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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文青”父亲,在年轻的时候就败了

2018-10-19 11:5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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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赵豪

编辑/王迪

“你姥姥想你了!”老孟在电话那头说。

此时我刚打开村上春树的《且听风吟》。这本书开篇就说: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文章,如同不存在彻头彻尾的绝望。

姥姥过世,回家奔丧,我却有个心结:不得不再见到老孟,不得不再次看到他落魄的命运。

但是村上这句没能给我开解多少。这么些年,老孟一次又一次地往外走。到北京去,到山西去,到县城去,到乡里去,每次都抱着极大的野心,每次又都失魂落魄地回来了。

他一定想不到,自己在最年轻的时候就失败了。

1

当老孟还是小孟时,他对世界的认知,只有临近的几个村子,那是他小时候骑着车子,带着奶奶自制的冰棍儿叫卖时知道的。

小孟初一要结束时,老师来到家里,对奶奶说,孩子的作文写得不错,可别的科目就差多了,只能留级。

老师走后,奶奶就问小孟,要不要留级?不留级就退学了,就得在家里干活——你可得想好了。

小孟早听说哥哥要去北京找二舅的事,脑子里都想好北京的一切了,一句话,不后悔!

没想到的是,哥哥去了北京,他却留了下来——奶奶要他撑着家里。他憋着口气,没过两年,就自己跑到了北京。

来到北京,小孟才算开了眼界。80年代的北京,可谓平地起高楼。小孟平常就和哥哥待在二舅的门市,可一得空,就跑到外面去了。他烫了卷发,戴着黑框眼镜,一身黑色风衣,颇有《英雄本色》的感觉。他唱着崔健的《一无所有》回到门市,却丝毫不在意自己真的一无所有。

大他几岁的大哥已经有了心眼,处处留心二舅做生意的方式,想着过几年攒下点钱,自己也开间门面。要知道,这是永年人最容易的出路了。那时刚刚改革开放,可永年人早就遍地生意人了。靠着邯钢的钢铁,永年的标准件已足以支撑起全县人的饭碗。

不到二十岁的小孟可不像大哥这般正经现实。他每天到北京市里闲逛,买上几本杂志,就蹲在唱片店门前,听听邓丽君看看杂志。有一日小孟看到店外放的杂志,拿起来翻了翻,扫到了一篇小说,王朔的《一点正经没有》。

“那就当作家吧。既然他什么也干不了又不甘混同于一般老百姓。” 这话一瞬间击中了小孟。

照王朔的话,无财无势无德无貌的人,只有有了一条道走到黑的勇气,才能成为作家。

小孟撒起欢来,没事的时候就琢磨着怎么写,他写了几首诗,投了出去,都没了消息。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朦胧诗、归来派乃至各地的诗社,都像春天破了冰的江河,风头正劲。小孟一个二十郎当的农村小伙,要思想没思想,要天分没天分,想挤进文坛,听起来像痴人说梦。

眨眼就是90年代,大哥回家结了婚,小孟还是会读王朔,却早不信他那套了。家里催婚的电话打来时,小孟不敢一条道走到黑了。

小孟把自己买的书报杂志整齐地钉进纸箱,封上胶带,扛上了长途汽车。回到老家,奶奶知道小孟分文不剩,拿出她和爷爷年轻时挣下的家当,供小孟相亲、结婚,让他有了工作,过上按部就班的生活。她生怕小孟会晚了别人一步。

生了一对儿女后,小孟就不安分起来。他又想出去。奶奶脾气很倔,可小孟的勇气在这时也爆炸式地涌现出来,他信誓旦旦地讲着自己的创业计划,说自己绝不后悔。

最终,小孟如愿地去了山西太原。他带着妻子和女儿,去那里投奔了三舅。

他和一些不着调的同乡待在一条街上,合伙开了几间门面,卖着螺丝、轴承什么的。货架上的货少得可怜,逐渐蒙上了一层灰尘,办公桌却干净极了,他常在上面写小说。

他不信王朔,却买了王朔出的所有书。他几乎不喝酒,烟抽得也少。办公桌上放着一盒白沙,烟盒上画着两只清雅的白鹤,低头饮水。小孟偶尔点上一支,却来不及吸上一口就下笔写起东西来。

