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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乔恩·福斯:审视静寂中的存在困境

2023-10-23 13:0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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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副刊为《复旦青年》学术思想中心出品:共分为思纬、读书、天下、艺林、同文、诗艺、灯下、专栏八个栏目,与你探讨历史、时事、艺术等话题。

艺术是谎言,但它说出真相。我们的选题广涉文学、音乐、绘画等多种艺术形式,希望自己能成为穿梭在闪耀的人类群星中的旅行者一号。

2023年10月5日,挪威作家乔恩·奥拉夫·福斯爆冷摘得诺贝尔文学奖桂冠。

这位被誉为“新易卜生”和“21世纪的贝克特”之称的作家用他的戏剧和散文“为不可言说的东西发出了声音”,静寂、超脱、极简而意味深长——这些属于北欧国度挪威的特殊意象也组成了乔恩·福斯笔下的广袤世界。

正如诺贝尔文学奖委员会主席安德斯·奥尔森所说:福斯的作品植根于他的挪威背景,以衰老、死亡、爱情和艺术为主题,始终“关注人类的不安全感和焦虑”。

人物塑造的留白、对话中的静场、简略的语言,让其作品超然物外,成为对个体存在困境的普世临摹。

复旦青年记者 谢玮瞳 主笔

复旦青年记者 艾欣 编辑

在宁静中诞生

乔恩·福斯,1959年出生于豪格松,在挪威西部斯特兰德巴姆的一个小农场长大。童年时期的他身处典型的北欧式生长环境——寒冷的气温、清冽的空气、安静的空间,他的作品正是在这种空旷寂寥的氛围中诞生的。他对于童年时最深的记忆是7岁时的一场重大事故。直到今日,他还认为这场灾祸对他文学和艺术特质的萌生有着重大的影响。那次重大事故发生后,小福斯见他手臂上喷涌出大量鲜血,却没有大哭大闹,仿佛感到自己仅仅是安静地坐着,望着家乡的一切——。方才7岁的小小当事人他,第一次用旁观者的视角打量起自己和周遭的世界。正是这份旁观的宁静赋予了小福斯不属于当下他年龄的超然,也培育了起他内心那份静谧的土壤和对永恒意义的无限追求。当被问及他希望通过作品向读者传达什么时,他说,“我希望他们能从我的作品中找到一种宁静。(I hope they can find a kind of peace in, or from, my writing.)”

▲挪威美丽的峡湾/图源:网络

从12岁起,他开始写诗和故事。那时,在他看来,写作是一种逃避,“我在世界上创造了自己的空间,一个让我感到安全的地方。”后来,福斯进入卑尔根大学学习比较文学,并于1983年出版处女作《红与黑》。这部小说在时间和视角中来回穿梭,用叛逆的方式呈现出人类原始的情感冲动,也在许多方面为他后来的作品定下了基调。

童年的超然体验、少年时期用文字构筑的私人世界,和大学时期对人与社会关系的初探奠定了福斯作品里的存在主义倾向。这使他坚信,人类首先是灵魂,一个内在的心灵,无论从何种意义上探讨人类,都不应把人当作一个“事物”去看待,因此拒绝一切对人进行“实证主义”探究的方式。有趣的是,福斯笔下的角色大多都没有确切的名字,而是用“他”“她”“男人”“女孩”一类的指代。角色失去了姓名,是否就如个体失去了个体性的身份呢?这样的方法是否又与他的存在主义坚持相左了呢?恰恰相反,福斯试图借助这种指称方式以探寻人类最基本的情感与最本质的处境。如果让这些角色拥有了具体的姓名,就好像让这些台词想要表现的情绪与处境落在了角色个人而非所有人类个体身上。福斯期望他的作品是具有普世的、永恒的意义,正是对于人类自由与责任的关注使他以作品为镜,放大了人类难以摆脱的困境,反射出人类内心最深沉的焦虑。

以简映深,探寻人类的生存焦虑

福斯期望探寻的人类最深的困境和焦虑,而深邃的本质之外往往被层层包裹住,使得真相难以被触及。虽然话语难以触及本质,但简洁的言语、人际互动中的点滴细节则兴许能透露出一丝丝的真相。于是,福斯爱好不连贯的断句,尤爱静场,一如挪威西海岸曲折峡湾与冰河遗迹的千年沉默。这些散落在对话中的小寂静结合角色间的明争暗斗时刻传达着局势的紧张和角色的无力映照出人类深刻的焦虑处境。如是,虽然人物的内心活动没有通过行为外化出来,但留给了读者更多揣摩的机会。同时,内化的情绪也赋予了演员更大的发挥空间——无论在哪个国家、哪片土地上演,导演和演员都可以利用这些留白做出个性化的处理,以求适应本地特色,或者让观众结合自身经历得出属于自己的心得体会,让停顿、空白和沉默这些只属于戏剧而不属于其他文学形式的特征充分发挥其作用。这些都使得福斯的作品在世界舞台上广受欢迎。正如乔恩福斯在接受采访时所说,“那些没有被说出口的东西,是一种启示”。这种力求简短对话、大量留白的极简主义架构被认为是亨里克·易卜生在19世纪建立的戏剧传统的现代延续。

