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和四个》：悬疑、生态、谜题，“藏地电影新浪潮”青年一代如何表达？

由藏族导演久美成列执导的影片《一个和四个》于近期上映，影片讲述了在暴风雪即将来临的高原，一位饥寒交迫的护林员所住的小屋，先后被森林公安、村民、盗猎分子闯入，但三人身份实则诡谲，谜团重重。谁是警察？谁是盗猎分子？影片情节在层层迷雾中展开，观众也在观影过程中，不由自主卷入这场“身份”的猜谜游戏中，展开一场心智游戏。

该片是“95后”导演久美成列的首部长片，影片有着强大的制作阵容，侯克明担任总监制，万玛才旦监制。影片于2020年上海国际电影节创投单元亮相，此后入围第34届东京国际电影节主竞赛最佳影片，并且获得包括第16届FIRST青年影展最佳剧情片、最佳导演、最佳演员，第16届亚洲电影大奖最佳新导演、最佳摄影等众多奖项，积累了良好的口碑。

文 / 贾学妮

▲ 短篇《一个和四个》收录于《雪豹，或最后的诗篇》

影片《一个和四个》改编自青海藏族作家江洋才让的同名短篇小说，与同时代的藏族作家阿来、扎西达娃、次仁罗布、尼玛潘多一样，江洋才让将藏地——尤其是生于兹、长于兹的青海玉树，作为其文学创作的精神原乡，以“藏边志”的方式记录、书写与想象藏地。不同于其他藏族作家之处在于，江洋才让小说创作有着其特殊离奇的一面：在其创作的长篇小说《康巴方式》中，以充满魔幻色彩的大胆想象力描绘了康巴牧人的现代性遭遇，被认为是一部民族志式的“边地奇书”；其短篇小说集《雪豹，或最后的诗篇》则是将警察、非遗传承人、牧人等形形色色的藏人作为其叙事主角，这些朴实的藏人站在高原上，但又不时抬头仰望星空。

收录于其中的短篇小说《一个和四个》则是以护林员的视角，讲述了一天之内村民老光棍、皮夹克、大块头三个人先后到来引发的“谁是盗猎分子”的猜忌。小说本身是以护林员的口吻在陈述，简练粗粝的文字描绘出极强的犯罪现场感，同时小说将主观心理猜忌活动也融于陈述中，因此在强烈的现场感之外充满了重重迷惑性，尤其是小说结尾——“斧忍上的寒光仿佛虚拟”，让这种剑拔弩张的现场更加恍惚，别有藏地小说一番风味。久美成列在进行电影化改编，不仅沿用了小说文本的故事内核，而更将这种现场感与迷惑性氛围进行了营造：影片一开始的场景描绘——护林员床底散落的空酒瓶、干硬的馒头、详细的“巡林日志”，绵密的细节铺陈护林小屋的现场感；而在迷惑性书写方面，影片则充分运用了“谜题电影” 这种类型电影的书写方式进行谜题设置与迷影氛围营造。

《穆赫兰道》

《记忆碎片》

海报

“谜题电影”这一电影类型出现于上世纪90年代，以《非常嫌疑人》《记忆碎片》《穆赫兰道》等为代表的影片，以其错综复杂的情节设置以及引发观众反复观看的迷影效应，引起了广泛关注。这类电影往往采用非线性的叙事方式，在叙事进程中通过设置多个盲区与裂隙制造悬念，并且通过高密度的信息点强化谜题的设置，谜题电影中开放式的结尾则促使影片更加令人捉摸不透，也引发了观众反复观影的迷影效果。《一个和四个》显然符合“谜题电影”的类型特征。影片中的四位主角皆为“不可靠的叙事者”：护林员这个常年生活在荒无人烟森林中的被离婚男，对所有人都充满怀疑。无论是亮出警号、给他手枪的“森林公安”、知道他名字的“盗猎分子”，甚至知根知底的村民“老光棍”，都没有取得过护林员的完全信任；自述因追捕盗猎分子受伤的“森林公安”被护林员质疑拿的枪为盗猎分子常用的半自动枪、被“老光棍”追问穿的鞋子与盗猎分子逃脱在雪地上留下的鞋印一样；而胆小怕事、给护林员送离婚协议书的“老光棍”，则将盗猎分子的赃物藏在树底下，并用红绳做了标记；拿着赃物出现的“盗猎分子”面对护林员的质问，则是唯一能说出州公安局局长家乡的人。

