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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结婚,上班,这些生活都是我编的|三明治

2023-09-18 14:4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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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结婚了。”

已经近十年没有见面的好友萱祝我生日快乐时,我对她说。

“恭喜啊,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在微信上回复道。

“是A厂的码农,我给你看照片。”说着,我传过去一张从他朋友圈存下来、从一张合影中截出来的单人照。

“挺帅啊。” 萱说。

她不知道,我甚至没有和“新郎”在现实中正式打过招呼。

事情要从2018年说起。

那年我25岁,患抑郁症四年,每天依靠最大剂量的度洛西汀续命。药物仅仅能维持我不产生想死的念头,我依旧没有一点力气给未来做打算。可是已经硕士毕业一年,无法再在家里赖下去了。于是我收拾行囊奔赴北京,准备投简历找工作。

可事与愿违。

也许是因为抑郁整日没有力气,连基本的家务都无法应付;也许是出于对自己一百六十多斤体重的自卑不敢面对社会;再或者只是习惯了——不上班多轻松,上班多累。几个月过去,我甚至没有做一份简历。

我继续接受父母的资助,每月6000元。在妈妈眼中,即使刚工作的时候无法养活自己,也好过终日呆在家中。可事实上,我白天在北京街头晃荡,打卡一些名胜古迹,有时乘长途大巴去京郊的古镇游荡,偶尔也会在机票打折时飞去南方度个短假。从朋友圈上发的图片内容看,大家都会觉得我在北京业余生活丰富,估计有份不错的工作。

而事实上,无业游民的夜晚是难熬的。

北京房租高昂,我租的地方比较偏僻,不通地铁,是酒店式公寓里的一个小房间,15平,厨房厕所一体。虽然离CBD公交只需40分钟,但周围配套极差,没有大型商场超市,也没有可散步的公园。每天大车很多,灰尘漫天。不上班看似自由,却与社会脱节,没有来自同事的社交,尤其当夜幕降临,孤独潜滋暗长,简直将我整个人吞没。

还好我接触到了T圈。

T是一款诞生于90年代的经典游戏,而T圈则是该款游戏的特殊玩法。因为战斗的随机性高,你无法预测看似熟悉的剧情下一秒会突然发生什么,一不小心就会导致玩家全局崩盘。这种玩法对玩家的操作要求高,玩法小众,所以这个圈子很小。

我琢磨我的其他爱好——阅读、写作、手账都太女性化,唯独这个圈子显著地男多女少,或许能在这里找到心仪的对象。因为这款游戏非常老,混迹这个圈子的都是90年代就能接触到电脑的人,这群人的综合条件基本不会太差。虽然我也并没报太大希望。

因为都在北京,我和T圈的男生舟熟了起来。

舟毕业于北京一所985大学,小我一岁,刚刚硕士毕业入职一家互联网大厂。因为他性格外向,加之我从高中起就学文科,基本没有从事理工科行业的朋友。抱着“了解一下程序员的生活是怎样的、为以后写小说积累素材”的想法,我和舟成了很好的朋友。舟也问我做什么工作。虽然整日懒散,但那时的我依然有一颗想要“年薪百万,走上人生巅峰”的心。我关注了不少金融行业同龄人里的翘楚,拆出他们分享在社交平台的经历拼贴重组,告诉舟我在一家咨询公司工作。不主要负责公司海外上市业务。

谎言便从这里开始了。

不知道是否因为天生叛逆,小学高年级时,我因为不满当时几名任课老师任意补课、随意辱骂学生的行为,开始“在脑海里写小说”。小说里的我什么都干,想骂哪个老师就骂哪个老师,想不上课就不上课,称得上“整治校园”。我觉得这挺有意思,在脑子里想想根本不犯法。

到初三时,课业压力太大,迫使我终于写下“脑海里的小说”,于是我“整治校园”的故事在班级广为传阅,同学称我为“才女”。

现在回想这段经历,我才意识到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博取虚名”,而是在自救。对现实的无法适应,使我不得不在现实世界以外创造一个“虚构世界”。在那里,我才是快乐的。

