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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萨|像所有作家一样,我也时常感到江郎才尽、想象力枯竭的威胁

2023-11-04 19:1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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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节选自

阅读颂、虚构颂——2010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感言

尽管写作让我颇费力气,它让我流下豆大的汗珠,并且像所有作家一样,我也时常感到江郎才尽、想象力枯竭的威胁。但是,一生中没有任何一件事比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去构建一个故事更令我感到享受,因为这个过程意味着从一个模糊的想法,一个记忆中收存的某次亲历的景象,发展成为一种忐忑,一种热情,一种遐想,而后又形成一个计划,最后变成一个决心,决心尝试将这层薄雾一般浮动的幻影变成一个故事。“写作是一种生活方式”,福楼拜如是说。的确,他说得非常准确。

写作是一种充满幻想和愉悦的生活方式;是头脑中火花四射的一团火焰;是同不听话的语言作战并最终将它驯服,这就像猎人为追踪令人馋涎的猎物而不断探索广阔的世界,目的是把最初的想象喂饱,使每个故事的巨大胃口得到满足,而这胃口越来越大,常常试图一口吞下所有的故事。在酝酿的过程中,我们甚至会感到头晕目眩,但小说一旦着床,它就有了自己的生命。人物会自己活动、行事、思考、感觉、要求得到尊重和重视,再也不接受任何强加的言行,不允许被剥夺自由意志,否则就等于将他们杀死,让故事失去说服力。从第一次开始,这种感觉就一直像魔法一样跟随着我,它是那么美妙,那么飘然,仿佛和自己深爱的女人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月复一月地交欢,没完没了。

至于虚构,我前面说得最多的是小说,却很少提及戏剧。这当然是很不公平的,因为戏剧是虚构的另一种极致形态。它是我的初恋。从少年时代起,我就爱上了它。那时,在利马的塞古拉剧院,我观看了阿瑟·米勒的《推销员之死》,深受感动,立即下决心撰写一个有关印加人的剧本。倘使上世纪五十年代利马出现了戏剧运动,那么我一定已经成了剧作家,而非小说家。但事实是当时没有出现那样的情况,所以我被逐渐引向了叙事。但我对戏剧的爱从未停止,它只不过蜷缩在小说的影子里半梦半醒地睡着了,就像一种诱惑,一种思乡之情,特别是每当我看到一部令人折服的剧作时,它就会苏醒过来。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的一位百岁姨姥姥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逃离周围的现实,遁入回忆和假想,正是她的这种持久的回忆让我萌生了一个故事。当时我就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即这个故事更适合戏剧舞台,只有在舞台上才能焕发出成功小说所拥有的活力与光彩。我怀着初学者的兴趣与忐忑将它写了出来。当我看到它被搬上舞台,并且由诺玛·阿拉昂德罗饰演女主角时,我高兴极了。于是,从那时起,在小说和杂文的创作间隙,我又尝试了几次戏剧写作。更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我七十岁时竟然登上了舞台(应该说,我是跌跌撞撞地闯上去的)。

那次鲁莽的冒险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亲身体验到了奇迹:我这个一生都在写虚构小说的人,竟然能够在几个小时里扮演一个虚幻的人物,将虚构的故事活灵活现地呈现在观众眼前。我无限感激我亲爱的朋友,感激约翰·奥勒导演和女演员埃塔娜·桑切斯-吉永,是他们的鼓励,才使我得以分享这神奇的经历(尽管伴随它的还有惊恐)。

文学是对生活的一种虚假的再现,却能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生活,在这座我们出生、穿越、死亡的迷宫之中引领我们。当我们在真实的生活中遭受不幸和挫折时,文学是我们的抚慰。正因为有了文学,我们才得以破解,至少是部分地破解存在之谜。这个谜团困扰着很大一部分人,特别是像我们这样疑问多于确信的人。正因为有了文学,我们才得以在面临这样一些主题时坦白我们的困惑:超验,个人和集体的归宿,灵魂,历史的意义或荒谬,理性的此岸与彼岸。

