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掌权舵：解析马科斯家族的政治回归

2022年6月30日，被驱逐下台的前菲律宾总统老费迪南德·马科斯的长子，小费迪南德·马科斯以59%的得票率在2022总统大选中击败一众对手，宣誓就职为菲律宾第17任总统。小马科斯的得票率之高打破了菲律宾民主化以来的纪录，领先最接近的对手，时任菲律宾副总统的莱妮·罗布雷多近30%的票数，这一结果令许多菲律宾政治的观察家感到惊讶。在整个竞选过程中，小马科斯非但没有避讳与其父亲的关系，反而大力推广其父亲的统治，力图将其父统治包装为一个“和平与繁荣的黄金时代”。选举结果显然显示，这种宣传在选举中取得了显著的成功，表明这样的虚假信息在菲律宾社会产生了重大影响。尽管目前已经有许多复盘小马斯科回归的文章讨论了假信息以及社交媒体，例如TikTok和Facebook，对小马科斯走向总统之路的关键作用，但对于菲律宾社会在遗忘和宽容方面的根本原因探讨却相对匮乏。本文旨在填补此领域的研究空白，探究这一现象背后的社会动因，以期为理解菲律宾政治历史的这一转折点提供更全面的视角。

一 、谁的黄金时代？两代马科斯的权力游戏与国家走向

小费迪南德·马科斯于1957年9月出生于菲律宾伊洛科斯省北部的巴塔克市的一个精英家庭。他出生时，他的父亲老费迪南德·马科斯已经担任了伊洛科斯北部第二选区的代表，并于1957年成为菲律宾议会参议员。小马科斯从小就享受了优越的生活条件，其青年时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英国和美国度过。1970年，马科斯前往英格兰留学，他曾先后在在西苏塞克斯郡的沃思学校和牛津大学圣埃德蒙德学院学习哲学、政治和经济学（PPE），并随后前往沃顿商学院攻读商业管理硕士课程，但两次深造他都未能完成学业。1980年，小马科斯返回菲律宾并在家族的支持下进入政坛。从北伊洛科斯省开始，小马斯科先后担任该省的副省长和两届省长, 北伊洛科斯省第二选区的众议院代表（1992-1995年和2007-2010年）和菲律宾参议员（2010-2016年）。2016年，小马科斯参选副总统。尽管拿下超过1400万票，但他以26万票的微弱差距输给代表自由主义阵营的莱尼·罗布雷多。

小马科斯的父亲是菲律宾共和国历史上担任总统时间最长的总统老费迪南德·马科斯（从1965年至1986年）。尽管小马科斯及其支持者宣称老马科斯的统治开创了菲律宾历史上前所未有的“黄金时代“。然而，菲律宾经济数据却和这种叙事截然不同。从70到80年代，菲律宾的经济经历的数次停滞和倒退。图1a显示，从80年代开始，菲律宾的人均国内生产总值经历了21年的萎缩，直到2003年才恢复到1980年前的水平。这种下降趋势与图1b中其他东南亚国家的经济发展轨迹形成了鲜明对比。

图1a 菲律宾人均GDP趋势 图1b菲律宾经济与东南亚其他国家经济发展对比

在经济停滞的同时，菲律宾的外债总额在同一时期急剧增长。如图2b所示，从1977年到1982年的短短5年间，菲律宾外债总额增长了三倍，从1977年的82亿美元增至1982年的244亿美元。此外，从图2a被视为推动发展中国家经济持续增长和发展的关键的制造业停滞不前，与其他正在经历高速发展的东南亚国家形成了鲜明对比。

图2a 菲律宾制造业发展图 图2b 外债总额增长图

1986年，菲律宾爆发了人民力量革命，马科斯家族随之被驱逐出菲律宾。考虑到老马科的下台和小马科斯上台之间短暂的间隔，菲律宾公众的对于其家族的宽容，以及对刚刚发生不久的历史的健忘令人惊讶。小马科斯使用了何种手段使得菲律宾社会对其如此宽容呢？

