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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职校语文老师的脏话课

2023-09-14 16:2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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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生都在成长,

一起去过有趣而丰盈的人生。

说脏话为什么这么爽?

脏话究竟污秽在哪里?侮辱了谁?

人间故事铺

storytelling

一堂语文课上,夏林正在讲课。一名学生的嘴里快速飚出一句脏话,声音不大,但传到了夏林耳中,听得真真切切。

这时,学生们正如往常一样,有的在睡觉,有的在神游,有的在聊天,有的在玩手机……

夏林停顿了一下,拿着粉笔,在黑板上用拼音写下了那句脏话。转身,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说,“这位同学,请把你刚刚讲的话,重复一遍。”

昏昏欲睡的课堂像被注入了兴奋剂,一个激灵,整个教室醒了。学生们面面相觑,目光都停在了黑板上。那个跟母亲有关的脏话拼音被低声重复,模仿,起哄。

“好,我们今天就聊一聊脏话。”

那是2016年,夏林上的第一节“脏话课”,授课地点是北京一所职业院校。

夏林从毕业起就在职校当实习语文老师,又在校团委做过近20年的学生管理工作,后回到讲台上重新教语 文。

当“脏话”遇上“职校生”,很多人都会觉得这太正常了。职校生似乎天然地和脏话、打架、逃课联系在一起。脏话是职校生的专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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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也说脏话

“脏话课”通常以夏林的提问开始。“刚刚那位同学说了什么,可以请你重复一遍吗?”

夏林话音一落,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学生瞬间愣住,鸦雀无声。“脏话课”最难的部分在于控场,如果起哄过于猛烈,就会完全失控。这对夏林来说不是问题。她平时温柔坚定,但一旦严肃起来,不怒自威。“如果自己底气不足,表现不出来一个学者的样子,学生就会说,老师怎么在这儿当众耍流氓呢。”

什么时候适合开讲?当夏林忍无可忍时,当她判定和学生的熟悉程度或情感基础稳固时,就抽40分钟上这堂课。

她能轻松地把握学生的心理变化——“老师为什么说这个?老师到底敢不敢跟我们说这个?老师竟然真的敢说,还写在黑板上了!老师到底想讲什么?”

在黑板上写了几句后,夏林转头问:“说脏话这个事情,我不是特别在行,你们还有什么补充的吗?”

有的孩子说不出那个词,夏林就把拼音写下来。

板书写好后,夏林会特意允许学生掏出手机拍照,发朋友圈。学生非常吃惊,“老师,这是可以的吗?”“当然可以。”

“同学们,这些词绝大多数都是塞擦音。发音器官先制造阻力,再放开,让气流冲破阻力。这种发音方式是所有发音中最爽的,容易让发音器官产生快感。”

从词性看,脏话中有名词,动词,还有动宾短语,涉及的都是性器官,以及与其有关的动作和行为。

从心理学和社会学的角度说,脏话究竟污秽在哪里?侮辱了谁?通过怎样的机制表达对受者的冒犯和伤害?

夏林用欧美大片举例。“最脏的话就是F开头的,但他们更多的是将‘Fuck’的对象指向‘you’,而非对方的女性亲友。”夏林说,“我们的脏话就是和你重要的女性亲友强行发生性行为,达到对你的伤害。”

当讨论上升到社会伦理层面时,同学们逐渐变得严肃。

夏林通常不会准备讲稿,而是顺着内容,以思维导图的方式向下推进。

脏话不全是它原本的样子,随着社会心理的变化,它产生了变体。

“你妹”“哇塞”“哇靠”“撕逼”等网络热词,都是大家不易察觉的脏话的变体。

“夏老师,我从来都不知道,也没觉得这是骂人……”学生们说。

有时遇上文学爱好者较多的班级,四大名著就成为了素材库。有学者研究统计,在70万字的《红楼梦》中,至少有88个人物,在不同场合,说过88组不重样的脏话,他们一共说了483次。其中大多与性和生殖器相关。

王熙凤在骂道童时说,“野牛肏的,胡朝那里跑!”贾宝玉的贴身小厮茗烟骂金荣:“我们肏不肏屁股,管你几巴相干!”就连平日温文儒雅的贾宝玉急了眼也会来一句“反叛肏的”。“你们看,贾宝玉都说脏话。”夏林说。

