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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川:我们谈复兴,可以尝试在文化上复兴到司马迁的高度

2023-09-29 18:4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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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身体就像一座旅馆:西川演讲访谈录

作者:西川 著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

出版时间:2023-08

“我的身体就像一座旅馆,里面住着很多灵魂。”这是著名诗人西川的精神世界,与极富变化的世界相称的灵魂震动。西川《我的身体就像一座旅馆:西川演讲访谈录》随诗人直面现实与自我的矛盾感与复杂性,走向未知和无边的思想与诗意的疆域。

西川《我的身体就像一座旅馆:西川演讲访谈录》收录诗人西川近年来30篇演讲访谈,如《我的诗歌革命》《诗歌和诗人的“沸点”》《我不想浪费这个时代》《从国际文学现场回看中国诗歌》《我把保守的一面都留在了画里》《了解古代是为了充分做一个当代人》等,汇集西川在诗歌写作、诗歌与书画、诗歌与文明、诗歌与时代、诗歌与社会等向度的重要思考,呈现了作者一贯强调的“诗歌思想”,使诗歌问题被放置在文化、艺术和历史的大背景中处理。

西川用诗歌回应时代,作为一名不断开掘诗歌可能性的诗人,敏锐捕捉时代变化,直视现实与自我的矛盾感与复杂性。诗人以其广阔的视野、深刻的问题意识、敏锐的直觉面向诗歌,力图通过对中外古今诗歌,以及诗歌与其他行当艺术的反复比对,为当代中国诗歌的创造力呈现找到可能的出发点和突破口。西川《我的身体就像一座旅馆:西川演讲访谈录》不仅是一本演讲访谈录,更是西川“诗歌思想”的汇聚,诗人希望经由诗歌,我们能解放自己,重新理解文化与艺术,重新理解当下。

——纯粹君

西川

自序

文 | 西川

每个人的精神结构、世界观都不一样。我曾说过我是一个50%的诗人,除了写诗,我也做翻译,也做中国古代文学、古代绘画研究,也拍纪录片,也做一些批评工作。我的批评工作包括了文学批评和文化批评。我的批评通向思想探讨,很少在当代文学或者诗歌范围内就事论事地指名道姓。如果读者愿意把这种略过视作一种骄傲,我也没有意见。没有人会知道自己生来该扮演什么角色,于是有了我的跨界。

对我的写作来说,批评工作具有特殊意义。20世纪初法国诗人保尔·瓦雷里说过,现代诗歌有一个品质,就是把批评引入诗歌写作当中来。在诗歌写作和批评工作之间来回切换,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自然之处。我既会在诗歌创作里容纳批评因素,也会给批评加入诗歌因素,但我谨防带有抒情色彩的印象式批评写作。我要求我的批评工作多少带有一点货真价实的学术色彩,它应该硬一点,应该包含信息量。所谓抒情的印象式的批评在我看来是批评的无能。

曾有朋友问我,批评、思考会否妨碍我的诗歌创作。我对他的建议是:去读我的诗歌!当然如果他以19世纪西方和俄国浪漫主义的文学趣味、20世纪30年代中国文学青年的趣味、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的文学趣味、纯粹的唐诗宋词趣味来读我的诗歌,他一定会读得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甚至愤怒或者不屑。

诗歌写作带给了我发现世界、感受世界、整理自己、归纳自己、比较自己与他人的好处,我把这些东西带入了我的批评。它们有时有点像随笔。而“随笔”,当然,从来不是随便写下来的东西。严格意义上的“随笔”不是“小品文”。

