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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元节 | 我们请了一批大作家,来聊聊鬼

2023-08-30 13:5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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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中元节。

中元节是道教名,民间俗称七月半,佛教则称其为盂兰盆节。它的诞生可追溯到上古时代的祖灵崇拜及相关时祭,后来民间流传七月十五地府开门放鬼魂的传说,于是中元节渐渐具有了 “鬼节” 的意味。

我们精选了几位作家来聊一聊鬼,祝愿大家平安、愉快地度过今天。

01.鲁迅

捣鬼心传

中国人又很有些喜欢奇形怪状,鬼鬼祟祟的脾气,爱看古树发光比大麦开花的多,其实大麦开花他向来也没有看见过。于是怪胎畸形,就成为报章的好资料,替代了生物学的常识的位置了。最近在广告上所见的,有像所谓两头蛇似的两头四手的胎儿,还有从小肚上生出一只脚来的三脚汉子。固然,人有怪胎,也有畸形,然而造化的本领是有限的,他无论怎么怪,怎么畸,总有一个限制:孪儿可以连背,连腹,连臀,连胁,或竟骈头,却不会将头生在屁股上;形可以骈拇,枝指,缺肢,多乳,却不会两脚之外添出一只脚来,好像“买两送一”的买卖。天实在不及人之能捣鬼。

但是,人的捣鬼,虽胜于天,而实际上本领也有限。因为捣鬼精义,在切忌发挥,亦即必须含蓄。盖一加发挥,能使所捣之鬼分明,同时也生限制,故不如含蓄之深远,而影响却又因而模胡了。“有一利必有一弊”,我之所谓“有限”者以此。

清朝人的笔记里,常说罗两峰的《鬼趣图》,真写得鬼气拂拂;后来那图由文明书局印出来了,却不过一个奇瘦,一个矮胖,一个臃肿的模样,并不见得怎样的出奇,还不如只看笔记有趣。小说上的描摹鬼相,虽然竭力,也都不足以惊人,我觉得最可怕的还是晋人所记的脸无五官,浑沦如鸡蛋的山中厉鬼。因为五官不过是五官,纵使苦心经营,要它凶恶,总也逃不出五官的范围,现在使它浑沦得莫名其妙,读者也就怕得莫名其妙了。然而其“弊”也,是印象的模胡。不过较之写些“青面獠牙”,“口鼻流血”的笨伯,自然聪明得远。

中华民国人的宣布罪状大抵是十条,然而结果大抵是无效。古来尽多坏人,十条不过如此,想引人的注意以至活动是决不会的。骆宾王作《讨武曌檄》,那“入宫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这几句,恐怕是很费点心机的了,但相传武后看到这里,不过微微一笑。是的,如此而已,又怎么样呢?声罪致讨的明文,那力量往往远不如交头接耳的密语,因为一是分明,一是莫测的。我想假使当时骆宾王站在大众之前,只是攒眉摇头,连称“坏极坏极”,却不说出其所谓坏的实例,恐怕那效力会在文章之上的罢。“狂飙文豪”高长虹攻击我时,说道劣迹多端,倘一发表,便即身败名裂,而终于并不发表,是深得捣鬼正脉的;但也竟无大效者,则与广泛俱来的“模胡”之弊为之也。

明白了这两例,便知道治国平天下之法,在告诉大家以有法,而不可明白切实的说出何法来。因为一说出,即有言,一有言,便可与行相对照,所以不如示之以不测。不测的威棱使人萎伤,不测的妙法使人希望——饥荒时生病,打仗时做诗,虽若与治国平天下不相干,但在莫明其妙中,却能令人疑为跟着自有治国平天下的妙法在——然而其“弊”也,却还是照例的也能在模胡中疑心到所谓妙法,其实不过是毫无方法而已。

捣鬼有术,也有效,然而有限,所以以此成大事者,古来无有。

选自《鲁迅全集》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02.胡适

从拜神到无神

我的思想经过了这回解放之后,就不能虔诚拜神拜佛了。但我在我母亲面前,还不敢公然说出不信鬼神的议论。她叫我上分祠里去拜祖宗,或去烧香还愿,我总不敢不去,满心里的不愿意,我终不敢让她知道。

我十三岁的正月里,我到大姊家去拜年,住了几天,到十五日早晨,才和外甥砚香同回我家去看灯。他家的一个长工挑着新年糕饼等物事,跟着我们走。

半路上到了中屯外婆家,我们进去歇脚,吃了点心,又继续前进。中屯村口有个三门亭,供着几个神像。我们走进亭子,我指着神像对砚香说,“这里没有人看见,我们来把这几个烂泥菩萨拆下来抛到毛厕里去,好吗?”

