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馆藏︱马小鹤、王系 ：“上海战迹”照片折射的淞沪抗战

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下文简称“燕京”）近年来新入藏一本照相册《中国留影（Souvenir de Chine）》，应该是一个法国人收集和装订成册，送给了当时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副部长董显光（1887-1971）。一共有475张照片，主要是关于淞沪抗战的。

图1：燕京藏《上海留影》相册封面

其中至少有7张照片与日本京都大学图书馆（简称京都）所藏的一套18张伪满洲国明信片《上海战迹》相应；另有2张虽不见于京都所藏明信片，但上面也明确标明“上海战迹”。

图2：燕京藏《上海留影》相册第45页上有3张“上海战迹”照片

图3：日本京都大学图书馆藏明信片《上海战迹》纸袋

同时，这些“上海战迹”照片又被用于1937年中日全面战争爆发后，日本出版的中国旅游指南，比如《皇威辉：中支之展望》（三益社1938年8月）。

图4：《中支之展望》封面

1937年中日全面战争爆发后，日本的上海观光旅行发生了重大变化。日本旅行协会“满洲支部”刊行的《上海》（1939年6月）典型地反映了这种变化。虽然就内容而言，此书仍属于观光指南性质，但在卷末处增添了“上海战迹指南”（“上海戦跡案內”），这部分内容是在“中支派遣军报道部”的大力支持下编纂而成的。这份“战迹指南”配有照片，对上海事变的激战场所进行了介绍，其中“战迹视察路线”如下：

吴淞路（旅馆）→北四川路老难子路→北停车场→商务印书馆→西八字桥→八字桥→水电路（广中路激战迹）→江湾镇→江湾跑马场→复旦大学（维新学院）→五角场→市政府、大正通り（平田联队）→大场镇→闸北战迹→北四川路→吴淞路-以上大约四小时

此书在介绍“上海附近主要战迹”时，介绍了对日本观光客而言交通便利的战迹。“中支派遣军报道部”对日本摄影记者拍摄的战时照片要审查，大量照片被盖上“不许可”的印章。但这批“上海战迹”照片，却不仅获得“许可”，而且广泛用于观光指南和明信片，诱导日本观光客到这些战迹去朝圣，其目的不言而喻。日军将这些战斗地点作为“圣地”，使之成为名胜，就是为了广泛宣扬军国主义，使观光者崇拜和仿效日军的武士道精神。

图5：日本国会图书馆藏《上海》（1939年6月）封面

但是，我们更深刻地透视这些照片，它们不正是侵略者赤裸裸的自供状？不正是日寇企图遏制中国取得进步、破坏中国文化、征服中国人民，最后灭亡中国的铁证？大多数战迹实际上是日军遭到惨重打击之地，折射了中国军队在这些战场上浴血奋战，为自己民族的未来做出的壮烈牺牲。

闸北商务印书馆

位于宝山路的商务印书馆东方图书馆收藏珍贵古籍和外国新书多达四十六万余册，曾被誉为“亚洲第一图书馆”。1932年1月28日，日本海军陆战队突然袭击上海闸北，一·二八事变爆发，次日上午，日军飞机轰炸商务印书馆，日本浪人继而纵火，使这座汇集了中外文化精华的恢弘建筑化为废墟。日本法西斯认为，炸毁闸北几条街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恢复，而只有炸毁商务印书馆这样的机构，斩断中华文化根脉，中国才会没有复兴之日。在1937年八一三淞沪抗战中，此地是中国军队闸北阵地的据点，顽强抗击日军进攻。直到大场陷落，全线退却，10月27日中国军队才放弃这个阵地。

图6：燕京藏照片SC.33.6：闸北商务印书馆（上海战迹）

《中支之展望》将残破的商务印书馆及其图书馆、闸北残破建筑物的几张照片作为“激战遗迹之二”。

图7：《中支之展望》第14页“激战遗迹之二”：上海商务印书馆图书馆、商务印书馆、闸北战迹

闸北宝山路

闸北是两次淞沪抗战中激战之地。1937年8月12日，日本海军陆战队在宝山路、北站中国保安部队前沿阵地对面构筑作战工事，次日由商务印书馆旧址冲入宝山路，向上海市保安总团阵地进犯，八一三淞沪抗战由此揭开战幕。

