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记录中国|先成家还是先立业?潮州两代人婚育观念的碰撞与磨合

澎湃新闻记者 吴怡 复旦大学新闻学院记录中国团队 汤景泰 陈昕玥 汪骞 杨柠瑜 石绎如 吕晨安 左聿瑶 逄博 林倖伃
2023-10-07 14:12
来源:澎湃新闻
中国政库 >
字号

【编者按】

只有大兴调查研究之风,才能把新闻写在祖国大地上。

自2016年起,澎湃新闻就与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合作开展调查研究实践活动,创立了“记录中国”这一品牌。今年是“记录中国”出发的第8年,聚焦“中国式现代化的城市图景”。

近日,澎湃新闻与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共同组成的“记录中国”团队,就高质量发展、传统产业转型升级、文旅产业壮大、城市IP打造、构建生育友好型社会等诸多议题分赴多个城市深入调研,形成了一系列调研成果,真正做到了“把新闻写在祖国大地上”。今天的这篇调研报道来自广东潮州,关注的是该市代际之间婚育观念的碰撞与磨合。

近日,各地积极推出多项鼓励生育的措施,以健全生育支持政策体系。

这些支持措施包括维护职工参加生育保险和享受生育保险待遇的合法权益,延长婚假、产假、护理假,增设育儿假、独生子女父母住院照料假,以及发放孕产补助和育儿补助等。

在生育率低迷的当下,生育问题频频成为全社会的关注热点。生育政策的调整,归根结底是为了提高生育意愿。不过,生育意愿变化与否,还与生育观念息息相关。

今年3月,各省份纷纷发布2022年的人口出生数据,广东省以出生人口105.2万人、出生率8.30‰领先各省,连续三年成为唯一一个出生人口超100万的省份,5年蝉联全国第一生育大省,被称为“最敢生”的省份。

而广东省内出生率较高的城市主要集中在潮汕地区,包括潮州、汕头和揭阳三个城市。潮汕地区的人们向来崇尚“多子多福”的观念,因而“生育势头强劲”。但在新的婚育观念冲击下,传统生育观念的力量似乎难以为继,潮汕地区近年来生育率有所下降。

以潮州为例,纵观近十年的统计数据,潮州的人口出生率虽然高于全国平均水平,但总体上和全国变化趋势相似,呈现下降趋势,甚至近两年出生率已然跌破10‰。

在以强宗族观念和传统生育观念为“标签”的潮州,老一辈与年轻一代的生育观念出现了怎样的变化?日前,复旦大学记录中国团队深入潮州街区、村落走访。本文将通过潮州两代人的故事,讲述新旧生育观念如何碰撞、磨合与共存。

2010—2022年全国及潮州市人口出生率。数据来源:潮州市人民政府官网、国家统计局官网。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学生吕晨安 制图

迷茫:先成家还是先立业?

传统观念中,婚育事关两个家庭、两代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父母对子女的婚育掌握着绝对的话语权,即便在婚恋自由的当下,父母也或多或少地影响着子女的婚育选择,在崇尚家庭观念和宗族观念的潮州更是如此。

罗家友和罗芳夫妻俩在潮州经营着一家电器店,店铺开在潮安区的街道旁,整个店面大概几十平米,左右两边陈设着各种电器商品,店铺靠里的位子放置着一张桌子。七月份的一个午后,两三点钟,潮州暑气熏蒸,街上少有行人,店里顾客也不多,夫妻俩各坐在桌子两边,吹着风扇,就着一盘冬瓜配着米饭作为午餐。

两人都生于1967年,育有一儿一女,儿子34岁,女儿31岁。儿女双全是潮州人心中的完美家庭,不过他们那时赶上计划生育,生女儿时属于超生。原本在邮电局上班、端着“铁饭碗”的罗家友面临着失去工作的风险,但他并不在乎,硬气地跟领导说“我不怕”。女儿顺利诞生,他丢掉了“铁饭碗”,回家帮助妻子经营这家电器店,就这样过了三十一年。

现在两个孩子都已经过了三十岁,夫妻俩人希望可以抱上孙子孙女,享受天伦之乐。但事实并没能如他们所愿,儿子女儿目前都还没有结婚的打算。

“现在和以前是相反的,以前是先成家后立业,现在是先立业后成家。”罗芳皱起眉头,她在二十出头就和罗家友结婚了,23岁生下儿子,26岁生下女儿。“24、25岁就应该结婚生孩子了,我当时很顺其自然就完成了,感觉没有什么阻碍,现在年轻人太慢了,迟迟不肯结婚。”她无奈摇摇头。