杜绝脏话是一个理想状态,却是不可能实现的。讨论过后,夏林会告诉学生们,这堂课的目的不是谴责批斗,而是对自己要有基本要求。脏话可以说,使用得当,可以很好地进行情绪宣泄,但不能脏话连篇,要明白什么场合该说什么话。也不可以真正用它伤害或攻击别人。

“以后有我在场的时候,无论上下课,你们都不可以这么说。如果男生对自己的道德标准再高一点,异性在场,你们也不能这么说了。”夏林这样要求学生们,“你看女生们讲脏话就没有那么多。”

男生们有时会按捺不住:“老师,不对!女生说起来比我们生猛多了!”确实,女生和男生说脏话的频率是可以等量齐观的。

电影《好小子们 》剧照

“脏话”作为一种话语体系,代表禁忌、无礼,也可能代表生猛、豪气,在一群不乖的孩子中,是一枚融入群体的社交“令牌”——并非为了攻击、冒犯,而是增加自己说话的贴近性和趣味性,或者只是自己话语体系中的一部分。

夏林认为,这与学生们所处的时代有关。“2010年前后,我带的学生中,通过打一架或说脏话的方式融入群体的,可能比现在多。”

在她与班上的“05后”聊过后,她发现这个令牌不太灵了。一个从来不讲脏话的孩子并不会影响社交。“学生告诉我,他们这一代很少有对方是否‘装清高’的想法,更多的是井水不犯河水,玩不到一块去就各干各的。”夏林说,“但也有可能这个孩子本身就特立独行,不过总体还是觉得这一代孩子们更多元化一些。”

2

“肮脏的小猪”

几年前,夏林还在校团委做学生管理工作。一到课间,学生们就从教室奔向走廊,追跑打闹的同时满嘴“他妈的”。污言秽语从孩子们嘴里涌出,钻进夏林的耳中。

夏林强忍怒火,起身,走出办公室,走到学生面前。“你也这样跟家里人讲话吗?”

“我家里都是这么说话,老师,你在生气什么?”

夏林一下子泄了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她明白,对于学生们来说,说脏话没有特定场景,没有触发语境,这早已成为他们必不可少的表达后缀。“把这个词拿掉,他们很可能就不会说话了。”

这在夏林心里埋下了一个种子,直到那节让她中途停笔的语文课。

在交流中,夏林发现大多家长是缺位的。她一看到家长,就明白孩子为什么这样了。“他们对孩子们大多不关心,孩子也不会跟家长说。有的家长很朴实,会说,老师,孩子交给你了,该打打,该骂骂,我们没有任何怨言。”

这是一群被嫌弃的学生。高考语数外三科,满分450分,总分拿到120分以上的,就算是分流到这里的“优等生”。大部分是登记入学,连120分的成绩都没有。

夏林给学生上课,有时随口一问,这篇文章你们应该学过。问得多了,学生们说,老师,我们都没参加过高考,高三一年都没读过书了。有的学生因为一上课就趴着睡觉,一学期都与老师互不相识。

许多博士毕业的教师来到这里,心态往往处于崩溃的边缘。但夏林明白,这些孩子们并非油盐不进,只是对能吸引他们注意力的事情要求很高,要戳中他们的兴趣点是件难事。

职校的学生是巨大的矛盾集合体。来到职校的学生,一方面毫无选择,另一方面鄙视这份选择,也鄙视自己。

夏林在课上有时会随口提到一些学校,感叹一句,其他学校还是挺好的。台下就会发出阵阵嘘声,继而引发一些讨论——什么是好老师,什么是好学校。

夏林对学生的要求很简单:不许逃课。旷课、事假、病假都有着不同的减分规则。

学生抱怨:“老师要求的太多了”“我们得干这个又得干那个”“老师我们到这个学校来,就不希望老师要求我们”。

“那你们觉得,什么样的老师是好老师?”

整个教室沉默了。

“如果你们不知道怎么评判,就想想你们为人父母的时候,老师学校什么都不管,你们还会把孩子送来吗?”

沉默片刻,下面摇起了头,“不会”。

夏林多次和学生们说:“你们就像一群特别活泼的小猪,在猪圈的泥里打滚,很肮脏,但是有血性,有人情味,有更蓬勃的生命力,让人特别温暖。”

《九品芝麻官》剧照

3

当你说脏话时,到底在说什么?

