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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写文字可以说是一种人工记忆

2023-10-02 19:3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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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选自《忧郁的热带》

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 著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这场不成功的聚会,还有我无意中引发的那场虚伪的表演,使整个气氛令人相当不悦。更糟糕的是,我骑的骡子嘴里长疮流血,相当痛苦,它不是一味不耐烦地往前冲,就是突然停止不动。忽然之间,我发现我居然落单了,自己一个人在矮树林里面,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才好。

旅游书籍上说,在这种情况下,就要开一枪来吸引同行者的注意。我从坐骑上下来,开了一枪,没有等来任何反应。开了第二枪以后,我似乎听到一声回应。我开第三枪,结果只是使骡子吓一大跳;骡子往前跑,在相当远的地方停住了。

我有条不紊地把我的武器和照相用具分开来,放在一棵树的根部,仔细记下那棵树的位置,然后跑去捉我的骡子。我远远地看到它,似乎情绪相当稳定。它一直不动,等我靠得很近,伸手要去抓缰绳的时候却拔腿就跑。骡子不停地玩了这种游戏好几次,使我离原来的地点愈来愈远。最后我感到绝望,便突然往前跳,双手抓紧骡子的尾巴。它被这种奇怪的方式吓到,便不再逃跑了。我爬上鞍,想回去拿那些装备,但是由于在树丛中绕行了太多次,我已无法找到藏装备的地点了。

这场损失令我很难过,便决定想法子赶上那群人。但骡子和我都不知道他们到底走的是哪个方向。不是我决定走某个方向,但骡子老大不肯走,就是我任由骡子自己高兴往哪里走就往哪里走,结果它只在原地绕圈子打转。太阳已开始落向地平线,我的武器都已丢掉,我可能随时会被一阵箭雨射穿。虽然我或许不是第一个进入这个充满敌意的地带的人,但比我先到过此地的人都没有活着回去。而且,不论我自己条件如何,我的骡子都是这些缺乏食物的人的最好的美食。我一边在脑中把这些阴郁的念头翻来覆去,一边等着日落。我身上还有些火柴,准备生一团营火。

就在我要开始生火的时候,我听到了人声:两个南比夸拉人在发现我失踪以后立刻回头来找我,从中午开始就一直跟在我走的小径后面。对他们来说,找回那些丢掉的仪器易如反掌,不算个事。他们在黑暗之中领我回到营地,其他人在那里等我们。为这件愚蠢的意外事件所苦恼,我无法安睡,便用无法成眠的几个钟头思索那场交换礼物的插曲。在那个场合,书写出现在南比夸拉人面前,但并不是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可能会经历一个长久的、辛苦的训练过程。书写的出现只是被借用来作为一种象征,其目的是社会学的,而非智识上的使用,而且文字的真相一直未被理解。文字不被用来获得知识、帮助记忆或了解,而只被用来提升一个人的权威与声誉,或者被用以提升一种社会功能的权威与威信,其代价是将其余的人或社会功能加以贬抑。一个仍然活在石器时代的土著也能猜得到,这是一项可以借之达成交流的伟大工具,他即使并不晓得其真相,也知道这工具可以用来做其他用途。

无论如何,在好几千年的时间里—在世界上很多地方现在依然如此—书写都是由特定人士掌握的特权,在那些社会里,大多数社会成员并不晓得如何使用文字。我曾到过巴基斯坦东部的吉大港山脉,住在当地的村落里面。村里的人并不知道如何写字,但每个村子都有一个代笔,替村里的个别人或替整个村落写东西。所有的村民都知道存在书写文字这回事,在有需要的时候也使用这项工具,不过,他们是以外在者的身份去利用书写文字的,把书写文字视为一种与外界沟通的手段,而他们自己要用口头说话的方式与这种外界手段及其代表人沟通。担任代笔工作的人,很少是村民团体的工作人员或雇员。书写文字的知识赋予代笔权力,结果是同一个人常常既是代笔又是放贷者。这不仅是因为放贷者需要能读能写才能做生意,而且是因为代笔这样的人,正好在两个层面上都可以掌握别人。