罗家友看了一眼摇头的妻子,笑着在旁边补充道:“我们那时候和现在也不太一样啦,我们初中毕业就进入社会了,他们二十出头才大学毕业,还要锻炼几年,应该延迟到二十八九岁(结婚生子),不然刚毕业还是个孩子。”

不过现在子女们已经工作稳定、心智成熟,在罗家友看来,应该尽快迈入下一个人生阶段了。他们也多次跟儿女催婚、安排相亲,均以失败告终。罗芳也不清楚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她很茫然地反复说,“女儿是不是心理出了问题,要不要带她去看心理医生?”身旁的丈夫点了一支烟,默默地抽了起来,没有回答。

谈到他们对儿女婚育的期待,罗家友的语调变得轻快活跃起来,“最起码三个以上,我告诉我儿子女儿要积极响应国家号召,为社会做贡献。”但女儿却反对父亲的想法,认为这是把她当生育工具。

“我还是觉得兄弟姐妹太少了,特别是遇到老人生病,人多力量大,可以排班看护。”罗家友家中有两个兄弟姊妹,他羡慕妻子家中有五姊妹,希望能有个大家庭,遇到什么大事,大家可以互帮互助。

为了以后能够经常和子女见面,罗家友希望子女婚后能够定居潮州,即使不在潮州也不要离潮州太远,“粤北都太远了。”罗家友曾明令禁止儿女在大学恋爱,高中更不可以,因为他觉得无法确定工作单位和未来规划,很容易毕业之后因工作分隔两地。他甚至提出,夫妻两人工作距离不能太远,最好在同一家公司,这样步调一致比较和谐。

但年轻一代似乎不懂他的焦虑。每当罗家友和罗芳把他们的观点灌输给子女,她们很抵触,不愿意多聊。父母并不清楚电话那头,子女在大城市里到底如何生活、面临什么压力,子女也无法满足父母的期待,两代人的隔阂越积越深。

让步:尊重子女的意愿

同在潮安区,与电器店相距几百米的一家美甲店里,店主王娜的母亲于慧也同为60后,她对子女的婚育有着不同的态度。

于慧年轻时和丈夫通过相亲认识,那个年代多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然在相亲时有一定的选择空间,不算完全的盲婚哑嫁,但相亲次数一般不超过三四次就要定下来,“不然会被人认为挑剔。”

对于60后这一代人来说,两个人从完全陌生到决定相伴终生,中间可能仅仅见过几次面。即使婚后出现争吵,为了孩子,他们也不会轻易选择离婚。

或许是因为自己那个年代的人在婚恋上受到多种束缚,于慧对子女的婚育选择,没有太多干预。她养育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大儿子已婚在上海工作,二儿子未婚,小女儿王娜和好朋友苏月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开了这家美甲店。

周围的人经常会提醒王娜,应该尽快结婚,不要成为“剩下”的人被挑拣。王娜希望顺其自然,于慧也不怎么操心,她深知现在年轻人的生活压力很大,养孩子的成本很高,所以没有催婚催育。在王娜看来,父母即使不能完全理解她们的某些想法也会尽量支持,尊重她们的意愿。

但说起不婚不育的话题,于慧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连续说两遍不能接受,“不要老是说去养老院,即使去了养老院,没有孩子来看你,养老院的人会觉得你是孤家寡人一个,可能也不会那么用心照顾你。”

于慧常常和子女说,人应该要有自己的孩子,晚年才有保障。对于这一点,王娜还是愿意听取和接受的。

与于慧态度相似的还有在潮安区江东镇洋光村的刘文溪。他今年56岁,育有一儿一女。儿子在广州读大学,这个假期儿子没有回家,将自己的假期安排发微信语音告诉了刘文溪,他简单回复了几句,又拿起手机反复听了几遍儿子的语音;女儿正在读高中,他说生女儿时也正值计划生育,属于超生,交了罚款。

刘文溪在村口修建了一栋两层的楼房,一楼开小卖部,他和家人居住在二楼。平常没事的时候,他就在一楼看看电视,女儿放假回家就在二楼休息。

7月11日是世界人口日,电视里面正报道着全球人口老龄化及出生率下降的新闻。刘文溪看了一会,转过头来说,自己正供着两个孩子读书,很清楚知道现在的教育负担重,能理解很多年轻人不太愿意生小孩。

