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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卫东︱申江旧闻抄

柯卫东
2018-10-27 12:38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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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一直住在北京,自认是北京人,但母亲是上海人,我也生在上海。我出生后是由上海小舅舅家舅母带,后来舅母故去了,又由祖母把我接到浙江的兰溪,我在那里长到五岁,才到的北京。上海我没去过几次,由母亲领着去只有一次,那时年尚幼,见过谁并不记得,只模糊地记得跟她在外滩玩过。九岁时我寄居苏州叔父家,寒假时由上海的表哥把我接过去,就在那里度过了假期。

我有两位舅舅,表兄妹有九人,大舅舅是右派,那时已被抓进牢里,小舅舅据说是以右派管制,还能工作,因而两家的儿女都由他照看。两家隔着一条马路,晚饭的时候,是在一个很长的桌子上十几人一起吃,灯光昏暗但温暖,那样的场景至今留在记忆里。小舅舅曾带着我一个人去吃饭馆,是在一个胡同里,吃上海最有名的小笼包(馅是甜的),此外是羊杂碎还是牛杂碎,这两样我当年都不吃。

最近去是在二十年前,已经物是人非。老房子没了,更别说后院的柿树,大家都住在楼房里,两位舅舅皆已下世,舅母的坟被平了,表哥中也病故了两位,而长起来的下一代,也难以分清谁是谁家的孩子。

有关上海的旧书,虽然没有特别收集,但有时候看见喜欢的买回家,也收藏了一些,其中有两册是最喜欢的,其一是《申江胜景图》,这是一部画册,1884年(光绪十年)出版,所绘是当年上海风景民俗,计有六十余图。这是最早的上海图册,因为那时还没有照相版的图册,所以是手绘石印的,绘图者为海上名家吴友如,以画“新闻纸”出名。此图册近年有翻印本,用厚宣纸印,与原本比较印的很不好。

其二为畹香留梦室所著《旧上海》,此书即《淞南梦影录》,原出版于光绪初年,线装小本四卷。此本为民国三年重排,不分卷,栏格大字,三十二开洋面装。原书排序凌乱,分为四卷也毫无道理,今本的编排则极有条贯,但不知为何删去了原书的序。畹香留梦室本名黄式权(协埙)(1851-1924),江苏南汇人,前清廪生,1894年至1904年间为《申报》总主笔。

《旧上海》书影(民国三年初版)

《旧上海》书影二

这本书与稍早葛元煦所著《沪游杂记》有所不同,《沪游杂记》是《都门记略》的写法,记事简略,为史书中表志的风格,而这书主要记风土,所叙十分详备,虽然文人情调不免稍多。看这种时人所写的书,好处是具有正常的认识,当然其中的趣味也是不言而喻的,如果写得有趣的话。如记上海的车马沿革:

上海之有车,始于同治初年(约1862年)。初惟江北人推独轮小车,沿途揽载货物,兼可坐人,嗣于辛未壬申间,有英人某,购东洋车数十乘,在租界中载客往来,而江北车遂无人肯坐矣。马车者,始为欧洲巨贾得以用之,中人之可以赁以游行者,迄今不及十数稔(年)从前尚有脚踏车(原书按:“脚踏车系铁制独轮”),虽行路如飞,而沙平草软,尚虞倾跌,一遇瓦砾在途则不能行走矣,因不便其制,遂废。嗟乎,既一车也,而一刹那间,已屡经更易,我不知大于车者更复何如也。回首沧桑,曷其有极。

又如:

沪地西南隅地近荒僻,多野桃花,暮春时节,乱红如雨,新绿成烟,时有小家碧玉约伴踏青,折花临水,衣香鬓影,掩映生姿,周昉画图中亦无此妍丽。

江北车和东洋车(《申江胜景图》1884年)

当年的马车(《申江胜景图》1884年)  

上海开放为商埠约在1843年,五口通商以后洋人踵至。书中有钱塘袁翔甫所作《洋场感事诗》数首,现在录其一首,以见当年洋人面目,诗曰:“云髻新编脑后拖,时新衣服剪纱罗。倾瓶香水浑身洒,风送芳香扑鼻过。刺花短袜窄鞋帮,裤脚重重黑缎鑲。装束双趺(脚)娇俏甚,行来绝似女儿粧。”

英租界在洋泾浜北,人烟稠密,街市喧闹,以棋盘街、四马路(福州路)、大马路(南京路)为最热闹;法租界在洋泾浜南,最热闹之处是大马路(金陵东路);美租界在吴淞江北,系粤人和日本人住宅,繁华远逊于英法租界。租界的行政和公益,并不由领事管理,而是由民营组织工部局管理,工部局的董事,由西商选举。租界的各项工程和善举,费用皆来自房捐,是按屋价的百分之八抽捐。书载咸丰初年,有英国人在吴淞江上建大桥,凡过桥者付铜钱二枚,车轿加倍。此桥是由英界至美界必由之路,朝暮行人如织,二十年来获利无算。至同治癸酉年,工部局买归此桥,又另建三桥,过客概不收费,“从此夕阳影里,徐度虹桥,无事榆钱慨掷,而道途负载之流,大颂西董之德惠不置云”。 