这样突然主张毁坏神像,把我的外甥吓住了。他虽然听我说过无鬼无神的话,却不曾想到我会在这路亭里提议实行捣毁神像。他的长工忙劝阻我道:“穈舅,菩萨是不好得罪的。”我听了这话,更不高兴,偏要拾石子去掷神像。恰好村子里有人下来了。砚香和那长工就把我劝走了。

我们到了我家中,我母亲煮面给我们吃,我刚吃了几筷子,听见门外锣鼓响,便放下面,跑出去看舞狮子了。这一天来看灯的客多,家中人都忙着照料客人,谁也不来管我吃了多少面。我陪着客人出去玩,也就忘了肚子饿了。

晚上陪客人吃饭,我也喝了一两杯烧酒。酒到了饿肚子里,有点作怪。晚饭后,我跑出大门外,被风一吹,我有点醉了,便喊道:“月亮,月亮,下来看灯!”别人家的孩子也跟着喊,“月亮,月亮,下来看灯!”

门外的喊声被屋里人听见了,我母亲叫人来唤我回去。我怕她责怪,就跑出去了。来人追上去,我跑的更快。有人对我母亲说,我今晚喝了烧酒,怕是醉了。我母亲自己出来唤我,这时候我已被人追回来了。但跑多了,我真有点醉了,就和他们抵抗,不肯回家。母亲抱住我,我仍喊着要月亮下来看灯。许多人围拢来看,我仗着人多,嘴里仍旧乱喊。母亲把我拖进房里,一群人拥进房来看。

这时候,那位跟我们来的章家长工走到我母亲身边,低低的说:“外婆(他跟着我的外甥称呼),穈舅今夜怕不是吃醉了罢?今天我们从中屯出来,路过三门亭,穈舅要把那几个菩萨拖下来丢到毛厕里去。他今夜嘴里乱说话,怕是得罪了神道,神道怪下来了。”

这几句话,他低低的说,我靠在母亲怀里,全听见了。我心里正怕喝醉了酒,母亲要责罚我;现在我听了长工的话,忽略想出了一条妙计。我想:“我胡闹,母亲要打我;菩萨胡闹,她不会责怪菩萨。”于是我就闹的更凶,说了许多疯话,好像真有鬼神附在我身上一样!

我母亲着急了,叫砚香来问,砚香也说我日里的确得罪了神道。母亲就叫别人来抱住我,她自己去洗手焚香,向空中祷告三门亭的神道,说我年小无知,触犯了神道,但求神道宽洪大量,不计较小孩的罪过,宽恕了我。我们将来一定亲到三门亭去烧香还愿。

这时候,邻舍都来看我,挤满了一屋子的人,有些妇女还提着“火筒”(徽州人冬天用瓦炉装炭火,外面用篾丝作篮子,可以随身携带,名为火筒),房间里闷热的很。我热的脸都红了,真有点像醉人。

忽然门外有人报信,说,“龙灯来了,龙灯来了!”男男女女都往外跑,都想赶到十字街口去等候看灯。一会儿,一屋子的人都散完了,只剩下我和母亲两个人。房里的闷热也消除了,我也疲倦了,就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母亲许的愿好像是灵应了。第二天,她教训了我一场,说我不应该瞎说,更不应该在神道面前瞎说。但她不曾责罚我,我心里高兴,万想不到我的责罚却在一个月之后。

过了一个月,母亲同我上中屯外婆家去。她拿出钱来,在外婆家办了猪头供献,备了香烛纸钱,她请我母舅领我到三门亭里去谢神还愿。我母舅是个虔诚的人,他恭恭敬敬的摆好供献,点起香烛,陪着我跪拜谢神。我忍住笑,恭恭敬敬的行了礼,——心里只怪我自己当日扯谎时不曾想到这样比挨打还更难为情的责罚!

