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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明︱一周书记:反智主义与……权力的谎言

李公明
2018-09-27 14:55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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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智时代:谎言中的美国文化》,[美]苏珊·雅各比 著,曹聿非 译,新星出版社,2018年6月,356页,58.00元

苏珊·雅各比的《反智时代:谎言中的美国文化》(曹聿非译,新星出版社,2018年6月)实际上并没有提出全新的核心问题,而是在理查德·霍夫施塔特的经典之作《美国生活中的反智主义》的基础上针对美国新的、更泛滥的反智现象继续发出强烈的控诉之音。有评论者说,她“所做到的远不止是重提对美国傻瓜化的无力抨击……而是对批量生产的娱乐的隐蔽性和其中根本性的非民主力量,勇敢地运用了一种相当老派的反向思维”(《多伦多星报》)。也有评论者认为,“在一个熟悉的话题上,这是一种令人惊叹,又深刻异常的讨论”(《纽约观察家报》)。

我基本上同意这些评价,但是也注意到有人这么说:“你可以说《反智时代》在用非理性的方式抨击美国非理性,用反智语气挞伐反智,但你却无法拒绝这种当头棒喝。”(“编辑推荐”,见book.douban.com)这可是一种带有不同思维方式的肯定性评价,对一本反对反智主义的专著来说,“非理性的方式”和“反智语气”似乎不可以用“语言诙谐生动,极尽嬉笑怒骂之能事……谐谑中暗藏讽刺”就可以轻易放过。而且,由于智性与反智、理性与非理性之间在语义上和表述上容易存在的悖论,“以非理性的方式抨击非理性”甚至可以看作是一种“敌人内部矛盾”,问题就很严重。既然是“非理性的方式”,就应该有缺乏理性逻辑和事实证据的特征,如果真的是这样,这一“当头棒喝”又有什么说服力量呢?

从作者在整本书中的对各种现象、言论、观念、事件和原因等的分析以及引用的资料和参考文献来看,我认为毫无疑问不能说它“用非理性的方式抨击美国非理性”。但是,我也的确注意到,当作者以美国总统特朗普的言行作为反智主义的例子的时候,有些表述是不够严谨的,个别论述看起来真的与非理性沾上边。作者认为“特朗普无疑是当下美国人记忆中最为反智的总统,可能也是美国历任总统中最反智的……”(294页)问题是,那些拥护特朗普的美国人关于特朗普的记忆怎么可能是这样的呢?说他是历任总统中最反智的,作为个人看法当然没有问题,但是在一本反对非理性的著作中,这样的个人看法是否也应该有更理性的方式来支持呢?至于说,“至于特朗普,几乎没有证据能够表明,他在世界地图上能找到自己的高尔夫球场之外的东西”(287页)。这挖苦话说得太过分了,对“证据”的运用也太缺乏证据了,而且实际上要在世界地图上找到自己的高尔夫球场可能比什么都要困难。相比较起来,说“他陷入麻烦的主要原因是无知,而不是因为他有什么信念”(287页)。就显得要更准确,虽然严格来说这句话也同样要有证据支撑。

以看起来并不太重要的几句评价和推荐语来切入,不是小题大作,更不是因为我对该书的评价有所保留,而是因为在任何关于反智主义的思考和讨论中,更应该遵循智性生活的原则、态度和表述方式。面对雅各比的这本著作,我无法不以更审慎、更理性、更期待看到不同意见的心情来进入阅读。

特朗普

还是先从特朗普谈起吧。特朗普在内华达州共和党初选中赢得高中或以下教育水平的人当中百分之五十七的票数之后,他说“我热爱教育程度低的人”。雅各比对此指出:“让教育程度低的人获得接受更好教育的机会——而不是热爱他们——从来都是美国梦的基石。矛盾的是,缺乏接受大学教育的经济能力是如今很多蓝领工人中反智主义回潮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序言 打了兴奋剂的反智主义”,iv)从“热爱”中看出如此尖锐的问题,这是很可以举一反三的例子。世人都知道特朗普喜欢发推文,而在雅各比看来,Twitter的一百四十个字符格式正好符合反智的定义,“因为它所提供的空间只够用来张贴标语”(“序言”,v)。应该说,字数限制和标语与反智都没有必然的逻辑,实际上作者在这里指的是网络写作与阅读互为因果的弊病——很容易拒绝有深度的、需要思考的和必须通过一定的篇幅才能完整阐述的文章,尤其容易拒绝那些需要运用概念、需要对每一个论点给出事实证据、对每一种试图建立的因果关系都要从逻辑上予以论证的文章。正因为这样,极少字数的字符格式限制成为反智的天然屏障。