他坦言,“现在在潮州的农村,生一两个小孩的比较多,一男一女最好,如果头胎是男孩,很多人可能不生了。”

对于刘文溪而言,子女年龄尚小,催婚催生还为时尚早。谈到未来儿女的婚育,他没有太多要求,也和大部分潮州父母一样,更倾向于子女能够在本地结婚生子,但还是会尊重子女的意愿。

挣扎:不愿为了结婚而结婚

父母辈的声音传达出他们对于儿女婚恋生育的态度,但是青年一辈在现实中的行为选择,又展现出他们对待婚育问题的态度。

三十而立。在婚恋生育问题上,“30”已经成为一个颇为敏感的数字——无论是行将步入抑或是已然迈过30岁的门槛,婚恋生育几乎都是青年群体绕不开的话题。

苏月和王娜是潮州本地人,两人都是1998年出生,大学毕业没几年。一开始两人留在广州工作了一年,后来又回到潮州潮安区一起开美甲店创业。

回到熟悉的小城镇生活,在这个熟人圈子里,每个人的婚恋嫁娶都会成为熟人之间的谈资。按照潮州本地的年龄算法,今年她俩已经26岁了,是“快30岁的人”。而苏月目前还单身,家里的亲戚朋友也因此一直催她找男朋友,催她结婚。

“那些亲戚朋友会说,女孩子快30岁,再不找就只能剩下让别人来挑你了。”但苏月表示,自己不会因为“年龄到了”就匆匆结婚,更不会“为了结婚而结婚”,一定要遇到喜欢的人才结婚。“最起码要合适,至少各方面都说得过去吧。”

林念也这么认为。她今年32岁,单身,自主创业多年。7月份,她在市区的牌坊街新开了一家奶茶店,装修古朴淡雅,尚未正式开张便已吸引了一些顾客,最近她正为新店的开张忙前忙后。“像我们这个年龄,又是做生意的,每天各方面已经压力很大了,如果婚姻中对方不能提供情绪价值,也没有经济能力,其实对自己来说就是个负担,那么不要也罢。”

林念在接受复旦大学记录中国团队的采访。澎湃新闻记者 吴怡 摄

面对“30”这个年龄界限,林念认为,父母辈会觉得“什么年龄该做什么事情”,但是现在的年轻人不会这么认为。“我觉得有对象当然好,但是没有也没什么,也不是一定要的。”

尽管父母对她的婚姻比较着急,但她并不在意,身边很多30-35岁的人还没结婚。也有一些同龄朋友被父母催得急,准备草草结婚;有的在早早结婚后发现不合适又离异了。林念也“硬着头皮”参加过几次父母安排的相亲,总结下来她觉得“跟见客户没什么两样”,也一直没有遇到心动合适的人。

不过,由于林念的经济和生活比较独立,父母也相对开明,因此她尚能把主导权握在自己的手里。在择偶观上,林念比较看重对方的性格、家庭、事业规划等等。

林念在自己的店里。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学生石绎如 摄

苏月和王娜也认为,潮州人家庭观念比较重,如果涉及结婚组建家庭的话,经济能力和家庭责任心比外表更重要。

王娜和男朋友谈了较长时间,男方家长比较着急操办俩人的婚事,但他俩却迟迟不考虑结婚,主要是在经济方面多有顾虑。

王娜认为,当下的房价贵、物价贵,而且年轻人又缺少老一辈的节俭意识,两个人结婚大多数还是要依靠家人的支持,单独支撑起一个新的家庭对年轻人来说比较困难,不仅买房买车需要投入大量资金,家庭里的琐碎事务开销也会很大,“一切都要花钱。”

苏月和王娜还提到,生育也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精力,“从你怀孕的那一刻起,产检孕检都是要钱的,而且还要花时间精力去照顾孩子,成本很高的。”

她们担忧,组建家庭可能会导致自己的生活质量降低一个档次,“这也是当下很多年轻人不愿意结婚的原因,大家不想为了结婚而降低生活质量。”

尽管如此,苏月和王娜觉得自己是比较传统的人,还是会如父母所期待的那样按部就班结婚生子,只不过是早晚的事情。至于当下,她们想先脚踏实地努力赚钱。

苏月和王娜。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学生石绎如 摄

妥协:不生育会比较“另类”

