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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五星酒店厨师到美食作家:理解中国食物时,也是在理解中国人和中国社会

2023-10-24 12:1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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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恺伟,一个“痴迷上海小笼包”的外国人,一个曾经计划做世界公民却在上海停留了18年的人。一个沉迷食物与写作的人。一个特别的人。按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地域没有限制他。金钱也没有。一个我们的同类。一个和中国有着深入连接的人。一个爱上海的人。

2005年,24岁的沈恺伟放弃稳定生活,怀着“冒险”精神,离开家乡迈阿密,以年轻厨师的身份游历至香港,又机缘巧合得到一份在浦东香格里拉酒店的工作,由此开始了他在上海近二十年的生活。

从最初跌跌撞撞闯入一座陌生城市,不知道自己能在这里待多久,躲在外籍人士舒适的“泡泡圈”,到游走在老城厢的窄巷,沉浸式体验上海的生活,用十年时间寻访一位手工铁锅匠,花16个月评测52家上海小笼包店,与各种人聊天;他骑着挎斗摩托穿越5000公里寻路中国,透过食物的镜头去看中国,到兰州学做拉面,去阿勒泰了解驼奶,几乎去过中国所有的省份,寻觅、倾听、记录中国故事。他在最好的年纪闯进中国高速发展的20年,以“局外人”的率真与好奇,探寻着“附近”和附近的“人”的故事,也在自己人生的上升与下沉中,见证了两种文化的碰撞,一年又一年,他学会了当一个成年人,学会了爱,学会了痛苦,也见证了改革大潮下中国的变迁。

冥冥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召唤他,而直到来到中国,他才发现自己与这个国家的深刻渊源……两代人在中国游走的轨迹交会,串联起一段关于中国、关于上海的激荡故事。

《洋盘》

作者:沈恺伟(Christopher St. Cavish)

译者: 于是

新经典文化·文汇出版社

Outsider

上海的最后一代手工锅匠

选读

他们打造的铁锅仍在我的厨房里,

但他们的故事已随风而逝。

我搬到上海那会儿,格雷斯·扬(Grace Young)的专著《锅气》(The Breath of a Wok)刚刚出版上市,封面和内页上有一些上海本地打造的手工铁锅的照片,我暗自视其为一种挑战。

终于在2006年,我一路追索到了锻造铁锅的岑氏兄弟。之后的十几年里,那个用作工坊的小院子就成了我时常回访的地方。他们脾气坏、闷声不响、听力又差——就算兄弟俩认得我,他们从敲打的铁锅上抬起头来时也没表露过热络的神情。

即便早在2006年,岑氏兄弟也已是上海市区里的最后一代锅匠了。75年前,他们的父亲靠锅起家时,手工铁锅是民间标配。到了20世纪90年代,闪亮、廉价、经常没商标的冲压炒锅成为普遍的家用厨具。在铁砧上数千次锤打铁坯的工匠没有竞争力,无法和批量生产的廉价厨具工厂抢市场,好比人们对计算器维修员的服务需求趋近于零。也有少数工匠仍在继续,或是因为手艺而自豪,或是因为别无选择。但即便是岑氏兄弟也最终放下了铁锤,封炉熄火。我最后一次去看望岑大哥的时候,他正在把仅剩的一些存货装车运走,岑老弟在一旁凝望虚空,肌肉发达的右臂搭在栅栏上。

那是2016年的12月,天灰灰的。小工坊里依然挂着他们父亲的黑白照片:70多年前,岑老师傅就在这条街上开始了铁锅生意。这些年来,兄弟俩一直吵着说要退休,哪怕他们的铁锅在海外的售价直线飙升,最终以匿名工匠作品的面貌出现在美国著名的厨具销售平台上。对于自己在海外的声名鹊起,他们完全无动于衷。他们总在为街坊邻居,而不是给从未见过的国际客户打铁锅,并依然像他们的父亲当年那样,把铁锅的价格定为50斤大米的市价。

并没有很多人觉得鹅卵石般坑坑洼洼的锅是好看的,但让邻里称道的是岑氏铁锅用上几年十几年都没问题,不像那些超市里卖的机制铝锅——虽然价钱只有一半,但很不经用,有的会在高温后变形,有的把柄会脱落。

城市发展进程中的异常波动为他们赢得了一点时间,但35年来,他们一直在户外锤打铁锅,熬过了上海湿热的夏天和湿冷的冬天;因为戴着耳塞,世间动静很难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他们从来都不是多愁善感的人。这是苦活儿。我曾问过岑家老弟,如果退休有闲了,他会去做什么。当时他50多岁,耸了耸肩,犹疑地答道:“开开差头”吧。”那是2016年的事了。

岑氏兄弟并非上海市中心最后的手工锅匠。有一次,我们的交谈中出现了一个罕见的插曲,他们提到了另一个锅匠,而且就在附近开工。在此之前,他们从未提起这一行里也有竞争,而且,他们谈及那个人时难掩嘲讽的口吻,好像很不可思议,因为作为锅匠的那个人用的是不用炉子的冷锻法。听了这话,我说走就走,想根据岑氏兄弟口中的微茫线索——“他住在虹口区,靠近一条大马路”——找到那个“新”冒出来的锅匠。我就是这样找到了陶师傅。