颇有意思的是,在采访中特朗普被问到有关书籍的问题时说:“我喜欢读书。就书这方面来说,我现在没有时间读太多书,但我喜欢读书”。然而他从来不敢像前总统奥巴马那样接受《纽约时报》首席书评人的采访,也不可能像奥巴马那样在报出莎士比亚的几本书名之后能继续谈论莎士比亚为什么是“试金石”。但是,没想到这反而成了他的优势,不会因为谈论莎士比亚而被媒体和公众看作是“孤傲清高”的知识分子(“序言”xii——xiii)。这当然反映出在公众中间流行的那种反智主义倾向。“根据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过去二十年中所作的调查,超过三分之二的美国人不知道DNA是关键遗传物质。九成美国人不理解辐射及其对人体的影响。五分之一的成人相信太阳围绕着地球转。科学知识如此严重的缺乏为迎合纯然无知的人们的政治宣传提供了一片沃土。这同样也解释了为什么特朗普没有因为将全球变暖斥为谎言而得到选民的惩罚。对专家的嘲讽只是让特朗普更受支持者的爱戴。”(“序言”xv)

非常荒唐的是,如果一个政治家因为在对公众的演讲中展示了自己的才华和教育水平,就有被认为是“傲慢的知识分子”的负面可能;如果他因为强调思想与行动具有相同的重要性,就会被认为缺乏行动能力,这样的公共社会氛围无疑具有反智主义的性质。与此相类似的是,“美国人对白手起家者——既不靠家世背景,又不靠正规教育,单凭自己的智慧与勤勉取得成功的人——的理想化使得人们不大容易去尊重投身于教育和学识的人”(“序言”,ix)。曾几何时,“大老粗”常常作为与“有知识、有文化”相对立的强势话语,在那些年代的激进主义文化氛围中不仅不是应该为之感到惭愧的事情,反而成了获得道德优越感、行动力赞誉和鄙视文化知识的资本。当然,作者在书中指出特朗普根本就不是什么“白手起家” 、“从底层干起”,而是在家族生意的基础上继续暴发起来。

霍夫施塔特的《美国生活中的反智主义》是麦卡锡时代的产物:对危害极大的战后反智主义和诉诸司法的反共主义的合流,霍夫施塔特决心从美国的文化倾向这个更广阔的长期背景出发加以深入研究。面对特朗普现象,雅各比同样认为应该研究在美国文化中紧密相连的狭隘主义、反理性主义和反智主义。受狭隘主义、反智主义和意识形态话语操控的公众,在讨论问题和分析现实的时候,必然会然会妖魔化对手,对任何反对意见不屑一顾。“美国如今染上了一种将无知、反理性主义与反智主义交织在一起,在技术的作用下突变的病症,它比过去那种周期性的疾病更加危险。当前这轮爆发所产生的严重危害与人们对一切不以为意的精神状态是分不开的(“序言”xviii)。认真倾听和努力理解反对意见,在事实与证据面前修正自己的观点,这是在讨论问题和争论中必须具有的理性主义基本态度;这不但是严肃的学术研究应该具有的品质,同时也是在日常生活交往中的人们应该具有的品质。

