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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地方选举观察②|反对党祭出种姓普查牌

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宋忆博
2023-12-10 10:06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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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中央邦、恰蒂斯加尔邦和拉贾斯坦邦的人民向我们表达了他们的爱……在这些选举中出现了许多将人民分为不同种姓的企图……但我一直说我只相信妇女、穷人、农民和青年……只有给这四者赋权,国家才能发展。”在12月3日拿下三个关键邦的地方选举胜利后,莫迪总理在新德里的印人党全国总部发表讲话,正面回应了反对党及其联盟此前一直要求进行种姓普查的呼声,试图将叙事重点引回到“发展”和“福利计划”上。

2014年和2019年,莫迪通过突出印度教身份认同建立了一个跨越种姓界限的强大选民联盟,两次带领印人党赢下全国选举。而在明年全国大选前的最后一次邦选举中,多年被搁置的种姓政治话题之争却急剧升温。最大反对党国大党及其联盟的一些成员已经在多个邦推动种姓普查,借此“在2024年印度大选彻底转向拉拢‘落后阶层(由表列种姓、表列部落以及“其他落后阶层”组成)’”的趋势似乎也愈发明显。

不过,刚刚结束的三大印地语中心地带的种姓投票模式显示出两极分化相当严重——印人党在获得“其他落后阶层”(Other Backward Classes,简称OBC,表列种姓和表列部落以外的“落后阶层”,由过去的首陀罗低种姓组成)选票方面远远领先于国大党,而国大党在获得“表列种姓(Scheduled Caste,简称SC,所谓的“贱民”,以达利特为主)”和“表列部落(Scheduled Tribe,简称ST,主要指印度的原始居民或部落,没有种姓或种姓之外)”(印度宪法规定的两类给予保护的社会弱势群体)选票方面领先。

“反对党需要审视这种两极分化的模式,以制定围绕种姓普查的政治战略。”印度《连线》杂志创刊人、知名印度记者M. K. Venu观察称,关键问题是明年全国大选期间,种姓普查政治在多大程度上能在“神牛带状诸邦”(Cow Belt,许多印度教徒对位于印度中北部多个邦的称谓,包括北方邦、中央邦、哈里亚纳邦和比哈尔邦)有效落地。

印度总理莫迪。澎湃影像 资料图

瞄准更大占比“落后种姓”群体

在印度中部的恰蒂斯加尔邦,国大党近来一再承诺,如果在选举中继续保住执政权,将进行种姓普查。恰蒂斯加尔在印地语中意为“36个部落”,意指古代此处的36个部落,是一个部落邦。

该邦有接近34.5%的“表列部落”和12%的“表列阶层”,但根据该邦政府2022年进行的“其他落后阶层”(OBC)调查,约43.5%的人口为OBC,其数量多于部落数量。

这仿佛让国大党和反对党集团的其他一些成员找到了为对抗印人党并挑战其领导地位的一剂“良方”,尤其是在国大党因未能为国家治理提出替代愿景而饱受批评后。10月,三个关键印地语邦选举如火如荼之际,国大党主席拉胡尔·甘地称种姓普查是解放穷人的“进步的、历史性的和强有力的一步”,坚持说边缘群体应该根据其在人口中所占的比例获得应有的权利。

种姓制度是印度教的一大特征,迄今已有3000多年的历史。种姓制度将人分为婆罗门、刹帝利、吠舍和首陀罗四种,前三种为高种姓,后一种是以奴隶为主的低种姓,此外还有四个等级之外、处在社会底层的“不可接触者”(即贱民或表列种姓)。印度独立后,由于种姓制度被取消,印度教徒被分为“先进阶层”和“落后阶层,“先进阶层”就是过去的高种姓。

