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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乡建谈‖李泾荷×邹长斌:让村民真正成为乡村建设的主人

2023-08-28 12:3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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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前话】

2021年,《崖边》MOOK推出《崖边2:艺术里的村庄》,梳理中国六个典型的艺术乡建项目,共有12位作家、艺术家参与了讨论。他们都有体悟大地和人民、反思资本主义危机、生发中国本土文明的挚真。近期,我们摘发部分访谈内容,以“艺术乡建谈”归栏发布,以继续艺术乡建话题。

今天关注邹长斌和他的“艺术浸染乡村”项目。

中国的乡村建设之路延更百年,其间仁人志士披荆斩棘,拓荒前行,在时代的变动潮流中艰辛奋继,探索并积累着丰厚的宝贵经验。邹长斌由民间公益转向艺术乡建,提出“艺术浸染乡村”理念,身体力行用实践证明,艺术乡建或者说乡建在普通村庄也可以实现,这给了我们信心,生命的精彩本就不在于出身,乡村亦然。

下面是在读博士李泾荷对邹长斌的专访。

云南安宁白甸村全景创意手绘

让村民成为乡建主人的多元探索

李泾荷:您明确指出古秾的乡建理念是“让村民真正成为乡村建设的主人”,这一点我非常认同。在您的艺术乡建过程中,我发现您特别注重村庄和村民的主体参与,为什么?

邹长斌:实际不仅仅是我们在提了,大家都知道我们国家提出乡村振兴战略以后,都强调在乡村振兴里边的主体是谁,那就是人民,是那些村民,他们是主体,他们是主人,那是他们的家。不过有一部分做法,比如说有一些资本,某些企业进入农村以后,实际是想把村民一刀切断掉的。我要你们的房,我一次性给你们多少钱,我希望以后不要再跟你们打什么交道,我们早期的很多资本下乡就是这样的。我们做乡村建设,三农问题第一个是人的问题。不管从经济、从文化、从任何一个层面来说,首先要想到怎么样让他们自己意识到,他们自己愿意把村子变美、变好,让自己的家过上幸福生活,那都是要让他们自己去想。我们外来的是协力者,我们不是那里的主人,哪怕你是去做公益项目,也只能说你只是引导和协力,你不是主导,不然我们乡村振兴有什么意义?

李泾荷:我想村庄或者农民也有自己的一套文化逻辑和生活方式,那么当外界抱着这样一种态度来介入影响他们的时候,会不会也会发生一些冲突?您可以结合自己的实践经验,谈一谈怎样更好地发挥农民的主体性吗?

邹长斌:会的,这一块的冲突会有。举个例子,在外普拉村,我们要发展水稻,村民已经十几年不种水稻了,因为种水稻挣不了钱,所以村民刚开始是不愿意的。我们就要帮他们分析市场的形势,比如说市场上对生态大米的需求是越来越多的,有很大的市场。我们就想办法,借助基金会的支持,通过合作社来带着大家做,给大家保底,让大家先试着干,再做他的思想工作,他认同了,就愿意去种水稻了。我们做乡村建设项目,都是有团队长期驻扎在村里的,在这个过程当中,不管是发展产业,还是建设社区文化,或者搞一个小小的什么房屋的改造等等,都会出现村干部和村民有不同意见的情况。

出现不同的意见,你要怎么弄?我们经常用一个方法叫“参与式设计”。“参与式设计”不光是一个方案,我们设计一个改造方案,要上一个产业项目,还是开展一个活动,我们都会组织村干部和村民代表一块开会,听大家的想法,然后我们会把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做的目的是什么,要达到的效果怎么样,都告诉大家。大家出现不同意见的时候,你一次解释不行就两次,有的可能私底下,你还得跟他沟通,最后你让大部分人都认同你,支持你。参与是很重要的,像在外普拉村,我们在村子里有的时候白天干事,晚上就组织村民、村干部开会,经常这样,后来他们还把我选成名誉村长,这说明反过来他已经认同你了。

李泾荷:您说:“当村民老旧的意识得到启发和转变,村民主动开始思考本村未来的出路和希望,并行动起来,乡建才真正开始”,相比一眼可见的物理变化,人的精神世界的转变更为隐性,身处乡建的第一线,您对此肯定有更直接的了解和感触,可以就此谈一谈吗?