职校学生聚集了太多令家长们恐惧的标签,继而折射到职业教育上,人们对于“普职分流”仍存在偏见。

“学习不够好,不够听话的孩子才去职校。恰好来到职教的孩子们确实存在学习动力不强、行为习惯有待改进的问题,这样就造成了家长对职教的抵触。”夏林说。

夏林解释,普职分流其实是民间的一个提法,在国家相关政策文件中没有官方的表述。事实上,职教界常说的是“职普融通”,而非“职普分流”。

2022年5月1日实施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职业教育法》(即新职教法)明确职业教育是与普通教育具有同等重要地位的教育类型,并提出“国家建立健全各级各类学校教育与职业培训学分、资历以及其他学习成果的认证、积累和转换机制,推进职业教育国家学分银行建设,促进职业教育与普通教育的学习成果融通、互认”。

夏林的学生中,有许多人的成绩可以就读普通高中,但他们已经不想通过高考来升学,所以选择了职业学 校。

夏林见证了职校20年来的变化,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优质生源,到之后的“坏学生扎堆”。但她也注意到,如今越来越多学生和家长会主动选择职校,生源逐步优化。

今年中考结束后,夏林所在的学校高端技术技能人才贯通培养项目,招收的中考生各专业最低分535,最高分582,年级平均分549,北京中考满分为660分。

毕业后,学校大多会安排就业,近几年选择自主就业的学生越来越多。尽管部分学生存在逃避就业的心理,但夏林认为,职校的学生们有着更平和的就业心态,在工作中上手快、技术好,进入职场后也更谦和。

《中国职业教育发展报告(2012-2022 年)》数据显示,中职、高职毕业生就业率分别超95%和90%,专业对口就业率稳定在70%以上。

夏林太明白青春期这个群体了,所以她不会把学生理想化成风度翩翩的君子。“我不能把一个土豆培养成苹果,只能努力培养成一个光溜的土 豆。”

她时常会想,职业院校的定位是培养综合素质高的大国工匠,教育倾向于培养技能,但即使成为“蓝领工人”,也需要先成为一个人。“绝大多数中高职院校与高中、本科教育一样,会给学生开设德育、美育等通识课程,来提升学生的道德修养、审美情趣和沟通交流等通用能力。我们学校就给学生开设了大学语文课。”

林徽因、贾宝玉、武则天等人物在夏林的语文课上交替登场,历史、文学、哲学、政治学的讨论从课堂蔓延到课外。

有的学生会在午夜12点依旧跟夏林讨论武则天的功与过,有的感慨孟德斯鸠、亚当斯密、卢梭的思想奠基如何在西方社会突进,感慨“清朝康乾盛世恰恰是由盛而衰的转折点”……

夏林经常会针对不同主题,做新型尝试。学生抽取主题,做社会调查,发问卷,做街采视频,比如“宿舍卧谈会”“对婚前性行为的态度”“如何看待粉丝追星以及马保国这样的网红” 等。

在探讨“如何看待女权”时,有个男同学反复问夏林,如果做这个话题挨女生揍怎么办?“我就会说,放心,交给我。然后他就非常认真地探讨日本、美国的女权,最后得出女权不是女性的特权,而是平权这一结论。”

回到脏话本身,它并非底层人和“坏学生”的标配。每个人都可能会说脏话。

美国行为心理学家理查德·斯蒂芬斯曾注意到妻子在分娩时满嘴脏话,于是开始做脏话研究。他发现黑匣子记录的重大空难中,飞行员的对话大多为脏话。他曾对《科学美国人》杂志说,咒骂是对疼痛的一种普遍反 应。

鲁迅曾在《论他妈的》中提到“无论是谁,只要在中国过活,便总得常听到‘他妈的’或相类的口头禅”“这话使用的遍数,怕也未必比客气的‘您好呀’会更少”。

脏话课的尾声,夏林抛出最后的问题,“我想问问大家,说的人都会感到有种宣泄和口舌的快感,听的人怎么也会听得那么爽呢?”同学们大笑。

“当你们说脏话时,到底在说什么,你得明白。以后如果有人这么对你们说时,你们也可以决定要不要同对方生气。这就是我们今天讨论脏话的意义。”

应受访者要求,夏林为化名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互 动 话 题

日常生活中,你会在什么情况下说脏话?

原标题:《一个职校语文老师的脏话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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