我对“诗意”的看法很宽泛。我理解的诗意与很多人理解的现成的、陈旧的、不变的、保守的、单向度的、文雅的诗意不同。不光中国古人对诗意有很多现成的说法,但仅就中国古人来说,刘勰、钟嵘、陆机、司空图、严羽等,都提出过划时代的看法。这其中,唐代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中列举过诗意的各个方面,例如雄浑、冲淡、纤秾、沉着、高古、典雅、洗炼、劲健、绮丽、自然等等。这种归类和划分,塑造了我们的诗歌意识,感受世界和表达自我,甚至是表达无我的方式,但我不得不说,在今天,在这样一种社会、历史环境中,它们也限制了我们的文学拓展。尽管我对古体诗写作并非一无所知,并非毫无感觉,但我不是一个只认古体诗的人:诗意对我来说,是一种有再生之感的东西。在我看来,有时候,一个残酷的东西里也有诗意,一个破烂的东西里也有诗意,一个丑陋的东西里也有诗意;当然,一个优美的东西,自然会传递出优美的诗意。

一旦拥有了与真正的、活生生的世界(而不是教条中的、成语中的、古体诗中的、现成概念中的世界)发生关系的文字能力,我就不需要专门去寻找所谓的“诗意”了(那往往是别人的诗意)。“诗意”无处不在。在我的理解中,诗意中包含着反讽和当下性。举个例子:我曾在贵州凯里走访过一座封闭的种植园,种植园大门的上方有几个水泥大字“幸福家园”,但在门口的一侧挂着个木牌,上书四字“禁止入内”,于是我脱口而出“幸福家园禁止入内”!经我这么一说,同行的朋友们全乐了:这是反讽的诗意。

2022年10月28日

西川《我的身体就像一座旅馆:西川演讲访谈录》书籍设计展开图

深度阅读

文 | 西川

西川《我的身体就像一座旅馆:西川演讲访谈录》设计平面图

当代诗歌和传统诗歌的关系

其实横向看我觉得中国当代诗歌也挺好,尽管我们还没有到那个位置,因为我已经听到一些国外的诗人对中国当代诗歌的看法。另外我们的现实感会刺激我们重新来看待我们自己的传统,我经常听到别人的批评:比较中国古诗和现代诗,认为现代作品质量低下,能引用的只有“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我就会跟他讲,中国当代诗歌和古代诗歌不完全是同一种东西,中国古代诗歌是一种类型化的诗歌,中国当代诗歌不是类型化的诗歌。类型化的诗歌就是不同的题材有不同的写法,写山水、写送别、写官场、写空房独守都有一套写法。中国当代诗歌是一种强调个人创造的诗歌,尽量地摆脱类型化。我们对于中国古代诗歌还有一个巨大的误会,因为《唐诗三百首》只是从全部约5万首唐诗中选出的,2300多个诗人创作的有问题的作品都没有被收录进去,而《全唐诗》包含了唐诗所有的问题,所有的陈词滥调全在里边。另外就是该如何看待唐诗,从唐诗本身看不出来什么问题,但是中国思想史到了唐朝基本是空白的,唐朝没有大思想家是不争的事实。这个话是放在唐人与战国诸子、汉人、六朝人、宋人、明人的比较中说的。你非说唐人中有大思想家我也没办法。这就像你非说当代中国有思想家,但不以孟子、庄子、荀子、朱熹、王阳明那样的思想家为标准,我也没办法。从这个意义上说,唐诗放在今天就力度不够,在中国社会这么一个大河拐大弯的历史进程当中,你只是说喝酒——“落日欲没岘山西,倒著接篱花下迷”,这是李白的诗——在今天写这样的诗是不够的,作为一个文学,整体上的感受力和思想力不够。唐朝最有思想的人是韩愈,但韩愈的思想却有点浅薄。他只是要恢复一个道统,可见唐朝人思想力不够。唐人拙于闻道。也许那个时代的人不需要像今天的人一样思想,他们不曾像我们一样不得不面对这样一段近现代史——社会转型及近代以来的世界格局所带动的文化权力的调整和再分配。所以我说,唐诗伟大,但拿到今天来依样画葫芦不完全合适,这就是突破点。