直到我二十七岁回家时,我才敢对母亲说那一年元宵节附在我身上胡闹的不是三门亭的神道,只是我自己,母亲也笑了。

原载《新月》三卷四号,选自《四十自述》,亚东图书馆1933年版

03.丰子恺

元帅菩萨

石门湾南市梢有一座庙,叫做元帅庙。香火很盛。正月初一日烧头香的人,半夜里拿了香烛,站在庙门口等开门。据说烧得到头香,菩萨会保佑的。每年五月十四日,元帅菩萨迎会。排场非常盛大!长长的行列,开头是夜叉队,七八个人脸上涂青色,身穿青衣,手持钢叉,锵锵振响。随后是一盆炭火,由两人扛着,不时地浇上烧酒,发出青色的光,好似鬼火。随后是臂香队和肉身灯队。臂香者,一只锋利的铁钩挂在左臂的皮肉上,底下挂一只廿几斤重的锡香炉,皮肉居然不断。肉身灯者,一个赤膊的人,腰间前后左右插七八根竹子,每根竹子上挂一盏油灯,竹子的一端用钩子钉在人的身体上。据说这样做,是为了“报娘恩”。随后是犯人队。许多人穿着犯人衣服,背上插一白旗,上写“斩犯一名×××”,再后面是拈香队,许多穿长衫的人士,捧着长香,踱着方步。然后是元帅菩萨的轿子,八人扛着,慢慢地走。后面是细乐队,香亭。众人望见菩萨轿子,大家合掌作揖。

我五六岁时,看见菩萨,不懂得作揖,却喊道:“元帅菩萨的眼睛会动的!”大人们连忙掩住我的口,教我作揖。第二天,我生病了,眼睛转动。大家说这是昨天喊了那句话的原故。我的母亲连忙到元帅庙里去上香叩头,并且许愿。父亲请医生来看病,医生说我是发惊风。吃了一颗丸药就好了。但店里的人大家说不是丸药之功,是母亲去许愿,菩萨原谅了之故。后来办了猪头三牲,去请菩萨。

为此,这元帅庙里香火极盛,每年收入甚丰。庙里有两个庙祝,贪得无厌,想出一个奸计来扩大做生意。某年迎会前一天,照例祭神。庙祝预先买嘱一流氓,教他在祭时大骂“菩萨无灵,泥塑木雕”,同时取食神前的酒肉,然后假装肚痛,伏地求饶。如此,每月来领银洋若干元。流氓同意了,一切照办。岂知酒一下肚,立刻七孔流血,死在神前。原来庙祝已在酒中放入砒霜,有意毒死这流氓来大做广告。远近闻讯,都来看视,大家宣传菩萨的威灵。于是元帅庙的香火大盛,两个庙祝大发其财。后来为了分赃不均,两人争执起来,泄露了这阴谋,被官警捉去法办,两人都杀头。我后来在某笔记小说中看到一个故事,与此相似。有一农民入市归来,在一古墓前石凳上小坐休息。他把手中的两个馒头放在一个石翁仲的头上,以免蚂蚁侵食。临走时,忘记了这两个馒头。附近有两个老婆子,发见了这馒头,便大肆宣传,说石菩萨有灵,头上会生出馒头来。就在当地搭一草棚,摆设神案香烛,叩头礼拜。远近闻讯,都来拜祷。老婆子将香灰当作仙方,卖给病人。偶然病愈了,求仙方的人越来越多,老婆子大发其财。有一流氓看了垂涎,向老婆子敲竹杠。老婆子教他明日当众人来求仙方时,大骂石菩萨无灵,取食酒肉,然后假装肚痛,倒在神前。如此,每月分送银洋若干。流氓照办。岂知酒中有毒,流氓当场死在神前。此讯传出,石菩萨威名大震,仙方生意兴隆,老婆子大发其财。后来为了分赃不均,两个老婆子闹翻了,泄露阴谋,被官警捉去正法。元帅庙的事件,与此事完全相似,也可谓“智者所见皆同”。

