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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祥和伍佰的两夜:在纯白的起点,把自己种回来

阿水
2023-09-05 15:47
来源:澎湃新闻
文艺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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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祥乐队来上海的前一夜有伍佰&China Blue。林生祥比伍佰瘦很多,两位宝岛健男儿,一片土地上开出的两朵花,都带来乡愁的雨云和人生的希望。情义、奋斗和长相思是伍佰,土地里长出来的人的喜怒哀乐是林生祥。让你哭还是让你笑,取决于你怎样看待人生,听歌时想起的是晴天,还是软软的雨天。

生祥乐队演唱会海报

或是像9月3日林生祥的那一晚,暴雨从下午开始倾盆,整个上海被黑色的雨云笼罩。还不到路灯亮起的下午,路上白茫茫一片。万代南梦宫的门口,水花溅起只只白色小喇叭。宫里反复放那支用口哨吹的忧伤曲子(《面会菜》)。吸饱雨水的旋律,等一下将在全场的合吹(唱)中把水汽送还给大家。

像一个朋友说的,我也以为自己没有乡愁。但我能想象出,骑着风神125回到县道184,路灯不亮,邻舍沉入梦乡,知道少年伙伴们都已归乡的心情。在外面蹉跎掉时间,没有混出名堂的人纷纷返来家乡。县道把他们吸走,又吐回来。

生祥乐队演出现场 摄影 Jerry Hu 

这是一代又一代人的人生,大时代下所有人都懂。我们当然也可以,由生祥歌里具体的离乡打拼-颓丧返家的经历,扩展到形而上的人生感悟。林生祥和创作搭档钟永丰,加上一班好乐手,写出坚硬的人生现实。背景无需多言,他们有诗意充沛的空间。

疾驶在幽暗路上,忽然间天地开阔。重要的事就在那里,房间里的大象。旁边的角落,别有一番天地。公路旁、菜园里、餐桌上、庄头间,有人活着,吃饭睡觉做工。树木生长,鸟兽奔走,不以离土之人和倾颓的房屋为意。

生祥乐队演出现场 摄影 Jerry Hu 

从交工乐队、生祥与瓦窑坑到生祥乐队,从气概很大的长歌,到语言皱缩,噩梦不醒的短歌,他们讲了多少的故事呀。

生祥算了算,五年没有来上海了。这次的巡演,是这片土地上无数次久别重逢里的一次。是因为这个原因吗,歌单很温柔。

从《我庄》开始。2013年的《我庄》,生机勃勃但是希望渺茫的村庄百态。《我庄》是专辑的第一首歌,先圈出地界。他们的庄,小小一块土地,也接天踩地,东南西北各有精彩。年复一年,昼夜松紧交替。以为这样过了很久,实际在人类、岛屿、庄头的历史上,不过是一寸光阴。而且很快,变化就要发生。

《命运像颠狗》,去年乐队新作《江湖卡夫卡》里的第一首歌。这张专辑讲人到中年的困顿和破败。在腰部时段,人进退失据,历经跌宕,举步维艰。黑地里杀出一只穷追不舍的地狱黑狗。钟永丰的词里面,用来表述这种状态的形容有一堆:被命运颠狗追咬的倒霉蛋、身体臃肿却变不出蝉的胖虫子、推石头的西西弗斯、机车里卡住的螺丝、每听到科恩的歌就会发愣的江湖客……林生祥和早川彻的曲,活泼、机敏、轻盈、律动,用绝对不会被忽视的闪光灯,拍下这组苦楚的中年人生快照。

生祥乐队演出现场 摄影 Jerry Hu 

“接下来的三首歌,都和父母有关。”《在夜之前》,静静:夜、酒、烟,扑哧冒出一阵烟,跳回到孤单童年。越老越沉默的父亲,林生祥的父亲,在人生最后几年走进失智的迷魂阵。在台上碎碎念的儿子,说自己像父亲,也是沉默寡言之人,带来喜剧的效果。

他说美浓的猪脚和粉肠很美味,欢迎大家去品尝。打乌子像变形虫,有眼花缭乱的一车名字。隆重的面帕粄,为人生大事盖上美味的章,以资鼓励。局势好歹,走南闯北,繁华起落,得意落魄,什么让人生值得过?食物和歌声,让人生值得过。