英租界黄浦滩(《申江胜景图》1884年)

英租界四马路(《申江胜景图》1884年)

法租界招商局码头(《申江胜景图》1884年)

关于建造房屋,书中记载说:“建造房屋,俱有匠头包揽。所谓匠头者,居必大厦,出必安车,俨然世家大族,而千百匠人具归其统属焉。顾其中亦各分门类,造华人屋宇者谓之“本帮”;造洋房者谓之“红帮”。判若鸿沟,不能逾越,尚以红帮而兜揽中国生意,本帮必群起攻之,反是,亦不肯相下。甚至蜂拥攒殴,视如仇敌,以致涉讼公堂,亦一恶习也。”

关于租界中规定,书中也有一条,现在抄在下面,最后的评语很能代表中国人的精神:

捕房例禁,兹特记其新添数条:一、马车不准五人同坐。二、东洋车夫不得蓬首垢面,污秽不堪。三、戏馆至一点钟不准再演。四、各署差役提牌,未经领事签名,不得在租界中拘人。五、东洋车破坏者,不准在租界中载人。六、客寓中,不得将染病将死之客,抛掷路旁。大抵西人所刻意经营者,半皆琐屑之事,至于赌馆娼寮,花烟馆、花鼓戏、拆梢打架、蚁媒毒鸨等类,广施陷阱,无恶不为,西人反不甚措意。急所可缓,缓所当急,宜其为华人所窃笑也。

中国旧文人涉笔城市,最喜欢写青楼戏馆,如王韬所写《淞滨琐话》,大半都是此类人物。我虽阅读有限,看西方人所写很少有这些内容,既使有也不具有中国人的态度,究其原因,外国的青楼只是出卖肉体的地方,而中国的则远不止此。王韬在《东瀛艳谱》中说,日本东京的妓者分色、艺两等,艺妓妙擅歌舞,只以伺酒筵奏为事,凡门首悬红灯的都是艺妓。中国的所谓名妓,文人称之为“校书”的,似没有这样鲜明的分别。书中这类文字也很不少,其中有关中外地方风尚各异的部分,稍有可取:

东洋茶社者,彼中之行乐地也。昔年惟三盛楼一家,远在白大桥北,近则英法二租界,几于无地不有。蓬台仙子,谪下尘環,六寸肤圆,不加束缚,而珠衣霞举,仙袂风翻,亦觉别饶韵致。费洋蚨一二角,使之瀹苦茗、调哀筝,口琖(作者按:即盏)鞋杯,无所不可。近闻领事官品川君意欲禁止,煮鹤焚琴,真意中事。

西国青楼多在二洋泾桥一带,华人之能效洋语者,亦可洞入迷香。然其人大都厉齿蓬头,无异药叉变相,狮王一吼,见者寒心。独意西巴尼牙(作者按:即西班牙)国人则不然,姿质明莹,肌肤细腻,纤柔温丽。其出也,障冰绡、曳雾縠,水边林下,随意游行。十丈软红中,得此名花点缀,恐广寒月殿,当亦无此风光。有诗咏之云:腰细裙宽面障纱,飞尘影里驾轻车,谁怜绝域多情女,能看江南二月花。

粤东蛋妓,专接泰西冠盖者,谓之咸水妹。门外悉树木栅,西人之听歌花下者,必给资而入,华人则不得问津焉。柳怪花妖,几难入目,而每值休暇之日,虬髯碧眼,座上常盈。琴韵呜呜,履声阁阁,即著名之琵琶庭院,花月簾櫳,未必有此热闹。斯亦孽海中别开生面者。

沪北老旗昌,粤都人士之花月楼台、绮罗庭院也。青唇吹火,两足如霜,诋之者或不遗余力,然间有佳者,水眼山眉,洁白无比,惜难觅巫山重译耳。其中钗钿衣服,迥尔不同,然亦不失为大方举止。

风尘中人物,也有性格十分特别的,书载当年有一位名叫三三的:

三三亦名珊珊,东瀛名校书也。壬午秋航海来沪渎,艳帜初张,芳名雀噪。时珊珊发才覆额,瓜字未分,蛮字侏离,伊婴可爱。三河年少之评异域花者,莫不色授魂输,缠头争掷,而三三视之漠然,独与城北公为莫逆交,暇辄焚香煮茗,相对忘言。三三性简傲,调筝度曲,不甚留心,独与文字有嗜痂之癖,屡求城北公讲解,绿窓昼静,问字车停。城北尝语予,与三三交好数年,曾未一亲芳泽,是说也予未敢信。

中式春院(《申江胜景图》1884年)

日本春院(《申江胜景图》1884年)

上海虽然一直是引领时尚的城市,但在一百多年前,也曾一度追慕北京,说起来是因为京戏传到上海的缘故。官商士庶的装束竞相模仿京式,甚至持雕翎扇、穿厚底靴。这里关于上海戏剧的兴衰更替,书中的记载也很有参考价值:

