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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门口述史|从普通的制衣女工到劳工界代表人物

2018-09-18 12:0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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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关翠杏,现任澳门工会联合总会副理事长、立法会议员,曾担任制衣工会、制造业总工会秘书工作,1991年被推选为制造业总工会副理事长,1992年担任由政府和劳资双方所组成的三方协调机构──社会协调常设委员会执行委员,积极就劳动范畴法律法规的制定和修改提出意见和建议。她三十多年来一直为基层打拼,竭力为劳工阶层争取权益,并赢得“敢言敢拼”的称号。

关翠杏/口述 阮玉笑/整理
关翠杏

贫苦家庭出身

我出生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澳门一个环境较差的家庭,爸爸是理发匠,妈妈是家庭主妇,家里共有八兄弟姊妹。我还小的时候,一家大小租住炉石塘一个两房一厅的木板隔间房,其中一间房又另外租给别人。我们的生活相当困苦,当时经常没饭开,要跟着妈妈去巷口找米铺赊米;天热时,因为爸爸的“飞发档”要有风扇,就把家中仅有的棉被拿去典当,天冷时,再拿风扇去当铺换回棉被。小时候我见多了这些事情,我跟自己说,一旦有能力,我一定要努力改善家里的情况。

当时澳门的经济环境好差,可以从事的行业其实不多。在我小学毕业时,适逢香港许多制衣厂转到澳门经营,给了我一个入行的机会。当时要入制衣行业并不简单,需要付钱学师,我家里好困难,可是我还是想办法筹了六十元,去下环街一间制衣厂做学徒。在完全没有收入的情况下,我做了差不多半年,掌握了制衣的各种工序和所有的车种,之后我就自己出去找其他工厂应征,经过严格的考核后,我获得录用,从此开始了从事制衣行业的生涯。

我最记得有生以来第一日收到工资的情景。当时我好勤奋,做得很快,全日计人工,就是按生产的件数计算,工资也只有一元二角,就是这点钱,对我来讲记忆都好深刻。

20岁的关翠杏与工友游玩时拍摄

关翠杏在葡京酒店前留影

在织造业里谋生计

我入职两年多,由于制衣的收入不是太好,后期在小学校长的介绍下,转行从事手袜行业,做了整整八年。然后转做女性内衣生产的行业,做了几年后又转回做制衣。可以讲,从1962年底入行,至1984年中,我一直在这几个通过衣车来生产的行业中转来转去,虽然产品有所不同,但始终未离开过织造业。

这二十多年,是我成长的重要时刻,我从只懂“揾钱”养家、两耳不闻窗外事,渐渐变得积极参与工会事务,亦奠定了我这几十年来敢于为工人争取权益的人生走向。

关翠杏(后排左四)参与制造业多个工会联合派发工业安全宣传单的活动

成长的历程

我做事讲求认真负责。在工厂工作时,我对自己的产品要求严格,属于技术很好的,所以很多新人都由我负责带教。带新人,是没有工资的,很多人都不是很愿意做“义工”。不过我认为:我有机会去工厂工作,真是好开心,虽然我年纪比较轻,但当时澳门整个社会好穷,我已经可以为家里分担经济责任,所以我觉得有责任去帮那些穷的小朋友。

平时我在工厂会打抱不平,见到一些新人或者不太得老板喜欢的人被压价时,我会主动“帮口”议价,主要因为我自己是比较穷的环境出身,看到那些比我小、和我差不多背景的女仔“比人虾”,就觉得好凄凉,所以会尽力帮她们。

有了这些乐于“带”人、帮人的经历,加上自己也有点技术,慢慢地,我在工厂得到工友和老板的尊重。这个过程中,我亦慢慢明白,人一定要通过一些条件去增强自己的能力,有条件、有能力,才能为自己争取权益或者帮别人解决问题。

不过,和绝大部分的打工仔一样,我最初进入社会工作,一心只为赚钱,希望能尽快改善家里的生活,所以一直都好勤奋地在织造行业“搏杀”,早上工厂八点半开门,我七点半已在工厂门口等,夜晚亦做到七八点才收工。

1986年“五一”国际劳动节,关翠杏受全国总工会的邀请,作为五个劳工界代表之一,前往敦煌等地考察
关翠杏(左三)与工会专职人员一同前往工厂参观交流

那件事影响我的人生走向

这种只懂得“揾钱”的状况,一直维持到1966年。那一年年底发生的“一二·三事件”,影响了我的人生走向。

整个过程现在回忆起来,其实都好模糊,我只知道当时有人被打,有好多人去澳督府抗议,我还亲眼看到市政厅前面的铜像被人拉下来,也看到葡国兵开枪,我被吓到逃走。但是整个事件使我受到好大震动,也相当困惑,令我开始思考个中来龙去脉。那时我十六七岁,我就在想:是否应该要做些事情呢?是否整天都只顾着赚钱就觉得很好了呢?