邹长斌:很多时候,我们来帮村民设计一个项目,帮村民设计一个房子还是什么,如果在这个过程当中,村民没有意识,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没有意义。有一些东西并不是封建、落后问题,更多是因环境、交通等不便造成的。所以我们就让村民产生转变,让他去看到那些发达的城市,已经发展起来的农村,让他们去接触,去交流,慢慢地,他就觉得我也可以。重点是妇女,因为当时联合国可持续发展目标里边,他们的主体首先是从妇女层面开始的,所以我们也对妇女这一块比较关注。村子里变化最大的是妇女,曾经她们围着锅台转,围着老公转,有的时候吃饭都不能上桌的,现在教他们学习,给他们培训,妇联的人也参与进来,慢慢地他们就觉得我们妇女也不应该卑微地活着。

我们经常讲,做乡建的工作,你要和时间一起慢慢地过,慢慢地浸染,坚持忍耐。你如果想快速地获得什么效果,那是不可能的。我们中国农村的问题,它已经积淀了上百年了,是吧?梁漱溟先生很早就说中国100年来的发展史就是乡村的破坏史。我们知道很多农村的文化层面的那种破坏,很多东西都断掉了,这要靠我们慢慢把它捡起来,从文化、经济各个层面都振兴出来。不管是乡建工作者,不管城里的农村的,大学的企业的以及政府的,都需要大家共同携手,愿意花几年、几十年,甚至可能一代人、两代人的坚持,才能够让我们的乡村真正振兴起来,我们要有这样的意识。

李泾荷:您将“美育”,即美的教育作为艺术乡建的重要工作之一,您认为艺术乡建所实践的“美育”理念与乡村传统的自足的审美有什么不同吗?您将乡村“美育”作为一个长期的文化工程来实践,其“美”的内涵是不是具有更为宽泛的指向?

邹长斌:实际“美育”应该是要进行全民“美育”的,对美不管是培育还是教育,我们从小都应该去接受很多关于美的、审美的能力,然后对美有创造力。现在不管是城市还是农村,整个在这一块都相对比较弱一点。就农村来讲,除了有一些少数民族的村落,比如大理的一些白族,他们自己还能染布或者纺织等,有一些乡村则在整个文化和艺术层面已经荒漠化了。我们看到很多农村存在畸形的审美消费,举个例子,在农村有的地方老人过世了以后,请来一些跳舞的,跳艳舞、钢管舞,奇形怪状的都有。他的审美是畸形的,他对美的辨识能力、审美能力真的是很弱的。

我们做“美育”,首先是从村民的生活层面去改变。现在很多农村有赌博的习惯,他们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情?因为乡村整个的业余文化生活太平淡了,他们没条件,没意识,所以我们要从“美育”的层面让他知道,我喝茶可以很美,我喝咖啡可以美,我穿衣服可以美,我家里和谐也是美,把整个社区环境做好也是美。当各种各样的美慢慢地唤醒他,他也愿意采取行动了以后,那就太好了!不过这个过程很慢,它不像一些事,比如说我们发展一个什么产业,挣了钱,大家就分红,它没这么快,但是又必须要去做。这个最终是由外及里、由里及外的慢慢浸染的过程。

李泾荷: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美育”的“美”不是狭义的艺术层面上的美,而是相当于“文明”,是进行村民思想的改观和乡村整体文明的提升?

邹长斌:对!“美”我们不能狭义地理解,比如说绘画、雕塑、穿着、歌舞那一方面的美,人和人之间的友爱等等,那些也是道德的美、行为的美,还有生活中吃穿住行的美的理念,这些加起来,才是“美”。艺术也是一样的,有的时候我们会说“这个人处理事情很艺术”,这里的“艺术”是说他会用好的方法,好的理念来做事情。

田园餐会

基于本土文化做个性化创意

李泾荷:您指出在文化创意推动乡村振兴中“需要大胆突破的创意,更要有根植于乡土文化内涵的创新”,对于如何更好地将创意和乡土文化内涵融合起来,我想您一定有丰富的经验,可以给我们分享一下吗?