生活安逸,他也逐渐长胖了,没过多久,就把我从家乡姥姥家接来了。

那时我刚刚认识小孟,他要我叫他爸爸。虽然陌生,可他白白胖胖的,写得一手漂亮的字,一张嘴就能吐出一个完整的烟圈,这把我逗笑了。我就开口叫了“爸爸”。

标准件的生意容不得一点懈怠。熟悉的客户都不会钱货同时交易,每到年底,老板们总会到客户那里索要欠账。

爸爸年前自己跑到几个客户家里,摆出了账本要债,可客户一推六二五,吐着烟圈,对着账本一笔笔划拉。爸爸脸涨得通红,却顶着一口气据理力争,最后只带回来几张欠条。

回来后,爸爸才把火发出来,他对妈妈气急败坏地数落客户的无赖。骂完以后,爸爸颓然蹲在地上,抽出一支白沙,呆呆地咬在嘴里,也没去点它。

回家吧!爸爸说。

五六百里路,从太原到永年的大巴上,我和妈妈、妹妹因晕车吐得昏昏沉沉,爸爸坐在座位上,望着前方的路。他的身边,躺着我们所有的家当,包括他那些翻烂的书,和不见天日的手稿。

2

爸爸好像突然醒悟了。

没等过完年,他就去了河北铺。这是个县城旁边的村子,却聚集了整个县所有的标准件门市。

爸爸去河北铺的时候,那里的门市几乎都已开市了。灰尘弥漫,鞭炮声四起,三轮机车拉着货物闷头乱闯。车上,青年男人们赤裸着上身,黑亮黑亮的,好像涂抹了一层机油,脸上被汗水冲出一道道泥印。他们猛吸一口烟屁股,随手弹到路边,像肩负大任的镖师般绝尘而去。

爸爸好像初到人间的神仙,无暇多想,慌乱地扎了进去。他的天分似乎就体现到了这里,他迅速适应了这里的环境,还把这条产业考察得一清二楚:由西向东的一条路聚集了几个村子:河北铺、东滩头、西滩头、五里、朱庄、睢宁。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家工厂,每隔一个村子便是一道工序。

在这里,最初的钢筋被截成一根根短短的铁销,铁销在滚丝机中又被压出一道道完美的螺旋,就成了螺栓。通过化学电解反应——也即镀锌——每一个旋转的螺纹上就被覆上一层银光。当然,若订货商要求再高,银色的螺栓又会被投进一个个蓝黑色的池水中,取出后便多了些暗色的高贵之气。最后他们便成批运往批发商的库房,销往全国各地,消失在钢筋与混凝土中。

爸爸不到一个月,就对这个产业熟悉透了,堪称一个理论家。

这时,他的雄心又燃起了。他把当初结婚的礼金拿了出来,又向亲友借了七七八八,开起了一家镀锌厂。

爸爸却不是个合格的实干家,没过多久,失败的阴云便飘了过来。

先是工厂选址不合法。环保局来人说,这里本该是卡车运输中心,不应办工厂。而且,镀锌所需的原料(盐酸/硫酸)会污染附近的水源,必须搬离。爸爸一听,有理,就服了这个理,连工厂带家眷搬到柴凹村。那里地广人稀,工厂较多。

爸爸松了口气,没了心事,一觉就睡到天亮。一大早,院里嫁接的柿子树上便飞来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个没完。爸爸被吵醒了,却不恼怒。他没动身,生怕一动身会吓跑麻雀。

爸爸起床后就到厂里查看,却发现所有工厂都停了工。原来,县里下了红头文件了,所有镀锌厂都要搬进工业园区,那里配备了各种设施,用水用电包括污水处理都会集中管理,不啻将减轻各老板的负担。