书写是一种奇怪的发明。很容易就会令人想到,书写文字的出现必然会给人类生存的情况带来极重大的改变,而且这些重大的改变会被视为主要是一种智识性质的重大改变。拥有书写文字,大大提高了人类保存知识的能力。书写文字可以说是一种人工记忆。书写文字的发展,应该会使人类对自己的过去有更清楚的意识,因而大大增加人类组织安排目前与未来的能力。当所有其他区别野蛮与文明的标准和界限都一一被取消、摧毁以后,人们很想至少维持住这么一项判别标准:有些人群有书写文字,有些人群没有。前者能够累积其过去的成就,而以更快的速度来达成他们给自己定下的目标;而后者,由于无法记得个人有限的记忆能力所能记住的那点过去之外的事情,因此似乎不免被局限于一种起伏不定的历史中,那样的历史既没有一个开始,也不会有任何长久持续的目标意识。

然而就我们所知,有关书写文字及其在人类演化史中所扮演的角色的观点,却没有获得任何证据支持。人类历史上最具创造力的时期之一,是在新石器时代的早期,当时发明了农业、畜牧业,还有其他种种手工艺。那样富于创造力的阶段能够出现,一定是在历经数千年之久的时间内,有一小群人不停地观察、实验,并且把其所得的成果代代传承下去的结果。这些重要发展大获成功,可以想见其进行过程相当精确,而且富于延续传承性,但当时还没有任何书写文字。

如果书写文字是在公元前四千年到公元前三千年之间被发明的话,则书写文字只能被看作新石器时代革命的一项相当晚近的(毫无疑问也是间接的)结果,而绝不是产生新石器革命的先决条件之一。如果我们要追问有什么重大的发明是和书写文字紧密相连的,那么在技术方面只能举出建筑。然而埃及和苏美的建筑成就并不见得高于前哥伦布时期的某些根本不知道书写文字的美洲民族的建筑成就。反过来说,从书写文字发明以后,直到现代科学诞生以前,整个世界历经五千年的时间。

在那段时间内,人类的知识与其说增加了,倒不如说摇摆起落不定,后者所占的比例比前者大许多。常常有人指出,一个古希腊或古罗马公民的生活方式与一个十八世纪中产阶级欧洲人的生活方式并无太大的区别。在新石器时代,人类没有书写文字的帮助,仍然大步前进,取得了很多重大成就;有了书写文字以后,西方的历史时期的文明长期停滞不前。毫无疑问,如果没有书写文字的话,就很难想象会产生十九世纪与二十世纪在科学上的急速扩展。但书写文字固然是一个必要条件,却一定不是一个解释此项扩展的充分条件。

要建立起书写文字的出现与文明的某些特质之间的互动关系,我们必须改从另一个角度来考察。唯一必然与书写文字同时出现的现象是城镇与帝国的创建,也就是把大量的个人统合入一个政治体系里面,并把那些人划分成不同的种姓或阶级。无论如何,这都是从埃及和中国所看到的,书写文字出现以后的典型发展模式:书写文字似乎被用来做剥削人类而非启蒙人类的工具。

这项剥削,可以集结数以千计的工人,强迫他们去做耗尽体力的工作。这可能是对建筑何以诞生的更好的解释,最少比前述的书写文字与建筑的直接关系更具可能性。我的这项假设如果正确的话,就将迫使我们去承认一项事实:书写的通信方式,其主要功能是帮助执行奴役;把书写文字当作无关切身利益的工具、当作智识及美学上的快乐之源泉等等,是次要的功能,而且这些次要的功能常常被用来强化、合理化和遮掩那项主要的奴役功能。

不过,还是有些例外存在:非洲有些土著帝国统治了数以十万计的人口;前哥伦布时期的美洲印加帝国有数以百万计的人口。然而,以上两个大陆的这些建造帝国的尝试却并没有产生什么恒久的结果。我们知道印加帝国创建于十二世纪左右,三个世纪以后,如果它不是自己已经衰颓不堪的话,皮萨罗所率领的士兵就不会那么轻易地征服了它。

虽然我们对古代非洲的历史所知不多,但我们可预想其情况大致相似:庞大的政治群体出现,在不到几十年的时间以后,又消失无踪。因此,这些例子或许证实了上述假设,而非推翻了它。或许书写文字本身不足以巩固知识,但书写文字可能是强化政治统治所不可或缺的。

原标题:《书写文字可以说是一种人工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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