邹长斌:我先解释一下这个的意思,就是我为什么强调要根植于乡土的文化。如果你搞一个创意,搞一个艺术活动,你把那个地方的乡土文化、人文历史什么都抛开,只是天马行空地搞,这是不行的,这样的创意是没有根的,这种事不能做。我们的创意是有个基础的,就是那个地方的人文历史、乡土风貌,那边的人情世故。要根植于乡土的文化,在这样的基础上你再来做创意、创新。

举个例子,在外普拉村,我们真的深入地去了解村庄,它在元朝就存在了,更早的资料记载那里属于盐马古道,盐马古道比茶马古道还早几百年上千年,外普拉村是盐马古道的必经之地。于是你要去研究古道文化是什么,那些祖辈们,他们是怎么开辟出这条路径的,他们当时的生活状态是什么样的等等。我们还做教育,村民想学什么不想学什么,未来他们家的产业怎么发展,是搞种植,搞养殖,还是做什么,他们想在哪方面增加技能等等,这些都要了解清楚。你不能想当然地说我们要搞什么就搞什么。所以我们大胆是有前提的,不是乱,而要做大量的在地的研究,你了解了以后才能够去做。

李泾荷:您提到一个词叫“因‘村’制宜”,可以看出您和团队创意和策划的三个乡村都各有特色,您认为在艺术乡建的创意策划中,如何发现每一个乡村的个性并进行创造性地发掘?在彰显特色的前提下,是否也有需要共同坚持的原则?

邹长斌:我们要把乡村打造得像一个品牌一样,大家都认同它。白甸村取名叫藕然村,大家很喜欢,它主打的是莲藕文化。这个村它本身的特色就是莲藕,它有种藕的历史,你去了解,并从它实际的情况考虑,包括征询村民的意愿,获得政府的认同等等,这样你才能有根据地进行设计。有一些原则需要遵守。举个例子,比如这个村子,我们说要发展绿色生态,我们不用农药化肥,就是个原则,它就是底线,这个就是不能碰的。你说你是手工做一个咖啡,你是真的用手工做,才算手工,这些基本道德底线、商业规范,你必须要共同去遵守。

李泾荷:与拥有先天优势的村庄相比,中国还存在很多大同小异、特色不明显甚至缺乏特色的村庄,您的创意模式对于广泛的普通村庄来说是否可行?

邹长斌:像光莨村,离城市很近,从昆明主城区开车过去半个小时就到了,它确实是很有优势,自然条件各方面都挺好的,但实际也有尴尬的地方。举个例子,你要发展民宿,离城市半个小时,人家就不愿意住在你这儿了。

李泾荷:有时候“优势”也是“劣势”。

邹长斌:对,就是。外普拉村是联合国的可持续发展示范项目,对于搞可持续发展研究的人来说感兴趣,对于大部分消费者来讲,你仅仅打着一个可持续发展示范的牌子,人家不一定会跑过来的。这需要我们加大推广各种各样活动和项目来展示。我们通过建书院,把一些景观打造出来,然后又和联合国可持续发展目标的要求结合了以后,才吸引了人和机构的。以前,像外普拉村,一些干部认为是不可能做起来的。老百姓也觉得我们这个地方交通也不好,好多山路,谁会跑来看啊?啥都没有。我们去了以后,通过学习,把外面的引进去,把里边的村民带出去,他们不理解我们就想办法让他们理解,慢慢坚持下来以后才产生效果的。

像白甸村,虽然它种藕,但是藕这个东西,很多农村都在种。它就是一个普通的村子,而且这个村子的建筑一点特色都没有,就是我们叫火柴盒的房子,是水泥房、瓷砖房。在我们看来,农村的瓷砖房和水泥房子是很丑的。当初我是撞着胆子干的,政府也同意了。我们招募全球艺术家来搞创作,选了这么普通的村子,最后大家看到一个普通的村子,也可以用好的创意来让它复兴。

李泾荷:不是说有特色就能发挥作用,而是看我们怎样去利用它,也就是说团队的创意和后期工作才是起关键作用的。

邹长斌:对。一张白纸也可以在上面画出很好的作品,如果它本身是一个很好的作品,那你又让人怎么去知道它?有明显特色的好,没有特色我可以创造特色啊!所以说艺术乡建在大部分村子都是可以做的,这是没有问题的。

李泾荷:您觉得目前您探索的模式,对其他的村庄是否有牵引性或可借鉴的意义?