可各个厂的人都高兴不起来,因为那里的租金并不便宜,和这里相比,简直天上地下。

爸爸却没参与他们的抱怨。他似乎变得现实起来,对此类徒劳无果的事不做抗争了。爸爸很快就搬进园区,又找来一个工程师,帮他调配药水。这个张工,技术却不达标,试了许多次都不如愿。

很快,厄运就来了。爸爸一次不慎踩到钢筋滑到了,脚踝骨折了。张工就趁机带着许多钱逃了。

骗子!骗子!爸爸坐在轮椅上,连骂好几声就没声了,歪倒在一旁。他中风了。

爸爸整日躺在病床上,不能动也不能说话。病床边围着许多亲友,像看热闹似的盯着他,目露担忧。爸爸只有一双眼睛能动,却常常闭着眼睛装睡。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些亲友。

接二连三的厄运没要了他的命,不到半年,他就慢慢好转了。只是镀锌厂早已卖掉,他背负着拖欠的货款和治病借来的债,回到了村子。

3

爸爸病了以后,竟像个孩子一样,他开始牙牙学语,开始学会走路,开始学骑车。白天,他就到村外骑三轮车,一圈又一圈永不知足。傍晚,他就拿出收音机,调出相声来听,一个简单的对话他就能咯咯笑个半天。

他又找出从太原带回来的书,拿出路遥来读。他似乎要和王朔说再见了。

孙少平到底是对城市和体面有向往的!爸爸也决定换种活法了。

他很快就恢复到正常人的样子,没过多久他就又消失不见了。过了一阵,他就把我妈也叫去了。

两个月后,他们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小丽人”。这是一家干洗店连锁品牌。

爸爸在县城找了家门面,干洗店绿色的招牌就挂了起来。爸爸总是穿着西裤和白衬衣,一闲下来,他就坐下,仔仔细细地给他的皮鞋上油。上完油,就走到街上,看着人来人往。

生活很干净,可生意很少,爸爸就又生了法。县城有家洗浴中心正在招合作伙伴,需要给他们洗些浴巾浴袍,捎带着有些客人的衣物也需要干洗。

爸爸这次的游说成功了,于是玉龙俱乐部就和干洗店联合了起来。工作量多,人手缺乏,爸爸招了个人。是个胖胖的中年女人,叫秀芹,说话大大咧咧的,能和所有人都说上闲话。后来,玉龙的经理又好心地找来个女人帮忙,工钱算在他们那里,爸爸自然很高兴。两个人到中年、儿子均已成家立业的女人瞬间成为了朋友。

秀芹有了听众,妈妈便从两个女人的聊天中撤离出来,她白天到外面的镀锌厂做些零碎的活,晚上回家帮爸爸洗衣服。爸爸则每天在前屋把堆成山的脏衣服丢进巨大的洗衣机里,倒上一大瓶八四消毒液,然后把刚刚洗出来的衣服送到大型的烘干机旁边,打开开关。整整西裤的裤脚,和上身的白衬衣,站在熨烫台前,熟练地熨起客人的西服。

熨好后,他拂了一把额头上渗出的汗,把西装交给取衣服的服务生。自己伏在熨烫台上,看着鱼缸里的几条金鱼。一番忙碌后,爸爸看到金鱼在干净的水中游着,干起活来也有劲了。

好景不长。玉龙俱乐部的经理从干洗店的后门走进来,那里可以直通俱乐部。他带着几个人,说浴袍少了几十件。爸爸妈妈解释说,你们自己的人天天来这里随便拿,也不说点数,这时又说少了。妈妈又说,我们怎么会偷你们这个?有什么用?经理不理会妈妈的逻辑,直接说就是少了,肯定是你们拿了。

爸爸立在原地,听着妈妈与经理的争吵,脸色黑沉沉的,一言不发。电视里放着吵吵闹闹的古装剧,爸爸走过去关掉它。经理壮壮的,头顶没有头发,个头有一米八的样子,他口中说着“小偷”之类的字眼。爸爸的个头不到一米六,没有看经理。

我知道“小偷”这个词在爸爸那里会有多重。他嘴唇发着抖,只说了句“我们赔”。经理却不依不饶,像个法官似的要给我们一家盖棺定论。秀芹此时也只附和着我妈的话,说着“不怨我们”之类的。另外那个女员工则站着不说话。

经理最终志得意满地离去,刚要走出后门,竟说,偷也治不了穷啊!