西川《我的身体就像一座旅馆:西川演讲访谈录》书籍展示

现在还有一种文化现象我管它叫“晚世趣味”,就是喜欢晚唐、晚世的情怀。这种晚世情怀其实是挺容易讨好读者的一种写作思路。在当下,当大家都急于回到传统的时候,这种写作是讨好的,我管它叫寻章摘句式的写作,现在变成了一种风气。这种东西是不能建立起一种历史观来的。历史观建立不起来,顶多是把别人玩过多少遍的东西你再玩一遍。

对我来讲,这样的写作和我的现实感是不对称的,我要寻找我的资源。我不认为中国当代诗歌和中国古代诗歌有一种完完全全吻合在一起的继承关系,而有可能是一种错位的关系。极端一点说,也可能一个当代诗人跟中国古代诗人没什么关系,但是他有可能跟司马迁有关系,这也是一种思路。我们的思维需要活跃起来,活跃起来的思维所认出的可能是一种错位的关系,但又充满发现。继承传统的话我们说得太多了,90%都是废话。如果我们不能与传统形成真正的对话关系,我们就连传统的边儿都没沾上。我不敢说我就沾上边儿了,但希望自己能够沾上点边儿。目下我想要借用的资源中有一些是笔记文、诸子著作和中国的历史著作。去年我在加拿大的一所大学里教了一学期的课,我就是带着一套书去的,是两个版本的《史记》。读下来发现,和我们现在所进行的写作相比,中国古人曾经达到过那样一个高度和广度,我们还离得远。

西川《我的身体就像一座旅馆:西川演讲访谈录》内文展示

中国诗歌应该用特有的方式体现文化的复兴

这个论坛叫“复兴论坛”。我们谈“复兴”,可以尝试在文化上复兴到司马迁的高度。司马迁描述的整个历史进程,包含历史的多种细节,现在谁又能写出那样的东西来呢?司马迁在《伯夷叔齐列传》里所达到的那种思想强度,一点都不亚于《圣经·旧约》里边的《约伯记》所达到的强度。曾经有一个年轻诗人问我怎么看中国文学对中国古代文化的传承,比如对唐诗宋词的看法。我说唐诗宋词当然非常重要,但是你从来没想过吧,诸子百家也是中国文学当中最重要的东西。因为从汉代往回说,汉代的思想家都是结构性的思想家,尽管那时的思想我们今天看起来已经有些陈旧,但在当时却是前卫的。再往前回溯,在汉代之前是诸子百家,诸子百家那种思想之间的斗争、辩驳,是多么令人神往。那是中国文化、思想、道德、政治的根。诸子的学问是乱世的学问,既不同于古希腊的学问,也不同于古印度的学问。这是我们必须注意到的。还有,从文学角度看,他们的写作曾经达到过那样一个状态。比如韩非子的语言传达出一种排山倒海的力量,相比当下,我们的文学太弱了。再比如庄子,庄子是我最热爱的一个人,他对于语言的那种自觉性,在写作上的自由,对于死亡的认识的深刻性,这些东西是可以让我们大树底下好乘凉的,我们的精神可以依托在他的身上,就像西方人可以依托在但丁身上。

西川《我的身体就像一座旅馆:西川演讲访谈录》

书籍展示

如果我们内心知道中国古人曾经达到过那样一个高度,这就直接赋予了“复兴”这个词以实际的内容,要复兴文化到怎样的地步就很明确了。中国人究竟要干什么,中国人曾经干过什么,中国人就应该干什么。中国人曾经干过什么呢?诸子百家对天下的想象——实际上历朝历代中国最好的文人们全都在做这个事情。那么,一个诗人,我不想象世界,我不想象天下,你想象什么?中国古人们想象过月亮,观察过月亮,而我们现在感受月亮的方式就是古人的方式,“少小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就是古人的方式,那是李白的想象,李白做到了。