那次事件之后,我爸爸开始经常回理发工会,我也跟着爸爸一起去。

我参与工会工作还有客观原因。我和妹妹在工厂工作了多年,已经有一定积蓄,而且买了楼,家里的经济环境已经得到改善。而且那个年代,没有收音机、电视机,同辈的人都没有什么文娱活动和信息,最多就是看看报纸,追下连载小说。所以“一二·三事件”后,我就开始回工会参与一些群体性活动,学唱革命歌曲,晚上参加工会组织的文娱生活。

关翠杏(台上讲话者)协助处理恒河制衣厂欠薪事件,成功为工友追回应有权益
关翠杏(中间居右)动员行业工友关注社会事务

协助处理劳资事件

参与工会活动,与协助处理劳资事件是两回事。在1974年,我第一次组织工友罢工,纯粹出于“帮人”的热情,觉得要挺身而出,但是不懂得该如何下手。

当时我所工作的制衣厂,有一名裁床工,不知因为什么事与“事头婆”(即老板娘)发生争执,结果被解雇。那名工友回工会投诉,工会的书记(即秘书)潘玉兰对我说:“你们厂的事,你想下办法怎样组织那些人谈下,看看可否集体争取。”

由于澳门当时未有劳工法,亦没有劳工局,工厂都很崇尚团结自救的精神,认为做什么都一定要齐心,否则什么也没有。

当时我就自己想办法,亲手写蜡板油印通告,通知工友回工会商量,组织代表和公司谈判。

谈判下来,资方态度强硬,我就决定发动全厂二百多人罢工。我们连续罢工十七日,工厂固然受损失,但工友同样是手停口停,尤其是有家庭负担的工友压力好大。工友们虽然没当面抱怨,但是我感觉大家真的好困难,双方陷入僵局的十多天,我也在思考如何去解决事件。

我先是想到去求助市政厅(当时叫市行政局,即现在的民政总署前身),但当时厅长不肯受理,不过为我们指了一条“明路”:“你们的事不是市行政的事务,如果对我的响应不满意,可以去民政厅告我啦。”

结果我们真的去了民政厅。民政厅厅长介入后,市政厅只得跟进事件,通知工厂的香港大股东来处理。两日之后,工厂决定用回被裁的工人,工潮取得胜利。

事件解决后,我继续在工厂开工,但处处被“事头婆”针对,连续三个月逐件逐件查我的产品。

越是这样,我越不服输。越是被针对,我越要做好自己,我要做一个榜样给所有工友看,我们不会屈服。面对老板娘的刁难,我无论如何一定要硬气,不可以低头,因为我会影响到所有的工友,他们大家对我有期望。另外就是影响到以后的人的争取,我不可以因为被针对,就向老板娘低头。

我日日照常返工。三个月后,老板娘终于认输,决定升我做指导员,由我来管工友。但这个时候,我选择了离开。因为在工潮中我已经正式获胜。

其实事后总结整个事件,我们付出的代价太大。这次罢工我们虽然赢了,工友亦都信我,但为了一个人,令全厂二百多人十几日没收入,是否一定要如此激烈?其实有时可能未必。

工会专职人员

无论如何,该事件对我影响很大。之后,我开始积极参与工会的工作。

1984年6月中,当时的工会书记潘玉兰调职工联,于是工联要求我全职回工会。虽然工会能够给的工资是一千一百元,比我在制衣厂一千七百元的月薪另计加班的收入差一大截,但我想,既然自己的家庭经济压力不算太大,这份工作又是我喜欢的,特别是帮助基层争取权益一直是我的追求。于是我最终答应了回工会,开始了工会专职人员的生涯。

因缘际会,那年9月份,澳门第一部劳工法诞生,工会开始由街头抗争走上依法维权的路。在这个转折期间,我不断熟习劳工法,由不懂到懂,由懂到熟。

在任职工会期间,每年至少有三五十宗的求助个案需要协助处理,而我一直在基层、在工会为工友打拼,从来没有想过要担任什么职务。但是在工作过程中发觉,因为太多机会要和政府部门,特别是跟劳工局打交道,大家认为始终还是要有个理事层的身份才便于工作。所以,当制造业总工会成立后,我同意参选,成为理事会成员。在我看来,这些只不过是一个称呼上的变化,工作没有改变。