《低俗小说》

《落水狗》

海报

于是，围绕着“谁是盗猎分子？”在四位“不可靠叙事者”的说辞与质疑下，迷雾层层叠嶂，冲突不断升级，终于在结尾四人相聚这场“英雄相会”场景式得以爆发。在这一场景中，四人相聚于林中小屋，互相拿着枪指认他人为盗猎分子与自辩自己不是，至此四人陷入了经典的“墨西哥对峙（ Mexican Standoff）”场景。“墨西哥对峙”为电影专业术语，是指实力相当的三人或以上，拿着枪互相指向对方，局中人陷入了连环枪杀困局中，爆头的场景一触即发，这一场景在警匪与黑帮片中常见。好莱坞导演昆汀·塔伦蒂诺是拍摄“墨西哥对峙”的高手，在其影片《落水狗》《低俗小说》的高潮处都有着“墨西哥对峙”经典场景，也是昆汀电影最令观众津津乐道场景之一。但不同于昆汀利用客观视角与全景景别制造紧张刺激的氛围，《一个和四个》多采用了贴面近照的特写镜头以及变形广角镜头，高强度的对话、人物惶恐的表情、猜忌的眼神加剧了影片的紧张刺激感，也让真正的“森林公安”的牺牲显得尤为肃穆。本片摄影指导为吕松野，是万玛才旦导演的御用摄影师，曾经担任电影《塔洛》《撞死了一只羊》《气球》摄影师，在万玛才旦的电影中，吕松野的摄影多数将人物放置于广阔的空间中，通过大景别的景别体系探讨人与环境的关系。但是《一个和四个》的摄影则是通过大量特写镜头直逼人物内心，将剧情的千钧一发推向高潮。

《气球》

《一个和四个》

引发观众在接受过程中的解谜行为，也是谜题电影的基本特征。谜题电影的魅力亦来自于观众需充分发挥理性逻辑推理能力参与解谜，在反复的解谜过程中形成了类宗教的迷影情结，观众在观影过程中，形成一种类游戏似的交互性互动关系。《一个和四个》则是充分利用“留白”与空隙来激发观众的解谜快感：影片开始睡眼惺忪的护林员看向时钟，时间停滞，此时是守林员独自一人，直到影片结尾，时钟又重新转动。这期间发生的事情是梦境还是现实？护林员多次出现了主观幻觉，护林员与“森林公安”返回枪战现场之后，表面上看，“森林公安”已经获取了护林员的信任，但是护林员在写《巡林日志》时，突然出现的主观画面，在火光中“森林公安”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究竟他是不是真的“森林公安”？尤其是影片结尾，一声巨响后的黑幕，影片将“谁是真正的盗猎分子”这个谜题抛给观众解答。这种游戏似的观影快感不断加强观众着的交互性体验，与此同时，影片中大量高原异域雪景风光，加强了影片的审美体验。

《一个和四个》的谜题设置与解谜行为都是围绕“警察追杀盗猎分子”的故事核展开，但事实上这个故事核并非《一个和四个》首次讲述。2004年由陆川导演执导的影片《可可西里》，以恢弘的笔触、悲怆的情怀讲述为了保护藏羚羊，巡山队员与盗猎分子的殊死斗争，在“可可西里”这片无人区上演了关于“生命和信仰”的故事。影片尤为震撼的场景是盗猎者残忍杀害藏羚羊、触目惊心的大片藏羚羊皮，这些都显示了影片在警匪主题之外的另一深层主题——生态保护。《一个和四个》尽管也涉及盗猎者残忍杀害动物这一行为，但是却跳脱了常规性的人类保护动物这一主客体关系设置。