我常常会陶醉于想象我们的祖先曾经生活的那个不稳定的环境。那个时候,人类和动物还没有多大分别,语言刚刚产生,人们初步可以相互交流。恰恰就在那时,当人们还身处山洞,围坐在篝火旁,周边充满了炎热夜晚里闪电、雷鸣和野兽的威胁,他们开始编织故事,开始互相讲述。那是我们人类命运的关键转折点,因为就在原始人围圈夜坐被讲故事人的声音和幻想深深吸引的那个时刻,文明产生了。

在之后漫长的进程中,文明会逐渐让我们更富有人性;会带领我发现独立个体的存在,让个体慢慢脱离部落;文明会将我们引向科学,艺术,法律,自由;文明会带领我们探索自然的奥秘,人体的奥秘,太空的奥秘,让我们在星空中旅行。那一个故事、寓言、神话、传奇像一首首崭新的乐曲回荡在听众的耳际,而这些听众正处在一个充满未知、危机四伏的神秘世界。对于惊慌失措的他们来说,那一个个故事就仿佛一次次清凉的沐浴,让他们那时刻担心谁存谁亡的灵魂在那样一个仅仅意味着吃饭、藏身、杀戮、通奸的生存环境中得以小憩片刻。他们受到讲故事人的感召,学会了集体梦想,并一起分享梦想。自此,他们不再被束缚于水车般周而复始的求生法则,摆脱了粗笨劳作的漩涡,他们的生活变成了梦想,变成了愉悦和幻想,变成了一个具有革命意义的计划:打破桎梏,改变,让生活变得更美好,为平息幻想生活给内心带来的期望和野心而奋斗,为平息那颗渴望弄明白周遭神秘的一切的好奇之心而奋斗。

文字的产生,使这个从未间断的奋斗过程变得更加多姿多彩。故事可以听,还可以读,文学赋予了故事永恒的生命。正因如此,我们应当不断地向后代重复这一点,直到说服他们为止,那便是:虚构绝不只是一种消遣,也不只是一种让感觉变得敏锐、唤醒批判精神的心智操练。虚构是让文明得以继续存在的必要条件;是人性之精神得以常新、得以长久地留存于我们内心的必要条件;虚构也是让我们不至退回到无法沟通的野蛮状态的必要条件,是让生活不至简化到专业人士的实用主义的必要条件,那些专业人士能够深刻地看清事物,却看不到其周边环境及其前因后果;虚构还是让我们不至沦为我们自己发明出来的机器的佣人和奴隶的必要条件。因为,一个没有文学的世界,将是一个没有愿望、没有理想、没有胆量挑战权威的世界,将是一个机器人的世界,因为人被剥夺了人之所以为人的特质:走出自我的能力,用梦想的黏土将自己塑造为另一个人甚至是另一些人的能力。

从岩洞到摩天大楼,从棍棒到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从原始部落每日周而复始的生活到全球化时代,文学的虚构使人类的经验变得丰富多彩,使我们不至于沉迷、昏睡于封闭和无奈的世界。由于有了文学,我们得以将虚构生活融入现实生活,我们得以成为真实生活中无法实现的各种伟大冒险和伟大激情的主角。没有什么比这种虚构的生活更能播撒躁动的种子,没有什么比这种虚构的生活更能激发想象和憧憬。

通过我们,通过我们这些被憧憬所感染、所改变的读者,通过对平庸的现实永远保持质疑的虚构作品,文学的“谎言”变成现实。这就像一个幻术,我们幻想拥有自己阙如的东西,我们幻想成为我们所不是的他者,我们幻想到达那个不可能的存在,在那里,就像异教的神祇一样,我们感觉自己既是肉身凡胎,又是永生不灭的。

文学将不屈和叛逆注入我们的灵魂,它们成就了那些旨在减少人间暴力的丰功伟绩。减少暴力,并不是消除暴力,因为我们的故事注定没有终结,这也是我们的幸运。因此,我们要继续梦想、阅读和写作,这是我们所能找到的抚慰短暂人生、击溃时间侵蚀、变不可能为可能的最有效的方式。

原标题:《略萨|像所有作家一样,我也时常感到江郎才尽、想象力枯竭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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