关翠杏获颁大专文凭
关翠杏获颁本科文凭

十年艰辛求学路

如果说诸多劳资个案处理历程,坚定了我为基层而打拼的信念,长达十年的艰辛求学历程,则为我日后的奋斗提供了基础和条件。

我十二岁投身制衣行业,当时只有小学学历,虽然会在工余时间看看小说、写写文章,但系统性的进修还是较少。1986年,工联看到工运的发展形势,认为有必要提升工作人员的素质和能力,于是专门开设了中文高中课程,我抓住机会,开始参加学习。之后我又参与香港工联和香港大学、暨南大学开办的社会行政学课程。在此期间,我和其他九个人,每个周日都到香港大学校外课程部上课,总共用了三年的时间,读完两年的大专课程。

考虑到时间和金钱的付出,澳门工联决定在澳门自行开班,继续余下的课程。为了筹设这个班,中间停了三年的时间。但我个人的学习并没有因此停下来,我又另外在广州一所大学进修了另一个社会学的校外课程。

所以从1987年开始学习中文高中课程,到1997年拿到香港大学和暨南大学本科毕业文凭,整整十年,我用尽所有的工余时间去读书。我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三十多岁会去读书,亦想不到最终会拿到一张从小就渴望的文凭。

其实我都没有想过,拿到这张文凭对自己有什么作用。只要是增加自己的知识,有利于我的工作和人生,对我今后知识的提升,尤其是对我工作上梳理很多经验有帮助,就是最大的裨益了。

1994年,《华澳邮报》对关翠杏的报道

十多年的议会生涯

基于回馈工联的栽培之恩,考虑到参与“澳人治澳”的光荣感和使命感,希望将基层的声音带入议会,在建制内为基层争取更多的东西,我考虑了很久,最终答应参与1996年的立法选举,开始了十多年的议会生涯。

初入议会,我很多东西都不知道,法律之中亦只是懂得劳工法。一直以来,我的目标都是为劳工争取权益的,我以为只要懂这些就可以啦。其实不对。我除了在议会为劳工界发声,十几年下来,随着经验的累积,亦逐步从关注劳工权益的范畴扩展至社会政策、政府监督、各类民生事务等问题。

对澳门制造业发展的看法

讲起制衣工人的薪酬待遇变化,1962年9月份我学师的时候,制衣行业的收入不算太多,但都算可以支撑生活,相对于那些手工业来讲,收入好一些,比起针织行业就差一些。八十年代中期,是制衣行业的黄金发展期,但由于有大量的移民涌入,供求关系发生了变化,工资反而降低,很多工人是不满的。1988年,澳门就开始输入外地劳工,但是那个时候有大量的货品生产,所以尽管有好多问题,但是外劳的冲击还是可以接受。到九十年代末,当制造业逐步北移的时候,澳门制造业工人的收入逐年下降,现在差不多已经成为全澳门收入最低的行业。总之,制衣工人的待遇和这个行业的兴衰有着直接的关系。

我从制衣行业出身,至今亦一直关注制造业工会事务,对这个行业有着“爱之深、恨之切”的感情。澳门的制造业要有发展,要有很大的转型决心,需由投资者作主导,从整个经营理念做出转变。

这是很痛苦的过程,现在无人愿意走这条路。特别是在澳门这种经济环境下的投资者,看的是短线、“赚快钱”,不会有新的思维,亦都不愿投入更多的资本做出改革。

因此,我认为,不管政府有多少的扶助政策,如果投资者不下决心转型,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苟延残喘。

现在的跨境工业区对澳门来讲,根本没什么作用,连挽留澳门工业也做不到,遑论令工业升级、转型。工业区只不过是让个别投资者利用澳门和内地的关系、借CEPA(《内地与澳门关于建立更紧密经贸关系的安排》)的便利,以牺牲国家税收的代价获得更多的利益而已,看不到对澳门工业多元化有好处,亦达不到解决结构性失业的初衷。

一点期望

回首制衣工会这几十年走过的历程,我对它仍有所期待。基于这个行业已经式微,可以预期,这个行业的工会在现有基础上,难以有更大的发展。但只要这个行业一日存在,工会就仍然需要存在,业内工人的权益仍然需要工会去维护,工会要做的事就是继续去团结余下来的工人。无论如何,工会在现阶段还有一件事是要做的,就是协助工友在经济结构转型的时期掌握新的技能,从而寻找到一份新的工作。

工会仍然需要因应形势不断求变,才能继续焕发光芒。我自己这三十多年来,也从来不敢懈怠。我始终坚持本心,在议会上做好劳工界的“代言人”,在工运事业中发光发热。

(本文选自《行针步线:澳门制衣工人口述历史》,林发钦主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6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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