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 | 北大历史教授何晋：“一塔湖图”聊北大

【编者按】

近日，正值百廿华诞的北京大学开学之际，北京大学历史系副主任何晋教授做客北大书店，以“寻访燕园”为主题，为我们分享了北京大学古迹、文物背后的历史和故事。以下讲座内容摘编自主办方提供的现场录音整理稿，经主办方校核，未经主讲人审定，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大学校园从来不是一个抽象、空洞的地方，它总有一些建筑、一些著名的景点、一些文物，留在我们的记忆当中。正是因为这些有形的东西，它们立体、丰满地构成了我们学生时代的回忆，也构成了大学的文化。”

                                                       ——何晋

北京大学的校园非常漂亮，胡适曾经称这里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校园”。北大也被称为“燕园”，因为历史上这里曾经是燕京大学的校园。但是，风景只是表象的东西，北大校园里的许多文物和古建筑，比风景更加吸引人。因为北大作为一所在中国比较有名的大学，它深度参与了中国近现代以来的各种历史和各种事件。所以当我们欣赏之余，挖掘她背后的故事和历史的时候，从中可以发现许多跟我们的社会、家国有关的内容。

现在北大的校园，包括其中的文物景观，是“既有”和“新建”的结果。所谓“既有”就是说这里曾经是清代的皇家园林遗址所在；“新建”则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一个是1921年燕大在这里修建它的新校园，另一个是1952年北大与燕大合并，北大从北京城内搬到这里建造校园。所以我们今天看到的校园来自三个方面的堆积：一是清代留下来的遗迹，二是燕大在这个地方留下的痕迹；三是北大搬过来之后留下的痕迹。北大的“一塔湖图”作为校园里最著名的景观，正是这三个最重要时期的典型代表。

大学校园里的一座塔

塔本身是一种佛教建筑，燕京大学是一所教会学校，为什么在教会学校会建造一座塔？塔经过在中国几千年的发展，基本上已成为中国文化的代表。在当时的设计师亨利·墨菲看来，塔最能体现中国文化，而这又刚好遵循了燕大对校园设计的原则。燕大第一任校长司徒雷登曾说：“从一开始我们就决定按照中国的建筑样式来建造校舍，所有建筑的外观都设计了优美的飞檐和华丽的彩色图案，而主体采用钢筋水泥结构，并配以现代化的照明和水暖设施。这样，校舍本身就象征着我们的办学目的，也就是要保存中国最优秀的文化遗产。”所以燕园当初建设的时候，目的就是要把中国优秀文化和现代技术结合在一起。

关于为什么要在燕园内设计一个塔还有许多故事，其中有一个说法是墨菲在看到西山玉泉山塔的时候，突然灵光一现，决定在燕园内也建造一座塔，让两座塔遥遥相望；而且他建这个塔还有一个目标——要让这座塔成为一个地标性的建筑，因为每一个大学都应该有这样一个标志性的建筑物。当时海淀还没有高楼大厦，所以塔是方圆周边最高的建筑。

在1921年最早的设计图上，塔最初的位置是在北边，后来又将塔从北边搬到了东边。但是，不管塔的位置怎么变化，塔的元素却一直都没有被舍弃掉，因为墨菲坚持一定要在校园中用这座塔来表现中国元素。当然除此之外，这座塔当时还承担着一个非常实际的功能——水塔。因为在建造燕京大学的时候，当时海淀这片地方距离北京城区非常远，北京市自来水厂没有办法把自来水直接供给到海淀，所以燕大需要自己建井，建塔，然后把水压升高供给全校使用，所以这个塔还承担了提升整个学校自来水水位的作用，所以我们今天常常也把这个塔叫做“水塔”。

这个塔是有原型的，它仿照的是通州的燃灯塔，大概是因为通州原来是燕京大学前身之一的协和大学所在地。燕京大学的西方宗教哲学教授博晨光（Lucius Chapin Porter）曾在通州做过传教士的叔叔特意为建设水塔外表而捐款，所以这座塔被命名为“博雅塔”。通州燃灯塔初建于北周，是一座密檐式实心砖塔。博雅塔基本和它一样，但是高度上没有那么高，稍微低一点。博雅塔采用了新式的钢筋水泥结构，利用了完全现代的建造技术，不再像中国古代古塔那样，通过砖垒上去。虽然外表上看起来都差不多，博雅塔的基座也是砖垒起来的，塔上面也有斗拱，但博雅塔上的斗拱包括上面的莲瓣都是水泥做的。也就是说，它因为主体采用了钢筋水泥结构，所以它的斗拱其实可能已经起不到建筑上的支撑作用，而完全成为一种装饰的，所以这个塔和其它古塔非常不一样。

其实在当初设计的时候，还差点出了意外。因为像燕京大学这样一所现代化的大学，除了要有清洁的自来水，同时它还需要动力，需要暖气，需要电力，所以在塔的旁边有一个动力工厂，因为有动力要烧煤，所以需要有烟囱。于是，墨菲在设计的时候就提出一个想法：能不能将塔和旁边动力厂的烟囱合二为一，让动力厂的烟从塔里冒出来，他觉得这个很有创意。可是校长司徒雷登就说：“中国宝塔里冒出白烟将会导致一种非常不得体的效果，会使人们忍俊不禁。”从这一点我们也可以看到，设计师虽然把塔视为一种中国元素，但其实他对塔的功能，以及中国人对塔已有的认知方面，可能还了解得不是特别深。