沪上优伶,向俱来自苏台。同治初年,徽人开满庭芳于南靖远街,都人士簪裙毕集,几如群蚁附膻,而吴下旧伶,渐若晨星落落矣。嗣后京戏甚行,燕台雏凤,誉满春江,而徽班遂无人问鼎。现如宝善街之金桂园,六马路之宜春园、天仙园,四马路之满春园,俱推此中巨擘。上灯时候,车马纷来,鬓影衣香,丁歌甲舞,如入众香国里,令人目不暇赏。迨至铜龙将尽,玉兔渐低,而青楼之珊珊来迟者,犹復兰麝烟迷,绮罗云集,诚不夜之芳城,销金之巨窟也。此外又有山西班,绍兴班,广东班,时开时歇,论者等诸自桧以下。

京师梨园子弟,年长色衰,门前冷落,不得已束装至津门。徐娘老去,重整笙歌,虽莲出污泥,至此终不能洁身自好矣,俗语谓之“下天津”,彼中人则深以为耻。自沪上京戏盛行,而优伶之失业者,皆航海南来。近年如陆小芬、真十三旦之类,大抵马齿既增,蛾眉已改,而沪人士之厌故喜新者,犹復誉不绝口,霓裳一曲,掷缠头者纷如雨下,是岂别有动人之处欤?何俗子之喜食蛤蜊也。

戏园情景(《申江胜景图》1884年)

静安寺风景(《申江胜景图》1884年)

图书集成书局(《申江胜景图》1884年)

上海开埠至今,已逾一百七十年,就是在著书者当年,也有很多已经湮没的事,现再抄一二件,以见得世事变换,风景不能永驻。

上海以前土俗有上中下三元节,当节日时:

邑神出会赈孤,遍行城厢内外。是役也,旗帜之鲜明,执事之整肃,固不待言,而小家碧玉,狭巷娇娃,艳服靓妆,锒铛枷锁,坐无顶小轿,游行其间,谓之“女犯”。即可媚神,亦能炫客,诚一举而两得。经前邑尊叶顾之观察,出示严禁,此风遂绝。

上海的城隍神,相传是元代邑人秦裕伯,屡显灵迹保障生民,其殿前四个石皂隶,很神奇的是传说由海上浮来。这种节日抬神游行,民众共欢的风俗,其含义和背景往往也很有意思,似乎外国常有,而中国几无。现在可知中国不是没有,多半是被色厉内荏的官员,假淳风俗之名禁掉了。

“灯戏”的消失也是很奇特的:

灯戏之制,始于同治初年,先惟昆腔戏园,偶一演之,后各园相继争仿。红毡乍展,光分月殿之辉;紫玉横吹,新试霓裳之曲。每演一戏,蜡炬费至千余条,古称火树银花,当亦无此绮丽。先期园主人遍洒戏单,招人观赏,至是轻貂怒马,蚁拥蜂喧,直至银蟾彩匿,珠凤烟消,始唱陌上花开之句,诚菊部之大观,城厢之盛事也。先是吴中某绅士,以村明经所谱劝善乐府,禀请监司颁发各梨园,每夜必登场试演,嗣后观者寥寥,近则已如广陵散矣。

书中有“乐善堂”刻书的记载,我看了觉得十分亲切。乐善堂是日本人岸君吟香(据今之研究,此人为间谍)的药铺名,设于四马路口,其人喜藏书,乃至自己刻书,他刻的铜版袖珍书极为精致。乐善堂的书我见过,手掌大小,蓝湖绸包角,外置锦函,是点石斋、同文书局的石印巾箱本所不能比的。二十几年前在海淀书市有两部,其中一部宋王应麟《困学记闻》,曾请中国书店萧经理留下,可因为耽搁的时间过久,遂归之他人。如今想来,如能得到这部书,也算是留下了旧上海的一点纪念。最后再摘抄一节竹枝词,其文曰:

避兵忆我春江走,曩日春江犹朴厚。一自红羊浩劫过,春江变作繁华薮。

胜地从前数北邙,每闻父老话沧桑。即今马水车龙地,曾是青磷白骨场。

帆墙浦内如林立,番舶舳舻蜂蚁集。曾历蛟宫蜃窟来,烟波渺渺重洋涉。

金碧辉煌比五都,楼台鳞次接云衢。木难火齐来荒域,异兽奇禽至远途。

漫天密布纵横线,不藉飞鸿藉流电。弹指能传万里书,关山虽阻如谋面。

试马芳郊聚一隅,衣香鬓影遍平芜。银纱障面西方美,锦鞯翻泥碧眼胡。

六街处处平如砥,马健车轻行若驶。夹道浓荫映绿纱,香尘滚滚纷罗绮。

绣幕珠帘尽上钩,花枝娇娜柳枝柔。剧怜堕溷飘茵者,只解欢娱不解愁。

情天欲海朝还暮,怜侬一曲劳君顾。繁星万点彻宵明,到此混如不夜城。

    责任编辑:彭珊珊
    校对:徐亦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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