他坐在路边的折叠椅上,面前摆着几口银色铁锅,乱七八糟的铁匠工具随手摊开。那时已近中午,我刚从岑氏作坊里出来,相比于那儿叮当不断的锤打声,我有点怀疑眼前的这位是不是个冒牌货,他看上去就是个在野餐的骗子嘛。工具带上挂着一台收音机,正在嘈嘈杂杂。

他告诉我,他卖铁锅。是的,他就在这里做铁锅,不过要花点时间等货。我四下打量,想找到熔炉或其他能熔软铁坯的工具。我们聊了一会儿,然后,他进入工作状态,猫腰弓背伏在他的铁砧上方,鞋帮上套了只大手套,用脚踩的方式固定铁坯。他拿起一把铁锤:大钢块杵在很短的木柄上头。他开始敲打铁坯。慢慢地,一口铁锅在锤打中成型。

陶师傅对我掏心掏肺,自称生不逢时。他的人生故事堪称中国当代改革开放进程的缩影。他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做铁锅,白天在制铁车间上班,晚上做自己的锅。他利用业余时间自学自练,反复试验,把练手用的铁锅以成本价卖出去,甚至白送给别人,以求打出自己的名号。事实证明,在90年代国企大规模改制、下岗潮开始时,他多学一门手艺颇有先见之明。当时提倡“解决再就业”,警察找他麻烦时,他拿出了上海铸锻厂的公函,证明自己已下岗。言下之意,他在解决自己的再就业问题:一口锅一口锅地解决生计问题。

到了90年代末,生意有了起色,陶师傅加班加点,每天要做五六口铁锅,每口锅要做3小时。那是为了谋生,算不上手艺,但好歹能让他收支平衡,还有富余的钱让女儿去学单簧管。城管对他挺友好的,他失去一个摊位后,他们还帮他找了另一个地方,只要他答应不在中午前开始敲敲打打。

他还遇到过很多别的坎坷——突如其来的疾病让他瘫痪了几个月;要供女儿读大学——我们聊过很多次,回顾过去几十年的生活时,陶师傅不止一次落泪。但总体而言,一切还过得去。

不知不觉间,他的工作慢慢地从卑贱的街头行当变成了文化遗产——至少在某些城市管理者眼中算是一种古老的传统。偶尔会有报纸采访他。新顾客找上门,老顾客成为回头客,要排队等几星期,才能等到他做的一口锅。持久的坚持,让他不仅仅是个锅匠,还成了一个手艺人。

我问陶师傅,他到底想要什么。退出这个行当?他的健康、金钱……

我问他,如果有人给他提供合法的经营场地,他还会继续吗?他轻轻地说:“我要考虑考虑。这门手艺,有些事情要好好想一想。”

这一切背后还有个更重大的追问:我们是否还需要锅匠?

陶师傅自己也有过一番评断。据他说,餐馆的炉子并不总是标准化的。有些炉子会比其他炉子的温度更高,厨师就需要为不同的炉子准备不同的锅。曾有厨师带着精确量度的数据来找他做锅。但现在已经没有这种事了。

后来,也有人向我质疑过陶师傅的技术,但他的故事太让人难忘了,他的炒锅有卵石状的锤印,很吸引人。我买了一些锅,还给上海的媒体写了几篇关于他的文章。陶师傅入这行比岑氏兄弟晚得多,也没有家传。彻彻底底的“新手”,只有几十年的打造经验,单打独斗入了这行。

认识陶师傅之后,根据他记忆中的点滴线索,我开始寻找别的锅匠。陶师傅提到了另一个人,在人民广场附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那里。他自问自答地说道,哦,听说浦东还有个老师傅,不过最近不太出来了。我从市区开始,从市政府西边的几条街开始找。我找到了一个铁锅仓库,在一栋老弄堂房子的顶层。坐在暗擦擦角落里的一个中年女人跟我说,她父亲以前在前院做铁锅,但自从他去世后,他们就把这摊生意包给了浙江的一个村子。那些锅看起来一模一样,像是机器制造的。

有个朋友骑摩托车去浦东转悠。循着标志性的“叮叮——叮”的敲打声,觅到了一个摆流动摊的锅匠,他就在人行道上摆摊,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平角短裤,但等这个朋友开始问东问西了,他就逃跑了。

发生在中国的事多半最先发生在上海。也许,在上海外环外的郊区、在远离金融区100层摩天高楼的地方仍有锅匠存在。在中国这样地大物博的国家里,几乎不可能知道哪里还有别的手工锅匠。但在上海市中心,也就是我十几年来追寻锅匠的地方,手工铁锅这门技艺已销声匿迹。

新媒体编辑:李凌俊

图片来源:摄图网

原标题:《从五星酒店厨师到美食作家:理解中国食物时,也是在理解中国人和中国社会 | 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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