我从碗橱里抽出一把菜刀,举起来跑了过去,爸爸突然清醒过来似的追上来,在我马上冲到门口时抱住了我,嘴中哀求着我,不要,不要……

我身子软了下来,刀也垂下来。爸爸的逆来顺受像是宣告了又一场失败。

4

没多久,我在县城上了高中。爸爸和妈妈两个人把干洗店的东西全部搬回了老家,尘封了真相,也尘封了尊严。

爸爸一刻没停,就找到了车床厂的工作。他上了几个月的班,终于,不甘久居人下,老毛病又犯了。没等他在厂里有所晋升,他自己的厂子又开张了。

话说回来,任何一家自办的加工厂,都只能靠着自己手速的提升,以产出的半成品数量,来谋得斤斤计较的生活。父亲的伟大创举,只不过在这穷途末路的行业上撬起了一丁点的缝隙,能让我们一家苟延残喘一阵。

只是,我对他的生活,或许抱了太大期望。

学校放假,我就登上城乡小巴。车刚下了县城大桥,就被淹没在沸反盈天的声音中。涂满脏泥的车窗外,破旧掉色的三轮汽车,运载着各种形状的钢铁,在无止境的嘣嘣声中来往穿梭。下车后,我在一个又一个相似的招牌中用了很久才找到那个带有“老孟”的门牌。

刚想着会不会有重名的,转眼便看到妈妈站在门口的锈迹斑斑的铁销堆旁,弯腰往一个糊满脏油、脏泥的塑料盆里拾着铁销。

她穿着一条脏兮兮而破了小洞的牛仔裤,上面穿着灰布褂,捂得严严实实的,整个人像被涂了一层灰泥。她看到我,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由门口走进门市,暗淡的车间里亮着几个节能吊灯,地上是无数卷曲的铁屑,和一条条圆滚滚的铁棍,稍有不慎,脚底便会被铁屑嵌入。我提着包,小心地踏过去,晃了几下才到了里屋的棉帘处。

掀帘进去,迎面靠窗的地方是一张双人床,上面是三床被子。屋子中间立着张低矮的四方桌,上面堆着账本、票据和早上未洗的碗和吃剩的咸菜,隐约还能看到遮盖住的油污。

老旧的大背头电视放在办公桌上,桌下的柜子门已掉落,露出里面劣质的红布袋。桌上放着一盒烟,不同于他多年前抽的白沙,烟盒上,红色的背景上画着钻石,闪闪发亮。

办公桌旁边靠墙的地方是煤气炉灶,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在灶上忙碌着,炒着白菜,末了往菜里挤了一点红油火锅底料,瞬间屋里便弥漫起一股呛人的青烟。这个妇女竟是秀芹。

眼前这一片杂乱,让我无法相信,爸爸竟能够忍受这样肮脏的工作。几个月前,他从事的是清除脏污的工作,几个月后,他便落入污泥之中了。而秀芹,她竟“不离不弃”地从干洗店跟到了加工厂。

想来爸爸这么多年做生意,就收获了秀芹这么一个心腹。

临近中午,我们的车间已经停工了,可隔壁传来巨大嘈杂的机器声,似乎要将这一带所有的人都淹没窒息。

爸爸一掀帘从后院进到屋里。他变得让我无法认识了。短小的身材,布满污迹的蓝色秋衣,脸上还有沾着点点黑印。他从口袋里拿出“钻石”烟,抽出一根点着,猛吸了一口,然后把烟盒丢到桌上。我张了张口,没能叫出“爸爸”来。

“回来了?”老孟说道。

“回来了。”我应了一声,便借口上厕所,往后院走去。远远地便看到后院空旷的一片地上,只有一个低矮的红砖垒起的屋子。这是这里好几家人共用的公厕。蹲坑里传来隔壁女厕的声音,是秀芹与隔壁一家女人的对话,可秀芹那粗哑的嗓音穿过墙壁袭来,好像就在我耳边,好像她就蹲在我旁边,和我说话,我提起裤子就跑了出来。