在潮安区江东镇的洋光村里,27岁的刘玲这几天刚从东莞回来,正值新婚燕尔。虽然结了婚,但她没有生育的想法,主要担心压力大和生育疼痛等。

之前在东莞生活时,周边的朋友跟她想法一致。但回到老家后,她发现,自己像是个“另类”。村里很多同龄人基本当上了父母,她在村子里独来独往,因为观念不同,没什么聊得来的朋友。

潮安区洋光村。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学生石绎如 摄

“这边的思想还是偏向于潮汕传统思想,一直在这里生活的话传统观念会根深蒂固,所以早婚早育很正常。但如果去外面打工、读书、生活,观念会不一样。”毕业后,刘玲几乎没有再联系过同学们。

尽管不想生育,但刘玲知道,家人不会接受她这个想法。她只好做出妥协,“如果实在没办法,可能会生一个吧,一个就差不多了。”当下,她更关心的并非生育,而是以后的发展,筹划着回到潮州的市区创业。

村子的另一边,洪妍正忙着照顾一岁多的小女儿。

洪妍1994年生,今年29岁,是三个孩子的母亲。目前最小的孩子还不会爬,最大的孩子正在上幼儿园,她每天的生活就是在家中照料孩子。

原本,洪妍和丈夫一起在广州打工。当有了第一个孩子时,因为怀孕身体虚,家人劝她在家好好休养,她只好辞掉工作,回家养胎。一开始,洪妍想着等生产完,很快就能重返职场了。

后来大女儿出生,接着又怀上了二女儿,一直到小女儿出生,她没有再上过班,一直在带娃,“我放不下孩子,自己带比较放心”。

村子里和她差不多年纪的朋友也都是这样,主要在家带孩子。洪妍的大女儿和二女儿都在村里的幼儿园上学,她每天骑着电动车,接送孩子上下学,前面蹲一个、后面坐一个。

随着孩子年龄的增长,大女儿即将步入小学,给孩子报哪所小学,成了洪妍这段时间最焦心的问题。“虽然我们以前没读多少书,但我们知道读书很重要,要让小孩进到好的学校。”

但进“好学校”往往代价高昂。洪妍打算为女儿报名娘家那边村子一所名气很大的私立学校,可以让孩子小学、中学连读,但那所学校一学期的学费就高达一万多元,而且不好进。父母们担心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掏空心思想把孩子送到力所能及范围内最好的学校。

然而,费用成了很大的问题。两年前,洪妍的丈夫也从广州回到洋光村,一家五口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丈夫工作赚的钱,成为她们母女四人唯一的经济来源。

看到他们养家压力大,公婆为他们分担了一些经济负担。洪妍的婆婆在村子的食品工厂打临时工,空闲了会帮洪妍带带孩子,有时候也会给洪妍一些钱买菜。洪妍内心有些愧疚,觉得非但没有孝敬老人,反而要他们倒贴。

读书、奶粉、纸尿裤,还有其他日常开销,每每算起家中的经济开支,洪妍都觉得十分头疼,“真的开销好大。”还有更头疼的问题,目前他们一家人和公婆住在一起,显得有些拥挤,随着孩子逐渐长大,长此以往不是办法,洪妍想搬出来独立居住。可是买房又需要一大笔钱。她开始催促丈夫建房买房。

“感觉压力真的好大。”洪妍如此总结自己的带娃生活。

她还有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妹妹,未婚未育。父母催婚,洪妍帮着妹妹说话,劝她现在能玩尽量玩,先不要结婚,就算结婚也不要着急生小孩。

洪妍在家中做家务。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学生石绎如 摄

现在,洪妍除了每天接送照顾女儿,还在为女儿争取私立小学的名额做准备。林念依旧开着自己的茶店,旺季忙于生意,闲下来就到各地旅游和朋友聚会。罗芳和罗家友夫妻俩虽然依旧着急子女的结婚恋爱,但也尽量不过多追问她们,避免给子女造成压力和负担。

王娜和苏月的朋友圈里,除了下班之后和朋友约饭聚会,就是美甲美睫的工作日常,她们的美甲店也一直在更新着产品。傍晚时分,于慧会准时来到店里喊王娜回家吃晚饭。

“妈,你为什么不催着我结婚。”王娜突然问母亲。

“我不急,你想什么时候结婚就什么时候结婚。”于慧在店里慢悠悠地转了一圈,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早点回家吃饭,菜都凉了。”

(本文受访者为化名)

    责任编辑:蒋子文
    图片编辑:沈轲
    校对:张艳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澎湃新闻,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1
    收藏
    我要举报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