上个月我到南京,想去雨花台望长江,因为我读过明代高启的一首诗叫《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大江来从万山中,山势尽与江流东。钟山如龙独西上,欲破巨浪乘长风”。我说我一定要从那个角度看一看长江,但是南京的朋友们说,现在长江改道了,从那儿看不见长江了。我说那好吧,那就去另外一个地方看。我们就登了一个新盖起来的楼,叫阅江楼。在那里,我立刻想到的又是清代龚贤的诗:“与尔倾杯酒,闲登山上台。台高出城阙,一望大江开。日入牛羊下,天空鸿雁来。六朝无废址,满地是苍苔。”诗里面描述的景色已经没有了,放眼全都是高楼。我的意思就是,中国古人想象了这个世界,描写了这个世界,这就是他们对世界的贡献。而中国当代的诗人们也应该做这样的事情,中国当代的诗人们做这样的事情,中国当代的艺术家做那样的事情,中国当代的电影人拍那样的电影,中国的学术变成另外一种什么样的学术,都应植根于我们的现实感。这样,我们也许就能够创造出一种与我们的存在相对称的文化来。

(本文节选自西川《我的身体就像一座旅馆:西川演讲访谈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2023年8月)

西川,诗人、散文和随笔作家、翻译家。198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英文系。系美国艾奥瓦大学国际写作项目荣誉作家(2002)、纽约大学东亚系访问教授(2007)、加拿大维多利亚大学写作系奥赖恩访问艺术家(2009)、香港浸会大学卓越华语作家(2022)、牛津大学出版社Hsu-Tang中国古典丛书编委。曾任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教授、校图书馆馆长,现为北京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出版有各类著作约三十部, 其中包括诗文集《深浅》、诗集《够一梦》、长篇散文《游荡与闲谈:一个中国人的印度之行》、论文集《大河拐大弯:一种探求可能性的诗歌思想》、专论《唐诗的读法》《北宋:山水画乌托邦》、译著《米沃什词典》(Milosz's ABC's,合译)、《博尔赫斯谈话录》(Borges at Eighty: Conversations)等。

曾获鲁迅文学奖(2001)、中国书业年度评选· 年度作者奖(2018)、德国魏玛全球论文竞赛十佳(1999)、瑞典马丁松玄蝉诗歌奖(2018)、日本东京诗歌奖(2018)等。其诗歌和随笔被收入多种选本并被广泛译介,发表于约三十个国家的报刊,其中包括美国《巴黎评论》《肯庸评论》《哈泼斯杂志》《麦克斯韦尼杂志》、英国《泰晤士报·文学副刊》、德国《字母国际》、日本《现代诗手帖》等。纽约新方向出版社于2012年出版由柯夏智(Lucas Klein)翻译的《蚊子志:西川诗选》,该书入围2013年度美国最佳翻译图书奖,并获美国文学翻译家协会卢西恩· 斯泰克亚洲翻译奖。第二本由新方向出版社出版的诗集《开花及其他诗篇》(2022),获《纽约时报》推荐。2019年德国柏林诗歌节宣传册称赞西川为“当代诗歌的巨匠之一”(one of the greats of contemporary poetry)。美国《麦克斯韦尼》(McSweeney's)网刊评价西川为“最重要的在世诗人之一”(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poets alive)。

我的身体就像一座旅馆:西川演讲访谈录

作者:西川 著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

出版时间:2023-08

《我的身体就像一座旅馆:西川演讲访谈录》收录了诗人西川近年来30篇演讲访谈录,如《我的诗歌革命》《诗歌和诗人的“沸点”》《我不想浪费这个时代》《从国际文学现场回看中国诗歌》《我把保守的一面都留在了画里》《了解古代是为了充分做一个当代人》等,汇集了西川在诗歌写作、诗歌与书画、诗歌与文明、诗歌与时代、诗歌与社会等多个方面的重要思考,较大程度展现了作者一贯强调的“诗歌思想”,使诗歌问题被放置在文化、艺术和历史的大背景中处理。作者以其广阔的视野、深刻的问题意识、敏锐的直觉面向诗歌,力图通过对中外古今诗歌,以及诗歌与其他行当艺术的反复比对,为当代中国诗歌的创造力呈现找到可能的出发点和突破口。

原标题:《西川:我们谈复兴,可以尝试在文化上复兴到司马迁的高度 | 纯粹新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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