图8：燕京藏照片SC.45.7：闸北.宝山路.路旁构筑的沙袋掩体（上海战迹）

北四川路

八一三战前，京沪区军事负责长官张治中已拟定了《上海围攻计划》，提出“先发制敌”，一旦确定日军将发动淞沪战争，就抢先用六七个师的兵力，围歼驻沪日军。这个计划得到了南京国民政府的支持。1937年8月11日，张治中挥军入沪。日军以虹口公园附近的海军陆战队司令部为首，黄浦江边的汇山码头为尾，形成一字长蛇阵，北四川路正是“蛇身”，为中日两军激战之地。八十八师参谋长张柏亭回忆：14日，二六四旅旅长黄梅兴将军率部向江湾路推进，“晌午时分，我英勇的攻击部队前仆后继，已经接近敌海军司令部附近，敌兵遗尸遍野，一部分退入其司令部，其余狼狈沿北四川路南窜”，欲逃入公共租界避难。下午近4时，黄梅兴被日军射来的一颗炮弹的弹片击中腹部，当场壮烈殉难。

图9：京都藏明信片SH-MR048：北四川路上三个日本海军士兵战死之地（上海战迹）

闸北

1937年8月23日，日军大将松井石根率上海派遣军登陆，第一次大规模增兵淞沪，国军逐步转入守势。国军八十八师努力加强工事，构成街市战纵深阵地，固若金汤。8月下旬日军多次进攻，均被击退。日军在广播中称八十八师为“闸北可恨之敌”。八十八师一直坚守闸北阵地达两个半月之久，直到10月27日才放弃闸北，与其他中国军队一起向苏州河以南转移。

图10：京都藏明信片SH-MR038：闸北・房屋内的战壕、中国军队苦战的遗迹（上海战迹）

《中支之展望》将闸北的工事、北四川路上日军战死者之碑、闸北室内战壕作为“激战遗迹之三”。

图11：《中支之展望》第15页“激战遗迹之三”：北四川路战死者之碑、闸北室内战壕、闸北工事

铁路管理局、北站

沪宁、沪杭铁路1916年接轨共站，称两路总站，俗称北火车站（北站）。这两条铁路是连接上海的最重要最快捷的战略通道，在淞沪抗战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成为日军轰炸与攻击的重要目标。1937年10月19日，日机投掷炸弹，“有四枚投在两铁路管理局大厦，其最高一层着弹起火，霎时间，大火冲天，浓烟滚滚，大厦顶层内所储藏之行李票存根等物，冲天飞出，同烟雾灰烬交织在一起，漫天飞扬”。该大厦烧成焦黑一片，最高一层东北一部分储藏物全部烧毁。10月27日，日军占领北站大楼。

图12：燕京藏照片SC.43.9：上海北站、铁路局，左方是英租界（上海战迹）

图13：京都藏明信片SH-MR034：闸北.上海北站（上海战迹）

图14：京都藏明信片SH-AU047：战迹视察车

《中支之展望》以残破的铁路管理局、北站和战迹视察车作为“激战遗迹之一”。

图15：《中支之展望》第13页“激战遗迹之一”：铁路管理局、北站和战迹视察车

上海市政府大厦

1929年上海特别市政府决定以上海东北部五角场一带为市中心，进行建设，称“大上海计划”，与租界相抗衡。其中市政府大楼（今上海体育学院内）于1931年6月开工，1932年一·二八事变期间被迫停工，战后重新开工，于1933年10月10日落成。在1937年八一三事变中，市政府于9月13日被日军占领。

图16：京都大学藏明信片SH-MR041：上海市政府的残骸（上海战迹）

《中支之展望》以战前和毁损的上海市政府对照，题为“毁于巷战”，把占领上海市政府作为攻占上海的象征。

图17：《中支之展望》第12页“毁于巷战”：战前和毁损的上海市政府

江湾

一·二八事变中，日本海军陆战队无法战胜十九路军，日本陆军派上海特遣混成旅团于1932年2月7日之后陆续在沪登陆，重点攻击江湾。十九路军决定死守江湾，作为全军核心阵地。2月17日，日军攻占江湾跑马场，次日，十九路军激战四小时，夺回江湾跑马场。此后，江湾跑马场成为双方反复争夺的战场，残破不堪。在八一三事变中，江湾也是中国军队死守的坚强阵地，直到1937年10月26日大场陷落，守军方撤退到苏州河以南。