选自《缘缘堂随笔集》,浙江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

04.许地山

鬼赞

你们曾否在凄凉的月夜听过鬼赞?有一次,我独自在空山里走,除远处寒潭的鱼跃出水声略可听见以外,其余种种,都被月下的冷露幽闭住。我底衣服极其润湿,我两腿也走乏了。正要转回家中,不晓得怎样就经过一区死人底聚落。我因疲极,才坐在一个祭坛上少息。在那里,看见一群幽魂高矮不齐,从各坟墓里出来。他们仿佛没有看见我,都向着我所坐的地方走来。

他们从这墓走过那墓,一排排地走着,前头唱一句,后面应一句,和举行什么巡礼一样。我也不觉得害怕,但静静地坐在一旁,听他们底唱和。

第一排唱:“最有福的是谁?”

往下各排挨着次序应。

“是那曾用过视官、而今不能辨明暗的。”

“是那曾用过听官、而今不能辨声音的。”

“是那曾用过嗅官、而今不能辨香味的。”

“是那曾用过味官、而今不能辨苦甘的。”

“是那曾用过触官、而今不能辨粗细、冷暖的。”

各排应完,全体都唱:“那弃绝一切感官的有福了!我们底髑髅有福了!”

第一排底幽魂又唱:“我们底髑髅是该赞美的。我们要赞美我们底髑髅。”

领首的唱完,还是挨着次序一排排地应下去。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哭的时候,再不流眼泪。”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发怒的时候,再不发出紧急的气息。”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悲哀的时候再不皱眉。”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微笑的时候,再没有嘴唇遮住你底牙齿。”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听见赞美的时候再没有血液在你底脉里颤动。”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不肯受时间底播弄。”

全体又唱:“那弃绝一切感官的有福了!我们底髑髅有福了!”

他们把手举起来一同唱:

“人哪,你在当生、来生的时候,有泪就得尽量流;有声就得尽量唱;有苦就得尽量尝;有情就得尽量施;有欲就得尽量取;有事就得尽量成就。等到你疲劳、等到你歇息的时候,你就有福了!”

他们诵完这段,就各自分散。一时,山中睡不熟的云直望下压,远地的丘陵都给埋没了。我险些儿也迷了路途,幸而有断断续续的鱼跃出水声从寒潭那边传来,使我稍微认得归路。

选自《许地山选集·上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05.周作人

我们的敌人

我们的敌人是什么?不是活人,乃是野兽与死鬼,附在许多活人身上的野兽与死鬼。

小孩的时候,听了《聊斋志异》或《夜谈随录》的故事,黑夜里常怕狐妖僵尸的袭来;到了现在,这种恐怖是没有了,但在白天里常见狐妖僵尸的出现,那更可怕了。在街上走着,在路旁站着,看行人的脸色,听他们的声音,时常发现妖气,这可不是“画皮”么?谁也不能保证。我们为求自己安全起见,不能不对他们为“防御战”。

有人说,“朋友,小心点,像这样的神经过敏下去,怕不变成疯子,——或者你这样说,已经有点疯意也未可知。”不要紧,我这样宽懈的人哪里会疯呢?看见别人便疑心他有尾巴或身上长着白毛,的确不免是疯人行径,在我却不然,我是要用了新式的镜子从人群中辨别出这些异物而驱除之。而且这法子也并不烦难,一点都没有什么神秘:我们只须看他,如见了人便张眼露齿,口咽唾沫,大有拿来当饭之意,则必是“那件东西”,无论他在社会上是称作天地君亲师,银行家,拆白党或道学家。

据达尔文他们说,我们与虎狼狐狸之类讲起来本来有点远亲,而我们的祖先无一不是名登鬼箓的,所以我们与各色鬼等也不无多少世谊。这些话当然是不错的,不过远亲也好,世谊也好,他们总不应该借了这点瓜葛出来烦扰我们。诸位远亲如要讲亲谊,只应在山林中相遇的时节,拉拉胡须,或摇摇尾巴,对我们打个招呼,不必戴了骷髅来夹在我们中间厮混;诸位世交也应恬静的安息在草叶之阴,偶然来我们梦里会晤一下,还算有点意思,倘若像现在这样化作“重来”(Revenants),居然现形于化日光天之下,那真足以骇人视听了。他们既然如此胡为,要来侵害我们,我们也就不能再客气了;我们只好凭了正义人道以及和平等等之名采取防御的手段。