反智主义与公共语言的劣质化有紧密联系。该书第一章从政客演讲中使用“伙计”指称“人民”等语言现象入手,揭示反智主义如何在公共政治中消解与场合相应的严肃性,如何在语言中不断降低公共文化的标准。问题不仅仅是以“伙计”向听众套近乎的做派显得很媚俗,而是如雅各比说的,“这种对平庸的认同与自得恰是任何时代反智主义的独特标志之一”;更严重的是,“对庄重公共话语的抛弃与政治进程的堕落之间的关系便显而易见”(2-3页)。回想一下,在我们的公共政治生活话语中,更粗俗的语言不也是曾经大行其道吗?“这个民族的语言劣化几乎表现在电台、电视和网络上的一切广播与播客之中。……在语言明确性不断模糊和智识歧视不断加深的过程中,政治言论总是最先恶化的。”(4页)语言的劣质化、娱乐化和同质化具有劣币驱逐良币的效应,成为意识形态绞杀自由、理性和严肃思想的帮凶——被它们充塞头脑的那些公众必然会养成对思想、理性、逻证和准确语言的要求感到不耐烦甚至敌视的思维习惯。因此,雅各比的这段话让人感慨不已:“阅读罗斯福著名的炉边谈话文本,不免让人黯然神伤,那种让美国人增长知识、拓宽思维,而不是迎合最低标准的公民文化已经逝去。”(3页)

应该首先揭露的是存在于政治生活中的反理性主义,认识反智主义在公共政治生活中的危害性,追问从意识形态、体制到政治机构对待理性、知识、事实、证据、公开讨论和自由传播的真实态度,弄清楚反智主义的症状与根源。正如作者所说“任何时代的反智主义都可以恰当地理解为多种原因带来的复杂症状,而症状的延续有可能让原本有望好转的问题变成危及整个政治机体的恶疾。”(9页)在大作辩论秀的美国政治舞台上,“美国公民知识、文化知识和科学知识的普遍退化加重了政治极化,因为辩论场往往完全留给了那些——带着一种非主流的激情——密切关注特定的政治和文化事项的人。美国人的治理方式中的每一个不足都和公众的知识缺陷有着某种联系——经过选举上任的政府官员和选出他们来的人有着同样的智识盲点,所幸他们制定的政策尚未引起公愤”(308页)。说穿了,以权力和利益为中心,以反智制造和维持谎言,以谎言维持权力与利益,这是反智时代的公共政治的最大要害:反智主义与权力的谎言。“随着愚蠢与聪明标准的降低——在知识分子和非知识分子群体中同样发生着——人们更容易信服极端立场。政治光谱两极的政策往往都以事实错误(而不是意见的不同)为基础,要理解那些事实错误,不但需要基本的知识,还需要批判性思维的能力。”(309页)另外,“历史健忘症也许是如今我们最严重的公民问题,但在人们可以记住些什么之前,首先应该让他们吸收某些值得铭记的基本事实和思想”(310页)。

第四章“赤色分子、左翼分子与同路人”主要讨论的是一战后美国的打击赤色分子运动、三十年代的萧条与新政时期、冷战之后出现的麦卡锡主义等历史状况,作者力图从美国二十世纪政治史、司法史和意识形态思想史等视角中发现和梳理反智主义的种种因素和影响,力图还原出知识分子在充满了极其复杂的政治、经济、司法、教育、文化甚至外交的诡异风云之中的观点、立场和他们的命运。应该说,在那种复杂的历史与思想话语现场中的反智主义因素远不是那么容易辨析的,知识分子阵营的分化、智性生活在公共社会中的变化、国民精神中的价值观念等等状况与反智主义的关系也无法在这个章节中展开详细的论述,但是作者的历史意识是非常敏锐的。例如对于麦卡锡主义的实际影响的估计,她认为“要衡量对思想的压制和对异见者的恐吓是否成功,时间长短是个至关重要的指标。照此看来,反共运动是个可悲的失败,尽管它通过对人们事业的打击和带给人们的恐惧导致了不可估量的恶果”(93页)。这是在反智主义的议题之上更有敏锐性和重要意义的议题。