从此之后,“虚构”成了我的本能。不同于15岁时的我,25岁时的我已经不再满足于写小说了,只有向陌生人亲口描述“虚构的人生”,才能填补内心对现状、对自己的不接受。

北京足够大,我的住处到舟的住处坐地铁要两小时,这给了肥胖且无业的我充足的不见面理由。我有时会在朋友圈晒一些周末在北京看剧、游览博物馆的照片,他也会出于礼貌问我好不好玩,但他显然更喜欢宅家打游戏。

渐渐的,我知道了他出生于北方的一个省会城市,父母都在国企工作。我知道了他的薪资水平、室友、组长和同事。知道他从小偏科,数理化算小天才,写作水平却连考核时的自评都憋不出来。

一面承担着北京高昂的生活成本,一面隐忍着独居、不与社会接触的孤独,我依然选择赖在北京。大概潜意识里,我希望自己慢慢好起来。我希望能找到工作、融入团队,拿到高薪,在真的闲暇时间去打卡网红餐厅博物馆。

可事与愿违,家人给我介绍了一份工作,我无法忍受低薪和工作强度,只干了两天就辞职。我终于不得不离开北京。那是2019年,我对舟尚未生出特殊的情愫,只是“非常好的朋友”。

记得决定辞职的那一天,我站在地铁屏蔽门前,望着玻璃里自己的倒影,思考了一秒钟“真的要放弃已经离‘向舟描述的生活’接近了的工作吗”,转而在下一秒钟就心疼自己的身心健康,毫不犹豫的做出了决断。抑郁之后,我好像能够更自如地在现实世界与虚构世界中丝滑切换。虚构不下去了就撤,然后再虚构。反正一切都只是为了让自己开心一点。

我对舟和我的父母说,当咨询师太累,打算回家备考公务员。实则我只是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继续呆在家里罢了,毕竟上班也罢,备考也罢,都很累。

2019年秋天,T圈里一个令人瞩目的男生睿出现了,而睿的出现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我之后三四年的命运。

睿是T圈世界纪录保持者,现实中博士在读。有一天我突然对他产生了好奇,就利用他直播时透露出的零散信息在互联网上“人肉”了一下他。不搜不知道,他居然本硕博均就读于香港大学,我甚至搜到了他高考那年媒体对他的报道。就在那一瞬间,我喜欢上他。或许是因为,他拥有的是我渴望的人生吧。

除了学业,他还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喜欢读明清小说,“三言二拍”读了许多遍;会写小说;本科时是系篮球队队长;钢琴十级。

虽然我高中也就读于全市最好高中的奥赛班,但我身边并没有这样的天才。那一刻我觉得,如果我也这么优秀,大概不会再对自己这么不满了。

我对睿愈发着迷,去微博上搜他名字的缩写加籍贯,搜到了一个女生发的一条微博。看微博的内容,她似乎也喜欢睿。我便在微博上联系了她,她叫雯。后来,雯成了我2019至今最好的朋友,也是我虚构人生故事最忠实的听众。

彼时雯在北京读博,她问起我在哪工作。因为刚刚报名天津市公务员考试,我羞于提起自己家里蹲的身份,便对她说我在天津的某局工作。我不知这是我对未来的希冀,还是“报名等于考上”的自负。而她那时正在走天津某大厂的面试流程,她说她还挺想去,多认识个朋友也好。

我们的话题围绕睿展开。雯对我说睿高她一届,是她从小到大崇拜的偶像。就在我们愈发亲密之时,疫情爆发了。封控期间,她在家写毕业论文,我则无所事事的家里蹲、读闲书。闲暇之余,我们会分享在直播间与睿聊天时获取到的他的现状。我们一起追完了那年很流行的《青春有你2》。

疫情解封后,我又开始了持续了多年的在街上无所事事的游荡——在我地处河北小城的家乡压马路,从家走到市中心,因为呆在户外比起在家让心情更好一些。另外我发现在贴近大自然的时候,我虚构人生的思维也更加迸发。

在漫长的闲暇时光里,我又跟雯编织出我在天津拥有一份朝九晚五的稳定工作、每天下班后在海河边散步的美好生活,频繁承诺她来天津工作后带她吃遍各种小吃。也许是疫情封控的时光让我过于孤独,我比任何一次都更依赖我虚构出的生活。