听说昔者欧洲教会和政府为救援异端起见,曾经用过一个很好的方法,便是将他们的肉体用一把火烧了,免得他的灵魂去落地狱。这实在是存心忠厚的办法,只可惜我们不能采用,因为我们的目的是相反的,我们是要从这所依附的肉体里赶出那依附着的东西,所以应得用相反的方法。我们去拿许多桃枝柳枝,荆鞭蒲鞭,尽力的抽打面有妖气的人的身体,务期野兽幻化的现出原形,死鬼依托的离去患者,留下借用的躯壳,以便招寻失主领回。这些赶出去的东西,我们也不想“聚而歼旃”,因为“嗖”的一声吸入瓶中用丹书封好重汤煎熬,这个方法现在似已失传,至少我们是不懂得用,而且天下大矣,万牲百鬼,汗牛充栋,实属办不胜办,所以我们敬体上天好生之德,并不穷追,只要兽走于圹,鬼归其穴,各安生业,不复相扰,也就可以罢手,随他们去了。

至于活人,都不是我们的敌人,虽然也未必全是我们的友人。——实在,活人也已经太少了,少到连打起架来也没有什么趣味了。等打鬼打完了之后,(假使有这一天,)我们如有兴致,喝一碗酒,卷卷袖子,再来比一比武,也好罢。(比武得胜,自然有美人垂青等等事情,未始不好,不过那是《劫后英雄略》的情景,现在却还是《西游记》哪。)

选自周作人《雨天的书》,岳麓书社1987年7月版

06.金克木

中国的神统

各国都有神统(神的系统)。成为宗教信仰的有教会组织,其神统自上帝以下很明确。没有达到这一地步的都是民间信仰,比较杂乱,但也有条理可寻。希腊、罗马和印度的神统流传于世界,知道的人较多。中国的神统自有特点,比其他国更为复杂多变。自《楚辞·天问》、《山海经》以下,历代增补,流传民间,为文学艺术的一个重要来源。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中以三篇之多讲神魔小说,篇幅超过其他类别。可是这个神统历来为人所不屑道,以为三教合一,愈演愈乱,不值一提,不过是民俗学者的资料。其实不然。即就小说中的神统看也大有可谈论的。不一定要追查源流演变,只要略想一想眼前的名著就可见其系统及内涵在民间至今未绝,不可轻视。这还是只讲汉族的。

较全的神统当然是见于《四游记》,但八仙“东游”及“南游”、“北游”都不如“西游”,独立成为又一部《西游记》。另一部是《封神演义》。这些书都出于明代。清代继承下来。明代小说中的人神并列到清代小说中成为人胜于神了。在明代以前是以史为小说。明代才建立神、人两大系统互相辉映。但若单讲神则明代已完成体系了。

不妨考察一下这两部小说。以艺术论,《西游》远胜《封神》;但说到内涵,两者难分高下。

《西游》的神话很清楚,是两大独立系统:一个是玉帝体系,一个是如来体系。中间夹着一个孙猴子,自称齐天大圣,不服双方。结果是双方合力抓住了他,给以种种磨难,终于归依一方,成了“斗战胜佛”。

《封神》的神统不这么清楚。没有佛祖驾临,只来了准提、接引两个道人吸收“有缘”的去西天,仿佛招降纳叛。没有玉帝能统率所有的神。封神的执行者是活人姜子牙。另有仙人分为阐教和截教而又是同出一门。女娲是独立的。她派狐狸惩罚得罪她的皇帝,可是狐狸的所作所为她就不管了。“封神榜”是预定的,一切在劫难逃,但起因和被害的老百姓却不像是出于劫数。劫是为神设的。许多封神榜上有名的神仙都是由于申公豹的劝说才自投罗网的。这说明劫数仍需要有诱因才能发动。元始天尊、太上老君、通天教主三位师兄弟分成两派,以致万仙遭戮。到仗打完了,祖师爷洪钧老祖才出来赐丸药命三人和好。若再生异心,药即暴发,神仙也难逃一死。人间(商、周)天上(阐、截)相混淆,遥远的西天派人来从中取利。这个神统真够乱的。一张封神榜不过是照例的录取名单而已。