到第六章“归咎于六十年代”,反智主义与各种运动、力量和社会的动荡有更为复杂的联系,作者的观察视角也更为开阔,所论述的议题更有开放性。关于大学校园和教育理想与反智主义的关系,作者对五十年代与六十年代作了比较,前者“在大部分情况下,学生和教授们都在探寻真理,肮脏的商业主义和肮脏的政治世界极少插手其中”。她以伯里克利时代的雅典、十九世纪的海德堡大学和一战前的牛津与剑桥与之相比,不同的只是在美国具有了史无前例的规模。而后者在客观上是因为二战后的《军人权利法案》使大批退伍兵成为大学生,“传统自由教育的崩溃正是从这时开始的。大部分公立学校要为日益增多的学生提供职业训练,再也无法秉持要求极高的传统文科教育”。(139、141页)这是平等主义和普及教育的发展理想必然会遇到的问题,当然还有更复杂的因素使校园失去往日的平静和传统的教育氛围,当时作者以报社的教育记者身份进入校园采访,发现正如政治学教授S.S.沃林所说的,“绝大多数的教职员工不但放弃了重新思考大学本质的社会责任,也放弃了重组大学制度的责任”(149页)。

作者痛心疾首于美国教育中的反智主义,她的呼吁同样令我们感到焦虑:“迫切需要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知识分子合作解决的一个问题,是高等教育机构对看上去希望主修信息娱乐的学生的纵容。有关流行文化的大学课程从‘肥胖研究’到对科幻电视剧的深人剖析无所不包,只要一瞥这些五花八门的课程,我们就能发现,为了迎合学生和他们的教师——很多教师已经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最恶劣的因素和七十年代的流行文化中学到了经验——课程标准已经降低到了何种程度。”(317页)“高等教育的职责不是向学生传授流行文化,而是让他们学习更有价值的东西。真正的知识分子——大学校园中还有一些这样的人——应当奋起斗争,把这些垃圾扫出门外。有关流行文化的课程在学生当中很受欢迎,讲这些课的教职员工争辩说,这些课程能够帮助学生‘解构’大众娱乐,就此展开批判性思考。他们错了。有关流行文化的课程实际上只是在让学生继续把自己的心灵朝向低下的目标。如果开一门要求学生们阅读《罪与罚》和《呼啸山庄》的课程,他们也许就能懂得,为什么《黑色星期五》并不值得解构。”(318页)我从上学期开设的经典阅读课程,使我对此深有同感,看到学生以经典名著为题目作的作品,我知道他们在不断接近“更有价值的东西”,他们的心灵开始朝向高处的目标。

书中有一段作者关于苏联文化的体验,对我们来说不难理解,同时也感到寒夜中的暖心。1969年雅各比跟随她的丈夫来到苏联并度过了两年,发现在苏联严格的审查制度之下,经典的戏剧、芭蕾和音乐是仅有的能让人感到愉悦的公共娱乐,商业和私密的娱乐方式还没出现。凡是值得看、值得做的全都属于严肃事物。“剧院之夜意味着契诃夫的戏剧或是伟大俄国小说的改编。音乐会意味着古典音乐,因为当局不喜欢大部分西方流行音乐。演奏音乐的往往都是一流乐手,因为政府对旅行的限制意味着艺术家不能自由出国演出,不能自由掌控自己的职业生涯。”因此,“我的俄国朋友们对高雅文化的推崇为我打开了一片新世界”(168-169页)。很显然,“苏联有一种持不同政见的青年文化,和西方的青年文化不同,俄国的反叛青年与俄国文化的历史之间有一种紧密而自觉的联系。书面文字至关重要。文化‘事件’指的不是摇滚乐队的演出,而是一份打印的地下出版物文稿来到某人的公寓中——也许是年轻的列宁格勒诗人约瑟夫·布罗茨基的新作,也许是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的遗孀娜杰日达极有影响力的回忆录。我认识的俄国人是真正的知识分子——为思想和美而生,在巨大的压力下培育着他们”(170页)。苏联的经历使她从一个极为不同的视角来看待美国社会和它的流行文化。

全书的结论部分题为“文化保护”,作者承认自己确实认为自己是一位文化保护主义者,是在严格的字典意义上致力于保护文化免受破坏性的影响和自然衰落与滥用。在这方面,她认为霍夫施塔特对美国反智主义的研究是文化保护主义的范例,促成她写这部著作的动机之一就是向霍夫施塔特致敬。那么,我们又应该如何向所有反抗反智主义的前辈学人致敬呢?

    责任编辑:于淑娟
    校对:丁晓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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