印度保留制度源于英国殖民时期。19世纪时,英国殖民者在英属印度人口普查时,对印度的种姓进行了详细的分类登记,并把英属印度的“不可接触者”称作“社会底层群体”。20世纪初,随着低种姓平等意识的觉醒和反对种姓隔离制度运动的兴起,英国殖民者和印度的部分土邦王公从自身利益出发,为缓和社会矛盾,开始给其辖区内的低种姓在上学和求职方面保留一定的名额,被称为保留制度。

1947年印度独立后,在“贱民”出身的民权领袖、有印度宪法之父之称的安贝德卡尔的不懈努力和抗争下,印度政府开始对“贱民”和边远部落实行保留制度,即在政府、国企、高校为相对弱势族群保留一定工作和入学名额。因这些族群在宪法中附表列名,因而被称为“表列种姓”和“表列部落”。但当时没有纳入其他弱势种姓群体。

1980年对于“保留制度”而言是另一个重要年份,旨在“甄别在社会和教育领域落后阶层,矫正社会阶层扭曲”的曼德尔委员会发布报告引发强烈震动。该报告当时建议将长期奉行的22.5%的保留配额上升为49.5%,使得“其他落后阶层”(OBC)能够与“表列种姓”和“表列部落”享有“保留配额”的通道。

但上世纪80年代执政的政府不愿推行报告建议,直至1991年,曼德尔报告的建议逐渐在各邦得到采纳,期间大规模抗议活动不曾间断。那一年,也是印度开始走上全面经济改革之路的年份,在那之前,已经实行了44年公私并举的混合经济体制。

1992年,印度最高法院表示,不能为“落后阶层”保留超过50%的配额,大致与当时的人口比例一致。一直到2011年,印度部分地区开始广泛收集人口及种姓信息,但普查结果从未公开。美国皮尤研究中心曾估算,2021年印度14亿人口中,有69%属于“落后阶层”群体,占总人口的比例比保留的配额高出了许多。

今年早些时候,印度东部比哈尔邦进行的一项种姓普查也显示了类似结果。这项调查发现,该邦1.3亿多人口中,“落后阶层”占该邦人口的63%。

比哈尔邦是印度最贫穷的地方邦之一,但政治上具有重要地位。调查结果显示的“落后阶层”比例之大,说明边缘化种姓是印度社会结构中最主要群体,也让其所处的不利地位及受到的剥夺和歧视被置于聚光灯下,为修改该国长期以来的平权行动政策“保留制”打开大门的同时,也为一轮又一轮的政治动荡埋下了隐患因子。

莫迪怒斥在野党联盟“INDIA”是在“试图以种姓的名义分裂印度”。2014年上台执政以来,莫迪一直试图模糊种姓界限,而是强调对统一印度教身份的支持。

“这些调查数据重申了一小部分占主导地位的种姓如何占领和控制一切,从政治到媒体再到商业。”印度塔塔社会科学研究所(TISS)政治学者亚什万特·扎加德(Yashwant Zagade)在地方选举期间对半岛电视台说。这些数据揭示了印度社会中最不平等的一面,大部分资源和就业机会都由特权种姓控制,社会贫富差距巨大。

此次地方选举,获得主导性群体的支持无疑是党派取胜的一个关键因素。萨胡(Sahu)是恰蒂斯加尔邦最大的OBC群体,占该邦人口的14%,有能力影响该邦90个议会席位中的约25个席位。他们遍布该邦肥沃的平原,拥有土地,主要以农业为生。在2018年的地方选举中,支持了印人党15年的萨胡倒向了国大党,为国大党取得压倒性胜利做出了贡献。布佩什·巴格尔(Bhupesh Baghel)在2018年成为该邦第一位OBC首席部长。

此后,恰蒂斯加尔邦对OBC的关注度不断提高。这次地方议会选举中,印人党也加大了针对萨胡群体的宣传力度,促使国大党加强了围绕福利、投票率保障和社群自豪感的竞选活动。