图18：京都大学藏明信片SH-HR039：江湾镇跑马场（上海战迹）

吴淞附近（吴淞炮台、白川桥、吴淞镇）

一·二八事变中，日本海军陆战队多次进攻吴淞要塞，十九路军驻守炮台的官兵奉命开炮还击。参谋长滕久寿临危奉命指挥督战。1932年2月4日，日军出动24架飞机，在炮台上空轮番投掷炸弹，江上的敌舰也发射炮弹，炸毁6门大炮。炮台内外到处是一二丈深的炮弹坑。不久一枚弹片击中滕久寿的左臂，随身护兵要他暂时退避，滕拔出手枪说：“我辈军人，负有保国卫民之责，速还炮杀敌，退者立斩！”话音刚落，他的右腋又被弹片击中，整个右手被炸断，紧接着，又一枚炮弹片直接穿透他的胸腹，滕久寿壮烈牺牲，时年33岁。中国守军殊死抵抗，日军未能占领吴淞炮台和登陆，直到3月3日中国军队才主动撤退。

图19：京都藏明信片SH-MR051：吴淞炮台（上海战迹）

吴淞大桥横跨吴淞江（蕰澡浜），连接北面的吴淞镇和南面的张华浜，1932年一·二八事变时被毁。日军修复后，称金泽桥。1932年4月29日，日人庆祝日军胜利，朝鲜人尹奉吉刺杀上海派遣军司令官白川义则大将及多名日本高官。日本人遂将此桥命名为白川桥。

1937年八一三事变，8月23日，松井石根指挥日军乘军舰溯长江而上，兵分两路，计划第三师团在吴淞登陆，第十一师团从宝山川沙口登陆，攻向罗店，然后南下大场，截断沪宁线，围歼上海市区的中国军队。

当天，日军第三师团第六联队在仓永辰治大佐指挥下，在铁道栈桥登陆，构筑临时阵地，与中国军队展开激战。29日，仓永辰治在蕰澡浜作战时被击毙，追晋少将。

图20：燕京藏照片SC.17.9：白川桥

图21：京都藏明信片SH-MR035：白川桥附近（上海战迹）

1937年8月23日，进攻吴淞的日舰十余艘发起炮击，连续达一小时之久，全镇硝烟弥漫，火光冲天。次日，日军第三师团登陆，攻占吴淞，国军第九十八师一部发起反击，收复吴淞镇。在日军的多次猛攻后，31日吴淞镇被日军占领。国军进行反击，但至9月2日，收复吴淞之战终于以失败告终。

图22：燕京藏照片SC.45.2：吴淞镇（上海战迹）

《中支之展望》第17页刊出了吴淞炮台、白川桥、吴淞镇、吴淞江的照片。

图23：《中支之展望》第17页：吴淞炮台、白川桥、吴淞镇、吴淞江

罗店镇

1937年8月23日，日军第十一师团在宝山川沙口登陆，占领周围地区后，午后，一部袭占交通枢纽罗店镇。张治中闻讯骑脚踏车从南翔赶到江湾，抽调两师兵力迎敌，一举收复罗店。国军多次击退日军进攻，25日六十七师二〇一旅旅长蔡炳炎身先士卒，向敌冲锋时壮烈牺牲。28日，日军突入罗店，中国守军犹于火焰熊熊中与敌激烈巷战，但罗店遂再陷敌手。由于罗店是八一三事变中的战略要地，双方都投入重兵，反复争夺，先后易手8次，敌我双方死伤惨重，以“血肉磨坊”闻名于抗日战场。罗店镇市街前方有一外墙白色的大型建筑物，中国军队据险死守数周。日军始终无法攻占，直至9月23日，组织敢死队，以炸药爆破，继之以坦克、步兵冲锋，方攻下此白壁阵地，日军称之为“白壁之家”。

图24：燕京藏照片SC.47.2：罗店白壁之家（上海战迹）

大场镇附近（大场镇、庙行镇）

1937年八一三事变中，中国军队异常勇敢，奋勇杀敌，日军伤亡惨重，大出东京军部的意料，日军遂在9月中旬至10月初向淞沪战场第二次大规模增兵。松井石根制定了中央突破计划，主力由北向南，进攻大场、闸北。中国军队迎击日军第一〇一师，10月11日，击毙一〇一联队联队长加纳治雄大佐（追晋少将）。10月中旬，进攻大场的日军，在炮兵、坦克的支援下，连续发动强攻。中国军队在大场外围利用工事，组织火力，不断进行英勇反击。

图25：京都藏明信片SH-MR050：大场镇未完成的机枪掩体（上海战迹）

10月24日，日军占领大场镇的一角，敌我双方展开生死搏斗。10月26日，日军从东西两侧攻入一片火海的大场镇。守卫大场的国军第十八师师长朱耀华将军对于大场失守愤慨万分，于28日举枪自杀。