邹长斌:可以借鉴,但是他不能去复制。每个村庄,就像我们每个人一样,都有它的资源禀赋,都有它的个性。老百姓生活在当地,产生几十年、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那些文化,它都不一样,所以你不能像很多人那样拿着一套模式,然后放到这里那里搞,那是不行的。我们很多地方政府或者一些机构主导的项目,做乡村建设,用模式去套,结果最后搞出来的都是一样的。他们没有很好地去了解当地的历史文化,了解老百姓需要什么,当地的优势是什么,劣势是什么,没有认真去想好了以后再去进行农村建设。经验可以借鉴,但是不能复制。

李泾荷:这个特别好!您对自己策划的村庄的发展是否有更长远的思考和跟踪式的行动?它们可持续发展的条件是什么?

邹长斌:我们现在做的项目,都希望有三年、五年或十年的时间段能够参与进去。这种参与是深度的,比如说我们举办的活动、游学,甚至我们做一些经营的示范项目都在里边。这样才能够跟他们一起共生共荣,共同面对问题,解决问题。有一些项目,我们跟政府签了一年、两年的合同,服务期结束后,为了能够可持续发展,我们会继续跟进。乡村以前出现的问题,有些是因一些机构过去,搞个半年、一年后就走掉了,就像我们当年支教一样,去一个学期两个学期后就走了,反而可能对那个地方产生不好的后果。所以你一旦做这些,你要有持续性的。为什么我们在招募团队的时候,会注重当地人才的培养,像我们公司都会在当地招募大学生来作为我们团队的一员。因为他是本地的人,他也愿意长期待在村子里参与项目,到时候如果你离开了这个村,这个村依然可以持续下去。

乡村音乐节

李泾荷:您觉得从事艺术乡建的工作对您自身的影响和意义是什么?在目前的工作中,面临的困难和挑战有哪些?

邹长斌:影响和意义就是这些年做下来以后,让我越来越愿意坚持做了。虽然我个人一直认为没有出现特别好的所谓成功什么,但是我看着它逐渐在变好,所以我就相信我的选择是对的,这样做的方法是对的。可能刚开始还觉得有点摇摆不定,刚开始出去做的时候还是比较困难的,现在越走越远,有很多年轻人参与了进来。之前我们专职工作人员才几个,现在我们的专职工作人员都有二十几个了,而且都是大学毕业以后的本科生、研究生,所以我也越来越觉得有希望了。对我个人而言,我也希望能够凭自己的能力,为乡村建设贡献一点力量。反过来讲,它也丰富了我自己的人生,让我觉得自己更有价值。我是60年代的人,转过来看,你会发现,我身边的人,有的已经开始带孙子了,有的开始准备养老了,而我自己还在这里跑,突然发现我自己的人生变得好丰富,好有价值。

当然在整个过程中,困难和挑战一直都有。因为哪怕在同一个村子,你只要往前走就会碰到障碍,这是一直都有的。你做一个项目,推进一个活动,或是要发展一个计划,不管是从设计的阶段,创意的阶段还是落地实施的阶段,你都会和大家产生不同程度的分歧,有的时候还会被误解等等,这些都有的。但这对我个人来讲已经习惯了,而且它是正常的,如果不出现困难和挑战,那才是不正常的。

李泾荷:困难和挑战已经常态化了。

邹长斌:对。另外我做乡建,我自己没有反复跟人家讲,我在做艺术乡建。我不过用了一些艺术的方法和理念去做而已。可能呈现出来后,大家觉得你搞个活动,搞个培训都搞得这么有艺术,有感觉,有趣,为什么?这个可能跟我自己早期喜欢艺术绘画有关,但是实际我们在实施的过程当中,不仅仅是所谓用艺术的方法,需要的方法太多了。

李泾荷:艺术是您乡建工作中的一个方法,是您的特色,但不是全部。

邹长斌:对,是的。

李泾荷:邹老师,最后一个问题,您的乡建理想是什么?

邹长斌:我们对外宣传的我们公司的使命,就是要让每一个乡村都能安居乐业,这也是我做乡村建设的一个理想。实际上,一个乡村,你要让人能够安居乐业,特别是让我们的年轻人能够安居乐业,这个乡村就有希望了。我经常说一个乡村里要让年轻人能够扎得下根,乡村才有未来。所以从我个人的理想来讲,我也是希望说通过我们个人、团队、合作机构、政府多方面的努力,一步一步地让我们的乡村能够安居乐业,这个也就是我的理想。(以上内容摘自《崖边2:艺术里的村庄》,详阅请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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