因为博雅塔是钢筋水泥建造的，是一座水塔，所以塔中间是有楼梯可以上去的。当时司徒雷登曾经提议，说能不能在塔里面装一个电梯，这样大家想上去的话，可以随时登高眺望校园，但是因为塔内空间非常小，所以后来电梯没有安。但是尽管如此，塔内还是有螺旋楼梯一直可以上去。作为未名湖周边最高的建筑物，许多我们现在看到的燕大老照片，就是从博雅塔上往下拍的。但是很可惜的是，虽然今天博雅塔已经不再用作水塔了，但是仍然不允许人们上去参观，也成为许多人的遗憾。

差一点被填掉的未名湖

“未名湖”这个名字的出现是比较晚的。因为这里在清代的时候赏赐给了睿亲王作为睿王园，所以有时也称睿湖；又由于这个湖上有一座湖心岛，岛上种有枫树，所以有时也叫枫湖。1926年冰心来燕京大学执教的时候，这个湖还没有名字。后来由钱穆先生给这个湖取名“未名湖”。

在最初的时候，未名湖是淑春园的一部分，淑春园是和绅的赐园。除了未名湖之外，当时留下来的遗产还有一个石舫，这个石舫与颐和园里的石舫有一些相似。皇帝可以在颐和园、圆明园建石舫，但是和绅作为一名臣子，在自家的园子里建造了跟皇家同样规制的石舫，于是这便成为后来和珅被治罪的二十大罪状之一。这个石舫的上面，原来也有我们如今看到的像颐和园石舫上面类似的建筑，但是后来应该是被烧毁了，因为是木结构的。

我们之所以能够看到未名湖今天的样子，要特别感谢一个人，这个人叫约翰·翟伯（John Gibb，1882-1939），当年他曾是燕京大学的一位化学教授。当初在设计燕园的时候，墨菲虽然对中国元素十分重视，但他同样十分讲究规整和对称，在墨菲的设计图上，这片湖要么直接被抹去，要么变成了一个像游泳池一样方方正正的东西。幸好翟伯、司徒雷登对中国文化和园林非常了解，他们认为如果把这个湖变成这样的话，那是非常难看的。在他们的坚持下，未名湖才能得以保留下来，因为中国园林尤其对水域的规划非常讲究。我们根本无法想象如果没有这样的未名湖会是什么样子，一定会逊色不少。

说起翟伯，其实他对燕园的贡献还不止于此。当初在燕园建设期间，他通过和人协商购买，把很多圆明园的文物搬到了北大，后来甚至有一些人把他称为“盗卖文物的贩子”。但其实他买过来的这些东西，在今天的北大都保留得非常好；相反圆明园当时没有被北大收进来的东西却大多不知去向，或者遭到了破坏，或者被周边的农民偷走了，比如大量的石材，当然管理圆明园的官员也私下里盗卖了不少。

在这些来自圆明园的文物中，有一个在未名湖中非常有名——翻尾石鱼。平时我们只能在远处看它，只有当冬天湖面结冰的时候才可以走近它，但仔细一看我们会发现其实它是修补过的。曾几何时，石鱼嘴是残破的，尾巴是没有的，究竟发生了什么？原来在“文革”期间，石鱼曾作为“四旧”被整个推到未名湖中。后来，文革结束后，人们才又重新把这些东西从未名湖中挖出来，然后再经过修补，于是就变成了我们今天看到的样子。所以说，有些时候其实我们所看到的，并不一定是它真正的样子，它确实经历过一些事情，背后有一些人们不太知道的故事。

永远都建不完的图书馆

自北京大学1952年搬到燕园这个地方后，她在这个地方留下的印迹，最深刻的是一些建筑。图书馆应该说是其中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在刚搬来的时候，北大图书馆用的是原来燕大图书馆的地方，后来这里成为了北大档案馆，保存着北大、西南联大、燕大的20余万件档案。

现在的北大图书馆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所建，它是历经坎坷的。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我的印象当中，图书馆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建设，即便它已经非常有名，但因为空间不够用，所以始终在变化，一直在增添。这就好像一个人生来发育不良，不断后期给他补充各种维生素，这是很遗憾的事情。最早的时候，图书馆旧馆的外面是一个大草坪。这里曾经是整个北大学生最活跃的地方，大家都喜欢来这个地方唱歌。后来因为修建新馆草坪没有了，所以就把静园开成了一个大家可以唱歌的草坪。原来的静园并不是草坪，而是一片果树林。

北大图书馆新馆有一个“中国特色”的大屋顶，这种屋顶在北大可以看到很多，但像图书馆这样的比较少见，因为它是仿唐朝的式样。如果大家去日本京都的话，也可以看到一些类似这样的建筑。从整体上来看，新馆的设计建造是非常成功的，如今它已经入选为首批“中国二十世纪建筑遗产”。当然，北大图书馆之所以有名并不仅仅是因为它的建筑有多么好，而是因为它的藏书非常丰富，藏书的数量仅次于国家图书馆和上海图书馆；同时也是亚洲最大的高校图书馆。

结语

北京大学不仅作为一所大学受到社会的关注，同时它作为一个实体的校园、一个场所，同样引人注目。它里面的许多东西更与生活在这个园子里的人有非常密切的联系。一切东西离开了人，它就变得没有意义了。正是因为有这么多生活在里面的人，他们跟这些建筑、文物、一草一木发生了如此丰富的关系，留下这么多印迹，才有了北大这么多说不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