▲乔恩·福斯代表作《一个夏日》中文版于2019年在上海话剧艺术中心首演/图源:网络

或许在乔恩·福斯眼中,在接连不断的变化面前感到焦虑和无能为力是人类与身俱来的原始本性。焦虑的情绪因此深切地贯彻在他的每段故事中。譬如在《名字》中,女主角未婚先孕,她与男友带着胆怯小心翼翼地来到父母的房子。从两人对话中,我们不难感受到人心中涌动的暗流,焦灼,和无言的拉锯——男孩父母带着谨慎的目光审视着这个突然来到他们家中、让自己女儿怀孕的男孩,男孩面临着被女孩父母接受的考验,对于被欢迎或被拒之门外的不确定性无能为力;女孩担心自己的伴侣不被父母接受,又在比杨恩的示爱中流连往返、暧昧不定;而比杨恩则挑逗着女孩,试探着她年少时青涩的心意是否还在,又因现实原因纠结着自己是否离去。故事就在几人的试探、徘徊、犹疑之间跳跃着,几人之间的关系织成了一张紧绷的大网,人物的一言一行都会使巨网的绳子疯狂颤动,并且被迫撕扯到一个更剧烈的程度。每个人都处在犹豫不决、不确定或焦虑的状态,这样的情绪在一次次可怕的静默中被无限放大。

父亲

是啊

(静场。)

这么说今天贝厄媞回来了

我还没跟她谈过呢

母亲

是啊她就这么突然出现在门口了

(她笑了两声。)

她也没事先打电话

就这么来了

(短暂静场。)

父亲

(询问地。)

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母亲摇摇头。)

你没问

(她又摇摇头。)

母亲

他看上去人不错

父亲

哦是啊

(静场。)

贝厄媞还在楼上休息吗

母亲

她到小山上去散步了

他们两个一块儿去了

父亲

是吗现在那儿风可大了

(静场。母亲叹了口气。)

母亲

不行我最好还是回去躺着吧

(再次静场。)

父亲

贝厄媞出去很久了吗

我也累了

我该去

(突然停下来不说了。)

——《名字》(节选)(闫雪译)

在这段选段中,静场是父母对于女儿突然回家的惊讶,是他们面对女儿带回伴侣而两人又是在没有进入婚姻的情况下有了小生命的联结。面对这一处境,静默中也蕴含着淡淡的愤怒、惊愕、不知所措。静场是他们面对出乎意料、难以解决的事件时的暂且逃避。而作者在比杨恩和女孩的对手戏中也大量使用了意蕴丰富的静场。

比杨恩

他走了

女孩

我想我父亲不喜欢他

比杨恩

是吗

(比杨恩走到沙发前在女孩身旁坐下来。)

女孩

我想我要去睡了

比杨恩

是吗

女孩

我肯定他会回来的

(她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站在那儿注视着窗外的黑暗。)

比杨恩

(突然停下来不说了。站起身来。)

女孩

(有点儿害怕,看着比杨恩。)

你要去哪儿

比杨恩

不哦我想我还是考虑回家吧

(女孩点点头。)

不过

(突然停下来不说了。他走过去打开通前厅的门。)

女孩

我肯定他会回来的

(笑了起来。)

如果他永远都不回来了我就可以给我儿子起名叫比杨恩了

(笑着。静场。)

比杨恩

(从门口说。)

我想也许我最好还是考虑回家吧

(女孩点点头。)

女孩

我送你到门口

比杨恩

不用了

女孩

那你走吧

(比杨恩点点头。)

比杨恩

是啊

(比杨恩走进前厅。我们听到前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女孩依旧站在窗前注视着窗外的黑暗。静场。灯灭。幕落。)

——《名字》(节选)(闫雪译)

比杨恩和女孩之间有着说不清的感情,但这种感情又被女孩和男孩之间已育有一子的现实所阻挠。比杨恩是纠结的、难以放下的,静场中他抱着能和女孩重温旧时感情的侥幸心理,又这种希冀又被男孩和女孩的现实关系削弱着。最终他选择了离开,静场中充斥的是忧伤,不舍,怅然。