直至雯毕业季将至。我的公务员考试因为疫情的缘故推迟了。我早就习惯松散,并没有认真复习。眼看离考试只剩一个月,我只好对雯说我精神状况欠佳,需要住院。实则开始闭关学习,冲刺考试,暂时把每日沉溺在虚构中的生活抛之脑后。

或许出于骨子里尚未磨灭的自信,我好像觉得只要疫情过去,我自然而然的就会过上我对雯描述的生活。从未想过“如果不能”的情况。以至于2020年8月,我考试落榜,编造的事实坍塌,我无力承受,经历了惊恐发作。每日吃不下饭,清晨吃一口就会吐,只有晚饭能勉强吃一点。可谎言还得继续,我只能跟她说,我的精神状况不再适合留在天津,决定辞职回老家,考老家的公务员。

没脸没皮,撒起谎来顺畅丝滑。我的心里竟没有一丝内疚的涟漪。

雯的职场之路开始得不算顺利——尽管她读博已经非常辛苦,但读书和工作仍旧不能相提并论。她所在的大厂以高强度工作著称,每天的工作时间基本都维持在10小时。在这种情况下,她需要一个寄托来缓解高强度工作带来的痛苦。于是她喜欢上了同一部门的同事琦。琦是个帅哥,性格温和,对新同事也很耐心,在天津有套由父母还贷的139平住房。唯一不太合适的是,小她三岁。

在经历了工作外时间的微信聊天、出外团建时一起看星星的暧昧举动之后,终于,2021年初,雯在外出吃饭回家的地铁上对琦告白了。

我对她佩服有加,毕竟,像琦这样内敛的性格,不告白就不会成功,告白了还有一半成功的可能。他们顺利的在一起并不久后同居了。

此后与雯的联系为我提供了恋爱的一个切口——毕竟我已家里蹲数年,自然没有恋爱的可能。唯一一个每日联系的好朋友承担起了向我描绘恋爱是什么样子的职责。我在微信中目睹他们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尝试sex,第一次通宵熬夜帮对方解决工作上的难题……我开始羡慕雯的状态——之前可以说一点也不羡慕,毕竟高强度的工作不是我能承受的。可她的恋爱好像让我看到,一个人只有成为社会的一份子——而非家里蹲与社会脱节,才有恋爱的可能。

更加让我羡慕的是,不同于我虚构出的生活,她的生活是真实的。她说他们在一起了就是在一起了,她发来的深夜琦替她装电脑硬盘的视频是真实的。

自她恋爱之后,我们的关系似乎变得不对等了。似乎一切话题都由她来主导,或许是这种被动让我感到不适,我决定反客为主,也为自己虚构一个男友。2018年在T圈认识的舟便成了我的first choice。

舟名校毕业,大厂工作,长相小帅,完全可以称得上一位像样的男友。而且,我和舟本就是很好的朋友,我们的聊天记录虽算不上暧昧,但完全可以甩锅为舟太直男,用来冒充我们的恋爱细节并非什么难事。

同时也因为,那段时间正处人生低谷,需要一个虚拟的“萤火”带我走出黑暗。于是我向雯宣称,我和舟恋爱了。

恰巧,在我刚刚开始“虚构恋爱”的时候,舟所有的好朋友都结婚了,他恰巧面临“只剩我是单身狗了”的尴尬。也许是为了缓解这种尴尬,他确实做了些有些暧昧的事——例如每天下班时都向我报备(互联网大厂下班时间不固定)。2021年8月,他所在单位因为一则职场性骚扰丑闻登上热搜,他与我一起八卦了这起丑闻一整晚。后来该大厂彻查了将内网帖子外泄的员工,舟专门跟我说,看下来不是女朋友就是老婆传出去的,还好你没给我传出去。这丝丝缕缕的陪伴逐渐让我产生了依赖。

可相较我向雯的描述,这所谓的暧昧则完全不够看。我对雯说,我和舟在夏天伊始便一起旅游,kiss,在我漫长的抑郁时光里他每天都远程陪伴着我。我们在一个秋光冉冉的下午发生了关系。

