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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飞宇《欢迎来到人间》:“优等生文化”背后的现代精神症候|新批评

2023-08-31 12:2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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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新推出的长篇小说《欢迎来到人间》之中,作家毕飞宇呈现了他一以贯之的书写内心的功力,但更具有新变的意义:在这部小说中,毕飞宇呈现了一个重大的叙事转折,从书写小人物之痛,到书写优等生之伤。这种叙事转折值得我们深入探究。

文 / 易文杰

书写现代小人物内心的复杂活动,是现代主义小说乃至现代小说非常重要的传统。譬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书写一个自比尼采的杀人犯的内心挣扎、加缪的《局外人》书写具有存在主义意义的和外界疏离的默尔索、卡夫卡的《变形记》书写变成甲壳虫的异化小人物形象等。《欢迎来到人间》也延续了现代小说注重书写心理活动的传统,而小说的叙事转折更对现代主义小说传统进行了一种新变,这体现在毕飞宇所书写的现代社会优等生形象。

小说令我们印象深刻的是主人公傅睿。傅睿是一个通俗意义上的“别人家的孩子”。家庭中他是好儿子、好丈夫,在医院中他是一个优秀的外科医生。总体来说,他是一个近似于“完美”的人。用小说中的话来说,他如同“闪亮”“安稳”“剔透”的“实验室的器皿”。然而,这个精致的瓷器也有裂痕。实际上,他并不具有自主性,并不具有“自我”。无论是婚姻还是职业道路,他其实都是被父母安排好的。作为一个优等生,他戴上他人做好的面具,扮演了无数个角色。他只需要每天在医院中,按部就班地做好手术,就可以成为一个“成功人士”。在这个意义上,《欢迎来到人间》是一部我们可以在精神分析的意义上进行分析的小说。他写出了我们这个快节奏的社会中现代人普遍的精神病症,让我们想到了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在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之中,自我的存在,是在他者目光的凝视之中生产出来。他者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我们的存在。但这其实暗藏危机。哲学家齐泽克也提醒我们,面对如同荒漠的实在界,我们很有可能留下精神创伤——傅睿这么一种平静的,看似岁月静好的生活,最后还是被打破了。在“非典”结束后的夏天,当第一医院的泌尿外科连续面临七例肾移植病例的死亡,而且这种原因没有办法查出的时候,傅睿的精神就遭遇了危机。来自他者的凝视内化到了他的自我要求之中,令他的压力越来越大。但那个曾经完美的自我出现裂痕,他无法安顿自己的内心。

最后,无法解决精神创伤的他疯了。

▲ 作家毕飞宇

在这个意义上,毕飞宇通过傅睿这位外科医生的形象,深刻地写出了现代社会中的“优等生文化”,更映照出每个现代人的心灵。日本评论家竹内好曾把一味复制现代性的逻辑,缺乏自己辩证思考的主体性文化称为“优等生文化”。学者戴锦华在最近的访谈中再一次重提这个词汇,她认为,“我看到越来越多的人无法挣脱‘优等生’文化……现在看上去,优等生文化的主导位置很难改变,所谓数字化生存,一切是在统计学的意义上发生,就使得个性、原创、另类、抗争、抗衡这些东西在大数据本身化为乌有。”在这种“优等生文化”的逻辑之下,所谓的成功只有一个模式,所有现代人都在追逐同一条道路,而那些失败、脆弱、灰烬则属于无价值之物。“优等生”的泪水也是不被鼓励的。如果说卡夫卡等现代主义作家书写的是现代性的铁笼对卑微的小人物的吞噬,那么毕飞宇的写作就提醒我们:不少看似光鲜的职业人背后,同样被这种“优等生文化”的现代性逻辑所宰制。在这个意义上,傅睿是“成功”的格里高尔。不过格里高尔一天早上醒来,成为了一只甲壳虫;而傅睿在一次偶然的危机中,成为了一个疯人。在这个意义上,毕飞宇的写作具有普遍意义上的象征意味——象征着现代社会普遍的精神症候。

▲ 《变形记》插画(中信出版集团2020年版)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这本小说的时间点设定——“非典”结束后的2003年。是的,毕飞宇对“优等生文化”的书写,也是以中国社会1990年代以来的高速发展为背景的。因此,《欢迎来到人间》把现代主义小说的现代性批判在地化了,毕飞宇以颇富强度的写作贴近我们的时代,开掘当代人复杂的魂灵,试图回应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难题。

需要指出的是,毕飞宇这部小说虽然进行了颇富典型的灵魂叙事,通过“优等生文化”批判反映了现代人普遍的精神症候。但小说的身体叙事同样非常突出。更具体地说,毕飞宇是把身体叙事与灵魂叙事辩证统一起来的。用小说中一个饶有意味的细节来说,傅睿不能控制的后背发痒,其实隐喻他难以控制的纷扰的内心世界。这种细节小说中还有很多,诚如评论家谢有顺所言,真正的身体写作,必须要意识到身体的伦理性与灵魂性:在重视身体的生理在场感的同时,也注重身体的语言性与精神性,并通过身体叙事开展辽阔的灵魂叙事,所谓“从俗世中来,到灵魂里去”。在这个意义上,毕飞宇通过身体书写开展的灵魂叙事,是扎实而有深度的写作。

这样的写作,给我们呈现了一个多样的人间:既是身体的人间,又是灵魂的人间。但同样值得注意的是,作家是否可以对小说的精神进路进行更为深入的探索呢?小说的结尾,是傅睿在狂笑中恍然感觉自己成为了羊、狗、蛇、蚕……一个荒诞而令人感到灵魂震动的结尾。读罢小说,我们更多感受到的是“医者难以自医”的古老命题,是优等生文化与现代性精神症候的弊病与创痛。但救赎这种精神创伤的力量似乎难以寻觅。读者或许可以告诉自己,放下“优等生”的枷锁,面对更为真实的自我,是一种出路。但小说或许可以呈现一个更具有救赎意味的“人间”,用一种更为深入泥土的人文精神提升小说的境界。

笔者之所以强调这一点,是因为毕飞宇的自述。他说《欢迎来到人间》的创作动因来源于一则17年前看到的医疗新闻。他也曾当过记者,当自己写完报道,内心会留下巨大的遗憾——有很多东西应该用小说的方式继续写下去,“新闻终结的时候,小说开始了。”这让我想起俄国作家的创作,列夫·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部分作品也取材于新闻事件,也多有深入挖掘当时的社会现实,但他们更重要的一点是,在人性卑污中拷问出神性的洁白来,这正是伟大小说的感人之处。因此,我们或许可以要求《欢迎来到人间》的人间叙事与灵魂叙事,具有更为高远的维度。

原标题:《毕飞宇《欢迎来到人间》:“优等生文化”背后的现代精神症候|新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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