真的是混乱吗?也不见得。系统原则仍明显。

总是分为正邪相对,有善恶是非,作者或讲故事者总有偏向,总是说这是不可变更的前定的数。

不论有没有独一无二的最高的神,各神仙系统总有头目。此外又总有不归属的散仙。这一点和外国的神统就不大一样。希腊、印度是散仙为主。玉帝统辖的庞大而复杂的严格等级神统在外国不大见到。

外国的神都以不死为特点,大概没有例外。中国的神统中却是神仙长生但可以死,死了便下凡为人。人死了可以成神,甚至活着可以兼职为神(魏征斩老龙)。神人界限不严。

最值得注意的特点是史、神、人的相混或一致。神降为人,人尊为神;史书是小说,小说成史书;一部中国小说史不是这样吗?中国的戏曲不是这样吗?

选自《燕口拾泥》,浙江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

07.林庚

说鬼

小时候知道怕鬼起就一直很喜欢听鬼的故事,这滑稽的情形后来知道别人与我一样。及年岁渐长,感于人世的无常,倒很愿意真的有鬼,可惜生平所听虽多,终未能见,西洋科学昌明,以为一定没有鬼了,谁知不然,这倒与我以无限的安慰,仿佛此生这一点希望还大可有为似的。

起初读《楚辞·山鬼篇》,觉得若果有那样一个鬼实在真也可爱,后见《宋书·乐志》曰:“晋孝武太元中,琅琊王轲之家,有鬼歌子夜,殷充为豫章,豫章侨人庚僧虔家亦有鬼歌子夜。”而《唐书·乐志》乃曰:“子夜歌者晋曲也。晋有女子名子夜;造此声,声过哀苦。”于是鬼不但可爱而且很可怜了。觉得鬼不可亲近实在绝无理由,看《西游记》时,对于孙猴子的降妖除怪甚觉有趣,但到“荆棘岭三藏谈诗”一段,实觉得这四众所做的事有点不大对。那几棵风雅的老柏丹枫,不过弄促狭的在月白风清之下,拉了三藏来谈一夜,实在都无该死之罪。就是那棵杏树,也正是山鬼中一流的人物;荒山之中,有如此点缀,何等情致!用猪八戒的嘴把它拱掉了,总觉得十分可惜。还有一种叫做木客的东西,不但不害人,还能保护行旅不为虎豹所伤,这在交通不便的古代乃是不可缺少的向导了。有些旧鞋破鼓夜壶茶碗等都会变鬼,并不怎样太凶,只是喜欢吓唬人,例如有时从窗户纸外伸进一条尺长血淋淋的红舌头来,但往往被人用朱砂笔在上面写一个“大”字便捉住了;觉得非常之滑稽有趣。而且一切有生无生之物都可以跑来同人玩,说起来亦是人间一件美事也。《子不语》《聊斋》中说鬼处甚多,但并不可怕,因为那些鬼仿佛都很正直讲理。这点在人间便得不到,阎王爷铁面无私所致欤?还是凡鬼本都如此则不得而知了。

对于鬼字向来人多有好感,如称李贺曰“鬼才”明明便是激赏之语,摸一个小孩的头而说:“这孩子鬼精灵”,盖即说他聪明也。虽然谚语中有:“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话,语气之间究竟还是小事一端,而且此话是以人间想像阴司,小鬼或终于不免含冤地下欤?只有称西洋人曰“洋鬼子”那确有点不甚高明,盖“洋鬼子”,在言外即有“敬鬼神而远之”的暗示,虽然明明称之曰鬼,其实是不敢惹他。岂阳气不盛之所致欤?谈民族文学者应注意及之。

鬼的定义其实很难下,不过如果将山精海怪一类非人东西都除外,则鬼者魂也,原来就是人的灵魂。世界上有没有鬼到如今颇难断定,但有些人没有灵魂则颇可以知之;想到这里,我反觉得人的面孔是有些可怕了。

选自一九三六年《论语》九十一期

文字丨选自《神神鬼鬼》,陈平原 编,鲁迅、胡适、老舍等 著,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8年6月

图片 | Picture@衫泽

编辑丨Cujoh

原标题:《中元节 | 我们请了一批大作家,来聊聊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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