图26：京都藏明信片SH-MR049：大场镇（上海战迹）

日军攻占大场镇损失惨重，为了追悼死于大场之战的日军，在大场建一表忠塔，在大场陷落后第一年完工。

图27：京都藏明信片SH-MO044：大场镇表忠塔

《中支之展望》以江湾跑马场、大场镇、附近未完工的机枪掩体作为“激战遗迹之四”。

图28：《中支之展望》第16页“激战遗迹之四”：江湾跑马场、大场镇、附近未完工的机枪掩体

1932年一·二八事变，2月20日，日军2万人进攻江湾、庙行结合部，中国守军顽强抗击，浴血奋战三昼夜，击溃日本军队多次进攻，歼日3千余人，史称“庙行大捷”。中外报纸一致公认，庙行之战为“沪战中我军战绩的最高峰”。

2月22日，三个日本士兵怀抱即将爆炸的爆破筒，冲向庙行的中国守军，炸毁了防御的铁丝网，为日军进攻开辟道路。日本陆军将他们标榜为“肉弹三勇士”，崇拜为“军神”，做了大量的宣传。一说实际上军方将引信剪短，三人在伍长逼迫下抬着爆破筒冲锋，来不及放置便爆炸身亡，“肉弹三勇士”是军方杜撰美化出来的故事。无论如何，“肉弹三勇士”的故事并不能遮掩日军在庙行惨败的史实。

图29：燕京藏照片SC.45.5：庙行镇追思。所谓“肉弹三勇士”的墓碑（上海战迹）

战后，日本人在庙行“肉弹三勇士”战死之地建立墓碑。中国民众毁掉了此碑，并在附近建立了中国军队大捷纪念碑。1937年八一三事变之后，日军毁掉了大场纪念碑，又重建“肉弹三勇士忠魂碑”。

图30：燕京藏照片SC.38.9：庙行镇“肉弹三勇士忠魂碑”（上海战迹）

1932年一·二八事变中，日军在庙行惨败后，第九师团以一部分兵力对江湾、庙行发动小规模进攻，2月23日，第七联队第二大队大队长空闲昇少佐被十九路军生擒，战后3月16日被释放，3月28日回到江湾西首严家宅昔日被俘处开枪自杀。日军第九师团3月1日发动第三次总攻，敌我双方损失都很惨重，第七联队联队长林大八大佐（追晋陆军少将）在江湾韩家塘战斗中被击毙。日军因此将附近一地命名为“大八辻”，1989年改称“大柏树”。《中支之展望》第18页“凭吊勇士之灵”刊登了庙行“肉弹三勇士”、江湾林大八少将、空闲昇少佐墓碑的照片。

图31：《中支之展望》第18页：庙行镇“爆弹三勇士“”之碑、江湾镇林大一（八）少将之碑、江湾镇空闲少佐之碑

闸北四行仓库

1937年八一三事变，10月26日大场陷落，使中国军队面临被南下之敌包抄的危险，不得不向苏州河以南撤退。南京国民政府为了在九国公约签字国代表会议上占据有利地位，决定在上海市区坚守最后一块阵地。八十八师遂让第五二四团团副谢晋元中校率领一个加强营，共420余人，固守八十八师师部四行仓库，号称八百壮士。10月28日敌军二十几人来攻，情势危急，敢死队员二连四班副班长陈树生全身绑满手榴弹，从五楼窗口跳向敌群，与敌人同归于尽，以身殉国。四行孤军激战四天四夜，击退日军6次围攻，于10月31日撤出四行仓库，进入租界。

图32：燕京藏照片SC.43.5：四行仓库的弹痕（上海战迹）

近代以来，日本军国主义对中国人的精神侮辱，远比物质抢劫更为恶毒。这二十余张“上海战迹”照片正是日军在战胜之后，对中国人的羞辱。当此纪念抗战胜利之际，岂可轻易忘记国耻？

从另一面透视，这些照片又折射了日军的惨重损失与国军的英勇顽强。无论这场战争还要打多久，无论这片土地被战争蹂躏到什么程度，只要整个民族的意志坚强不屈，任何外敌都不可能以武力征服中华。

（照相册《中国留影（Souvenir de Chine）》由哈佛燕京图书馆以12500美金的价格购自纽约古董书商Frederick Alexander Bernett，目前可以在哈佛数字藏品网站Harvard Digital Collections平台上检索Souvenir de Chine免费阅览，该平台提供超过600万件数字化馆藏；也可利用数字化图像平台Hollis Images获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