歌厅里,时代曲,唢呐响起。我们是进化中的一粒尘埃,祖先的延续,父母的宝贝,小孩的守护者。我们不是孤身一人,我们的身体包罗万象,基因里有相当一部分是病毒呢。这样想,就不会那么孤独。和父母说同一种语言,唱他们能懂的歌,是万物变动不居里的一刻宁静。

“你们有多少人看过《大佛普拉斯》?”盗版电影和盗版歌曲的无奈话题,在林生祥的聊天里进进出出。没有在大陆上映的电影,黑色幽默与黑色现实的并蒂花,还是抵达了很多人。欠导演的票钱,就不知何时能还了。

生祥乐队演出现场 摄影 Jerry Hu 

王昭华写词,林生祥作曲的主题曲《有无》,是电影里游荡的一只孤魂野鬼。它游出银幕,亲吻我们。看多了打着现实主义的幌子贩卖焦虑的电影,我们拥抱这缕孤魂——无运无背景无翻身,幸而有情义有知己有人超度。戏里戏外,大家都是多少相信宿命的无神论者,不一定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必要时,却会抱着实用主义的态度向神明求助。得不到帮助时,我们大度地不责怪神明,只怨自己歹命。

唱这首哀歌之前,林生祥的心情好好,唠唠叨叨讲了很多话。“现在要收一收”,但或许不必收。充满宿命悲哀的《有无》,并不真像佛教的人生如梦幻泡影那么残酷。

“人生无定着/世事歹按算”,无chance无back的屁民有什么?有天有地有星空日月兄弟情义。

也许有一天顿悟,也许至死不会明白,这一切“如梦幻/如泡影/如露亦如电”。横死的肚财在人世间留下一个尸体的粉笔轮廓之后,去了哪里呢?“无空思梦想/无代志”抹掉所有的“有”,但歌还未结束。

“烟头烟屎/有啊无/烟味粉味/有啊无”,无烟头,至少有烟尾。有烟味,自然想起女人的脂粉气和肉体香。但凡未死的,还要回到臭烘烘的俗世,不就是这里么。

伍佰演唱会海报

隔壁夜晚的伍佰,也有这样一首歌。《世界第一等》,大江大河大的感情,也安慰你说命顺命歹皆一生,莫负有情有义好兄弟。撒泡尿照照自己,这歌听得心里发酸。好汉剖腹来参见,别说在现代社会立不住脚,江湖风波先就未必经受得住。

这样两首歌,加不加入虚无的色彩,音乐是脆弱还是雄健,滋味都是一样。因为我们是生活在今天的我们,是不信也不懂,自嘲又萎靡的我们。听伍佰唱《世界第一等》想哭,生祥唱忧伤的《有无》,听了会微笑。

伍佰演出现场 摄影 本文作者

和植物、女人、养育与守护有关的两首歌,是《南方》和《秀贞介菜园》。人生空空如也。去乡打拼的林生祥和钟永丰他们回到美浓,绿浪滚滚翻云覆雨的南方。女人想起南方,那里奔雷落雨,天地开阔。天际线上逼人的连绵群山,款款退为淡影。土地受到暴雨的打击,蒸腾出层次分明的气味。椰子树,大武山,台风,都是活的现实。

蔬菜的名字和人的名字,挤在78岁林秀贞的菜园。名字的背后是出处,出处是家园。感谢社区农园兼容并包,给慰藉精神的闲话与果腹的时蔬一个落脚的地方。

9月4日晚,台风登陆台湾,经过县道184。次日,生祥他们要归家。

伍佰演出现场 摄影 本文作者

回家之前,他们把《菊花夜行军》带来这里。月下歌声似呼喊,乐声拖长影。植物知道计算夜晚光暗的长度,决定何时开花。人也懂得让日光灯打断黑夜,骗植物赶快开花。但人无法预知时运,探知自己的命运。种烟养猪全潦倒,流行千年的菊花,也落伍啦。在这里,也好久不见有人精心栽培古典菊花。可是在那个夜晚,摩托车不管忧愁的歌喉,急鼓锵锵,菊花生脚,在梦幻的醉语中,列队迈步走向市场。唢呐和广播在空夜回荡,另一种现实搬来这个空间,菊花的幽灵从人群里升起。12,1234,1234567,一共七束菊花,漂浮在空中要送给这支乐队。

也送给悲哀又努力的人们,眼看着猪热死,作物烂掉,也要重整精神,电风扇对着脸吹。在纯白的起点,把自己种回来。心里觉得,今天比昨天还要棒。

    责任编辑:夏奕宁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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