早在一年前,为了促进OBC政治,国大党籍的现任首席部长巴格尔在邦议会通过了两项法案,将公共就业和招生中的OBC保留率从14%增加到27%,SC保留率从12%增加到13%,对ST的32%保留率保持不变。此外,还向经济弱势群体(Economic Weaker Sections,简称EWS)提供了4%的保留率,使该邦的总保留范围达76%。这些方案仍待邦总督(名义上是该邦的元首,英国殖民时期留下来的制度)批准。

不过,印度媒体注意到,围绕种姓普查的讨论才刚刚开始渗透到恰蒂斯加尔邦的乡村。恰蒂斯加尔邦以农业为主,农村人口占80%,贫穷人口较多。

在钱德拉普尔议会选区的Tundri村,村长卡纳希亚·拉尔·萨胡 (Kanahiya Lal Sahu) 告诉印度媒体,他相信社群中的长者正在慢慢认识到这种普查可以带来的好处。“中央和邦政府的每一项福利都将根据种姓人口进行分配。我们将在政治、就业和其他领域获得更多权利。”他说。

过去10年里,随着农业收入下降和种植模式变得更加不稳定,越来越多的年轻男性劳动力迁往城市寻找收入来源,并让他们的孩子为从事与农业无关的工作做好准备。

但更多当地居民认为,围绕种姓调查的辩论对这次选举的影响有限。因为历史上看,恰蒂斯加尔邦与北方邦或比哈尔邦不同,从来都不是一个积极动员“落后阶层”运动的邦。当地选民更看重的还是与生计和经济相关的问题,如青年的生计问题或大米种植的奖金发放等。

印度资深记者、作家Seema Chishti观察认为,如果出于政治上的考量确实要部署实施种姓普查,则需要通过广泛的行动来推动,而不是止于口头宣传。

“特别是在拉贾斯坦邦、中央邦和恰蒂斯加尔邦等,这些邦中可以推动种姓普查的‘其他落后阶层’(OBC)并不占主体地位,不像邻近的北方邦或比哈尔邦那样。”她在给印度媒体的分析文章中写道。

统计显示,中央邦“落后阶层委员会”将该邦的OBC人口确定为总人口的48%。拉贾斯坦邦“落后阶层委员会”估计,OBC人口占总人口的42%。而该邦OBC类别下有92个种姓,包括贾特人(Jats)、古尔贾尔人(Gurjars)等。

2016年,印度北部靠近首都新德里的哈里亚纳邦发生严重骚乱,示威者破坏当地供水设施,并落闸切断一条运河,令新德里约1600万人口面临断水危机。骚乱始于“贾特”种姓群体要求改革“预留制度”,争取更多福利。澎湃影像  资料图

事关就业、入学、贷款发放

关于保留配额制度的争论背后是印度更大的社会问题:失业和就业不足。私人研究机构印度经济监测中心有限公司的数据显示,今年10月份全国失业率达到两年来的最高水平,约为10%。

来自中央邦较低种姓的Anil Iskel中学毕业后一直试图在当地找一份低阶警员的工作,他最近投票给国大党提出的种姓普查主张,认为这一主张可能扩大工作机会池。根据中央邦的经济调查,去年约300万人登记申请国家就业援助,但找到工作的人不到2%。

“在学校里,招生时会考虑孩子的种姓。贷款的发放要看种姓。如果进行种姓普查并有适当的保留配额,情况就会有改善,”Iskel日前告诉彭博社说。

印度发展中社会研究中心(Centre for the Study of Developing Societies)副教授希拉尔·艾哈迈德 (Hilal Ahmed)观察到,今年的比哈尔邦种姓普查一直是最近进行的地方选举的重要参考点。一部分政治观察家甚至将其描述为“曼达尔2.0”,似乎会产生当年的影响力。

