有(重男轻女)!

目前镜相栏目除定期发布的主题征稿活动外,也长期接受非虚构作品投稿。关于稿件,可以是有群像意义的大时代下的小人物、反映社会现象和症候的作品,可以是逆风而行的民间传奇、独特生动的个体故事,也可以是你脚下的土地、河流、街道、风俗。总之,我们希望所有值得讲述的好故事都得到应有的记录,欢迎与我们一起,探索非虚构写作的核心与边界。

投稿邮箱:reflections@thepaper.cn

(投稿请附上姓名和联系方式)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1
    收藏
    我要举报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