一次次的静默之中蕴藏的是巨大的力量,是人物内心犹如滔天洪水般的心理活动。而身处巨浪中的人们,挥舞双臂奋力呼救着,却无力抵抗着汹涌的激流,于是在漩涡中越陷越深。沉默是无奈,是不知所措,是变幻莫测的形势中渺小的人类本能的反应。越是静寂,越是扑朔迷离,而将人类的这般姿态淋漓尽致描摹出来的福斯,展现出的正是下定决心直面生活的不确定性、人类必然会产生的焦虑情绪的勇气。

在福斯的其他代表作中,《有人将至》是搬来新房的夫妻对于拥有二人世界的欣喜,而欣喜中掺杂着是否真能拥有这一美好的焦虑,而这种不安全感随着卖给他们房子的年轻男人的来临而加强;《夜之歌》讲述了一对即将生孩子的年轻夫妻,女方对于男方这一不断被出版社拒绝的失败者感到失望;《而我们将永不分离》尽管有两个人物登场,但更像是女主与自己曾经的伴侣在想象中对话,人物对话通过承载旧时回忆的物件串联起来。在不同的人物关系中,你总能敏锐地觉察到人物内心的不安全感、焦虑和担忧。

▲《有人将至》中文译本/图源:网络

与大部分用接连不断的动作、复杂的情节与人物关系钩织起剧烈冲突的戏剧不同,乔恩·福斯的戏剧讲述的故事并不复杂,而剧本语言也极为简洁,人物关系、故事线一目了然,有时甚至我们会难以容忍零散破碎的句子和台词偏低的信息密集度。然而福斯的戏剧想要带给观众的更多是一种情绪,一种抽象而难以言喻的人类情感和现实处境。福斯笔下的人物好像彼此紧密联系,却又似乎隔着没有实体的厚障壁。这种距离感也是浓浓情绪的来源之一。阅读福斯的剧本,读者可以随着如缓缓行驶的列车一般独特迂回的句子节奏慢慢进入淡淡的担忧与不安渲染出的氛围中,沉浸在人类难以回避的生活难题所创造的情绪状态中。

剧本内外

人类的困境不单单在福斯的作品中轮番上演,也在作者本人的早期生活中极大体现。从1983年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红与黑》,到之后的其他诗歌和小说相继出版,他早已小有名声。但与不少挪威作家一样,他也很快面临了这一难以摆脱的问题——兴许这也是挪威给他身上打下的另一重烙印——酗酒。除了写作时保持清醒外他总是醉醺醺,时常待在酒吧里或者在家喝酒。过量的酒精摄入不仅使他经济困难,还一度使他患上了谵妄症和酒精中毒。于是在医生建议下,他开始戒酒。幸亏他很快戒掉了酒瘾,也把去酒吧的习惯换成了去咖啡馆。另外,在他发表自己的戏剧处女作《有人将至》之后,破产的他发觉写戏剧对自己来说既容易写、来钱又快,于是正式走上创作戏剧的道路。这样的转折才使他摆脱了之前的困境,过上了较为富足的生活。

尽管福斯并不承认其小说是他本人的自传,但其中或多或少地体现了他现实中的某些社会关系,带着作者本人生活经历的影子。因而他在作品中展现的人物困境与情绪,很大一部分也来自于自己在早年经历中感受到的痛苦与挣扎。

在诗歌创作当中,福斯也在展现出过人天赋和文采的同时保持了他一贯的存在主义风格。福斯创作了大量诗集,而这些诗集已经被汇编成册,他出版的作品包括《水汪汪的眼睛天使》、《狗的动作》、《狗与天使》和《新诗》以及《风中的眼睛》等。挪威的风景使峡湾、山脉成为他诗歌中反复出现的意象。他不断把人置于挪威的自然环境中,在环境与人物的互文里审视着人物的内心世界,感受那一份来自内心深处的未名的孤独与空虚,“天与海相依/抚摸和䃥击/大山屏住呼吸”,在这样的句子中,灵魂与自然合二为一。他将自己始终关注的人类情感融于自然,化于天地,静静思考着人类的爱与恨、生与死。

▲工作中的乔恩·福斯/图源:网络

如今的福斯已逐渐与自身的挣扎和痛苦和解,走向了更为平静的生活。2009年后,福斯已不再大量创作戏剧,他力图退出公众视野,享受属于自己的私人生活。但他也没有停止文学创作,仍然出版了一些诗歌和散文作品,同时也进行了一些翻译工作。对于福斯来说,获得诺贝尔奖既象征着他的文学创作声誉达到顶峰、旧的阶段迎来结束,也代表着新的人生阶段的开始。而随着更多福斯的作品被翻译、引入国内,我们也将在他作品的字里行间进一步感受人类难以避免的生存困境与随之产生的焦虑情绪,更加深入地体味这位伟大的作家对人类内心世界的深刻洞察。

微信编辑丨艾欣

审核丨张志强

原标题:《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乔恩·福斯:审视静寂中的存在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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