对于动物，藏族有着浑厚的情感。万玛才旦的《老狗》就是讲述牧区老者与藏獒相依为命，但是消费经济的发展，藏獒被儿子贩卖、被盗猎者盗猎，老者多次将藏獒找回但仍然要面对不得不分离的结局。《一个和四个》中动物的场景并不多，但是仅有的几处动物镜头，森林中广角镜头下被割掉鹿茸的鹿、影片末尾林中小屋门前与人类的四目相对中的鹿，成为整个电影的“点睛之笔”。摄影机赋予鹿绝对的主体地位，受伤的鹿仿佛是自然之眼，也仿佛是人类的“镜像”，见证了人类的罪恶，折射着人类贪欲的丑恶。

由此可见，《一个和四个》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藏地电影，“藏地电影新浪潮锐意表达、悬疑类型”“藏地电影的全新可能”“藏地类型全新升级”成为众多媒介给予它的闪耀标签。事实上，关于“藏地”的银幕化呈现，中西方、汉族与藏族、不同国别与身份的电影人都进行了各具特色的想象与书写。好莱坞电影持续性地对藏地进行的银幕化呈现：1937年，美国导演弗兰克·卡普拉将英国小说家詹姆斯·希尔顿的畅销书《消失的地平线》改编为同名电影，开启了好莱坞银幕化书写西藏的旅程，在近百年的反复书写中浪漫化“香格里拉”，西藏成为疗愈现代之伤的“乌托邦”。

在国产电影关于藏地的银幕建构历程中，早期以《农奴》为代表的藏地电影成为建构国家话语与国家形象的一个方面；21世纪以来，描绘藏地成为一种时尚性话语，不同族群身份的作者都参与到了藏地的想象与书写中。因此，藏地在“他者”与“自我”的话语交织中，在“复魅”与“祛魅”的双重书写中或被景观化，或日常生活化。而以万玛才旦为代表的“藏地电影新浪”则秉持着藏族身份，以充分的文化自觉展现藏族的现实面貌。万玛才旦将对藏族身份的体验与藏地现代性转型的思虑融入影片创作中，呈现了藏地电影的全新风貌。作为万玛才旦之子，导演久美成列继承了其父的衣钵，但并没有完全延续万玛系藏地电影浓郁的艺术气息与厚重的人文哲思，而是另辟蹊径。影片以悬疑、犯罪、谋杀等多重类型元素讲述了一个和四个角逐较量的故事。这种具有“类型自觉”与“市场自觉”的电影创作在预示 “藏地电影新浪潮2.0”时代的到来，也让观众体验到了“藏地电影”的观赏性与市场化的可能性。

▲ 久美成列、万玛才旦合作的另一部影片

《藏地白皮书》计划明年上映

长期以来，藏地电影甚至民族电影存在着“叫好”与“叫座”割裂的现象，民族电影往往在各类电影节尤其国际电影节大放异彩，但是在市场上则被边缘化为“不可见”电影，面对无法为其“供血”的电影市场，部分民族电影的创作者则从创作之初就放弃了类型化的叙事，进入张扬艺术个性的美学道路，于是民族电影的道路越走越窄。《一个和四个》作为青年导演久美成列的处女作，并没有选择处女长片常见的私人化体验与艺术化叙事，也区别于父辈“渴望以自己的方式讲述故乡的故事”（万玛才旦语），久美成列站在其父辈们开拓的道路上，以更加专业化的电影知识，回归到电影本体，以“藏地电影新浪潮”新一代的全新面貌展现了讲述藏地的另一种方式。

新媒体编辑：郑周明

配图：电影剧照

原标题：《《一个和四个》：悬疑、生态、谜题，“藏地电影新浪潮”青年一代如何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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