这大抵是我心中想要的一种依靠。我索然无味的避世生活也只有在我向她描述这位“虚构男友”时才拥有一丝丝甜。

2022年,雯和琦开始备婚。我也终于结束了漫长的家里蹲生涯,入职了天津的一家事业单位。

离开社会太久,我对职场可以说一无所知。但曾经在互联网上捕捉到的一条信息深得我心:在体制内如果单身,尽量说自己对象在外地,以免无休止的相亲。

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入职第一天便被单位的主要领导问及男朋友找好了吗,几乎没有过脑的,我将舟的信息上报。自此,虚构男友的倾听者从雯扩大到了我所有的同事。

雯开始了繁琐的备婚流程。我方才知道办婚礼原来是这么麻烦的事:婚庆、妆师、场地、摄影、主持。出于“为未来打算”的想法在小红书上搜了一下,大数据马上为我推荐了海量刷不完的信息。

一旦被大数据拿捏,便难逃一打开社交媒体,满眼都是备婚有关主题的命运了。甩锅给大数据似乎比面对自己的内心容易。漂泊在外,我自然也是渴望爱情,渴望有个小家。在同事的进一步询问中,我顺理成章地进一步虚构,今年结婚。好似我真的拥有了一个名校毕业、大厂工作的码农丈夫。

同时我也开始努力让虚构成为现实。

在小红书上,我付费找了一位情感分析师。她对我说网上认识并不能算认识。我用心学习了她的课程——一段关系的推进大约需要5次线下约见。我和舟不在一座城市,5次约见似乎太过刻意。但我马上想好了对策。

舟与我说起过想重拾自己本科时做家教的副业。我便和他说起“我在小红书上运营教育博主账号,拉到学生给他教”。因为拍视频需要他来演绎教学部分,见面便变得顺理成章,也方便在每次见面的过程中推进感情了。可最大的困难是,在拥有了稳定工作后,我因为安逸愈发肥胖,已经达到一百八十斤。

今年春天,我来到北京,订了一份麦当劳的外卖。我把外卖单子撕掉,按照我知道的地址来到了舟租住的公寓门口。先是敲了半天门,没有人应。我只好在淘宝上买了匿名电话服务让人帮我打电话说“外卖到了,出来拿一下”。

我终于见到他,和照片上一样的宅男帅,说话声音很温和。他问我外卖怎么没有单子,我说我住楼上,是外卖员让我帮拿给你的。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我觉得是个可以托付的人。

当晚,在回天津的高铁上,他问起我怎么会有青海号(匿名电话归属地是青海)。我装作不知情地问什么青海?他说起今天收到了一份很奇怪的外卖,我回复早已想好的说辞:怎么没人给我点外卖。

单纯的他当即相信了不是我点的,就去问其他人。

我觉得自己很可悲,因为肥胖,连大大方方地见自己喜欢的人都没有勇气。

我加入了一个身心灵成长的社群,这个社群由曾经一位投行工作的学姐创建。她在工作几年后,意识到投行工作不是她想要的,转而辞职创业。我参加了许多类似冥想的社群游戏。因为在线社群游戏强制要求开摄像头,之后在线下见面,我没有因为对自己的外表不自信而想逃避法。

在一次次社群游戏中,我似乎明白了25岁至30岁之间虚构人生的意义,好似奥斯维辛集中营里的囚犯幻想离开集中营后与家人团聚的场面一样——只是想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动力。

但在虚构人生的同时,我在心里也否定了真实的自己——那个肥胖的、饱受抑郁摧残的自己。

我不接受她,所以虚构了一重又一重的身份。我从来没有意识到,她本来的样子——在经历了抑郁的痛苦之后仍没有放弃自己,仍一点点试图站起来的样子本就是值得尊重的。

在一次冥想练习中,我忽然看到了那个渴望无条件接受和爱的自己。在意识到自己竟那么不接受自己时,我当着好几位小伙伴的面哭了起来。

我为什么不接受自己啊。

我开始减肥,尽管这个过程十分缓慢。我重新拿出公务员考试的学习资料打算换个专业性强一些的工作环境在专业技能上塑强自己。这一次,我想面对真实的自己——不管怎样,我想先接受真实的自己、这个在艰难地、缓慢地改变过程中的自己。

原标题:《恋爱,结婚,上班,这些生活都是我编的|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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