“这种笼统概括是过于简单化了。不过,反对派提出的种姓普查要求也确实会迫使印人党反思其对边缘化社群种姓内部分裂的意识形态立场。”他给《印度斯坦时报》撰稿写道。

印度知名政治学家、作家苏达·派 (Sudha Pai)最近出版了一本研究印人党对达利特政治控制的新书,她也观察到,在2022年北方邦选举中,莫迪在“其他落后阶层”(OBC) 中的得票率下降。因此,印人党会担心这一新的事态发展可能会进一步削弱其得票率。在过去两次全国选举中,印人党称轻松赢得了印度北部大部分地区的胜利。

印度金融责任中心政治学家兼研究员普拉斯坎瓦·辛哈雷 (Praskanva Sinharay) 观察地方邦选举时认为,“我们看到种姓普查的呼声在大众层面引起了共鸣。现在,我们必须看看它是否会转化为选票。”反对派经常将印人党描述为“先进阶层(婆罗门、刹帝利和吠舍)”的政党,并指出莫迪与印度首富高塔姆·阿达尼等有着密切的联系。

今年的地方邦选举中,国大党已经能够在西南部卡纳塔克邦甚至南部特伦甘纳邦的OBC中产生重大影响,传统上,特伦甘纳邦的选情议程往往是由“先进阶层”雷迪群体主导推动。但在更广阔的印地语腹地三个关键邦,国大党却无法“俘获”OBC,该群体的选票大部分归于印人党手中。此番败选,更折射出情势严峻。

印度《连线》杂志创刊人M. K. Venu将视线拉回到英迪拉·甘地和拉吉夫·甘地领导国大党赢得选举时的选票构成上。他观察认为,传统上,在国大党体系当时的短暂繁荣期,表列种姓、表列部落、穆斯林社群和先进阶层的大部分选票构成了一个稳固的票仓组合。

“但今天,国大党没有大量的先进阶层选票来加持表列种姓、表列部落、穆斯林社群这一组合……拉胡尔·甘地已果断呼吁要瞄准OBC的选票,而不是专注于夺回国大党多年来失去的先进阶层选票。”这位知名印度记者说。

但在现实中,“保留配额制”的修订事关敏感的社会福利和民生问题,此前激发社会矛盾甚至是暴力事件的案例比比皆是。就在今年5月,印度东北部曼尼普尔邦多地爆发大规模暴力事件,已经造成至少54位平民死亡,数百人受伤,最终印度军队强力介入“平乱”。而导火索即该邦主体民族梅泰族多次向政府要求“表列部落”地位未果,而该诉求也遭到该邦其他表列部落的极力反对。

与此同时,近年来针对低种姓群体的暴力事件大有持续上升的趋势。印度官方的国家犯罪记录局(NCRB)发布的犯罪报告中显示,去年,该国执法机构记录了针对最低种姓达利特人和部落人的近6万起暴行案件。在印人党执政的北方邦一地,有超过1.3万起针对达利特人的暴力事件。

此前曾有媒体报道称,一些年轻的达利特人近年来不断争取改善境遇的努力,也引起一些高等种姓者的不满,导致双方冲突加剧。因为保留配额制在给予弱势群体照顾的同时,也让那些没有享受到这类照顾的群体感到越来越不公平。实际上曼德尔报告建议尚未被各邦采纳前的1990年,针对非弱势群体所受到的“反向歧视政策”,中高种姓群体就曾举行过全国性罢工、罢课、罢市,导致局势一度失控,一些激进的愤怒者甚至以自焚表示抗议。

印人党强烈批评反对派推动种姓调查,但近期在态度上也略有微调。印度内政部长、莫迪的得力助手阿米特·沙阿(Amit Shah)表示不再排除这种可能性。

而在特伦甘纳邦,印人党承诺将任命一名“落后阶层首席部长”。有印度地方选举观察人士认为,如果反对派没有将种姓普查作为一个话题,印人党可能不会这么说。

在苏达·派看来,现在判断种姓问题将如何发展还为时过早,但无论如何,种姓身份问题将成为2024年印度大选选举产生新政府的“主要一极”。

(作者系上海媒体人,长期从事国际事务报道和写作)

    责任编辑:李晓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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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对:张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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