我知道了,从在太原开店,到回乡做镀锌厂,再到现如今的加工车间,爸爸这个人,开始像标准件的生产流程一样,在各个工序中流转着,越转越接近最原始的状态。

现如今他已经变为“老孟”,和本家所有姓孟的人并无二致。他们大多在当地干着各种底层工作,每日下班喝酒聊天,微信群中抢抢红包,然后躺下睡觉,鼾声如雷。老孟已经接受了生活给自己的所有安排,他可以接受一切肮脏的东西,只要这是生活给予他的。

老孟已经放弃了抵抗。

从此以后,我就很少回家。直到高中毕业,我去了南方上大学,远离了家乡,远离了老孟。可姥姥的葬礼让我不得不回去了,让我重新加入老孟的命运。

5

农历刚进九月,北方的风却已经凛冽如冬了。飞机一落在地,我就打车回了县城。老孟的厂子在村口。这像是一个早该拆迁的危房,却搬进了几台机器,和老孟的家当。秀芹年老了,她早就回家了,厂里新雇的几个妇女都在机器前干着活,刺耳的运转声像要掀翻这危房的房顶。

我本无意在这里多待,就匆匆赶往姥姥家。三天守夜,不眠不休,老人总算安葬,我回了厂里,顾不得周围的脏,躺倒就睡。

醒来后,我走到院里,看到老孟已经把大盆洗刷干净。他扯起塑料管,拉下水闸。塑料管里传来一阵难过的吐气声,水便倏忽而来。水管中喷出一股黄色的臭水,老孟迅速把水管对准一个脏盆,把脏水排了进去,然后才把水管对着大盆,接了慢慢一大盆的净水。

刚刚接出的水虽然带着地下的热量,却在农历九月的寒冷中瞬间变得冰冷。老孟却不管不顾,开始洗澡。他像是一只在猪圈里打滚了太久的人,此时见到干净的水,竟边洗边笑起来。他让我给他搓搓背。

走近了才看到他的背,皮肤虽粗糙,却一点也不脏,每个毛孔上挂着冰凉的水珠,洁净而透明,如同女人的泪珠。他说他经常洗澡,在干完一天脏活累活后一定要洗得干干净净的才能钻进被窝睡觉。

我才想到,每年大年初一,族中男人结伴拜年时,因为刚过五更,天气寒冷,没有一人不穿着或黑或灰的厚棉袄。只有他,宁愿穿着一件红色的西装,露出里面的保暖衬衣,头发上涂着发蜡,油光粉面的,像个民国时代的青年学者。

想到这,我突然有了了解老孟的欲望,趁他没察觉,回到屋里,把他的小说手稿翻了出来。看着不太像是老孟年轻时的手稿,更像是他近年来写的,小说中充斥着一个失意中年人对于生活不如意的一再补救,而又时不时地黑色幽默一下。

我能想象到,他在写这些的时候是如何抬起头来苦涩地笑一笑,又埋头皱起眉来。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在苦熬的路遥和毫不严肃的王朔那里维持平衡的。

再返乡,就到了过年的时候,老孟整个正月都在看史铁生的文集,微信红包也不抢了,烟抽得也不凶了。过了正月,厂里的污泥把书的封皮都涂黑了。当他得知,这本书是我从校图书馆借的,就用橡皮一点点擦掉封皮上的脏,原封不动地让我交回学校,自己却进县城买了一本盗版的史铁生文集。

等我回到了南方,收到了他的一首诗:

窗外春雨浓

半滴寸草生

只待紫燕落

黄花蝶无声

我想,或许老孟从没维持过什么平衡,我情愿相信,他从未放弃抵抗。

插图来源/视觉中国

【作者简介】

赵豪,上海大学创意写作专业2016级研究生,文学爱好者、创作者,一个清醒的理想主义者。本文为上海大学教师吕永林开设的《非虚构文学工作坊》课程作品优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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