二：操纵回忆，小马科斯如何运用互联网重塑历史

在众多探讨小马斯科如何在菲律宾社会赢得如此高支持率的研究中，其运用联网和社交媒体能力被频繁提及为首要原因。自小马斯科的总统竞选活动启动以来，大量的宣传和有针对性的虚假信息通过各大网络和社交媒体平台组成的综合网络进行传播和放大。他们的目标是重塑老马科斯统治的历史和散布任何对于小马斯科有利的信息。在没有严格的验证协议的情况下，小马斯科的团队和支持者们可以随意生成对小马斯可有利的内容，攻击主流媒体。菲律宾媒体Rappler News的调查发现，大选期间，小马科斯的团队和支持小马斯科的粉丝账号网络组成了统一协调的网络，通过传播所谓的“菲律宾历史不为人知的事实”等内容来攻击主流媒体言论，并散布关于两代马斯科的虚假信息。例如，一张在脸书上受到大量点赞和转发的帖子声称，菲律宾在马科斯时代是亚洲第二富有的国家，并附上了一张老马斯科的照片及疑问：“如果我偷了人民的钱，那为什么在我执政期间，菲律宾是仅次于日本的最富有国家？”然而，世界银行的数据却揭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真相。1965年，马科斯在担任总统的第一个任期内，菲律宾在亚洲的国民生产总值排名是第七位，在全球排名是第三十位。然而，当马科斯在1986年离任时，菲律宾的国民生产总值已经下滑到亚洲第十三位，人均国民生产总值跌至亚洲第二十一位，被泰国和韩国等国超越。这些数据与照片中所声称的“仅次于日本的最富有国家”并不相符。

选举策略专家艾伦·格尔曼指出，近年来，菲律宾的网络水军通过塑造更真实的网络形象，提升了避免被封号的能力。如今，他们的运作模式类似于呼叫中心，由一名组长领导十来个人的团队，每人管理多个账户，每天发布与特定新闻或批评相关的信息。除了脸书，Tik Tok 短视频外，鲁本-格里奥和杰-周（Jay Cho）等知名网络主播参与了这场运动，录制并发布亲小马斯科的视频，利用自己在社交媒体上的影响力为小马科斯摇旗呐喊。当美国广播公司的记者问及他是否认为自己在传播错误信息时，杰-周自信地回答说：“没有，我只是传播对小马科斯的支持。我没有说其他候选人是这样或那样。我只是在为支持小马科斯的菲律宾人代言。”随着这一系列铺天盖地的宣传，菲律宾社交平台逐渐兴起一种“新叙事”，宣称老马科斯时代是菲律宾的黄金年代，经济蓬勃发展，基础设施建设和和平秩序都取得了可贵的成就。此外，这种说法还暗示他的小马科斯复制这种领导能力，是菲律宾当仁不让的下一任总统。

尽管笔者认同互联网在小马斯科的竞选过程中发挥了极高的作用，但同时笔者认为，强大的团队和大规模的宣传活动固然有其影响力，但任何一个人都很难在短短一两年内就能在全社会范围内操纵历史。因此，在承认互联网对于小马科斯成功上位的作用的同时，分析菲律宾社会在后老马克斯时代的特质，有助于我们更加全面的理解这一菲律宾政治的重要分水岭事件。

首先，互联网在菲律宾社会的高普及度，以及菲律宾民众对互联网的依赖使得小马科斯这一策略非常有效。根据菲律宾调查组织We Are Social的统计，菲律宾是世界上社交媒体平台用户最多的国家之一， 2021年，菲律宾人平均每天花在互联网上的平均时间为10小时56分钟。同年，菲律宾的互联网和社交媒体用户分别为 7391 万和 8900 万，社交媒体用户数量占总人口的 80.7%。YouTube、Facebook、Instagram、Twitter 和 TikTok 是菲律宾使用最多的五大社交媒体平台。更重要的是，菲律宾民众在依赖社交媒体作为主要信息来源的国家名列前矛。在 2021 年的调查中，51.7% 的菲律宾调查参与者将知名网络博主作为主要信息来源，即使是关于政治和选举的信息。这种现象揭示了菲律宾社会的一个值得关注趋势：相较于传统的新闻媒体、学术界和民间社会组织，菲律宾人更倾向于信任个人和个体的声音。正如一位小马斯科的支持者在塔拉克市的一次集会上所言："（我认为）主流媒体总是表现出偏见，忽视小马克斯的积极方面，这就是为什么我看鲁本-格利奥（一名亲小马科斯的网络博主）的视频而不看新闻的原因"。社交媒体平台并非首次在菲律宾大选发挥重要作用。自2016年总统大选以来，菲律宾的许多媒体和学者针对杜特尔特总统在竞选期间利用社交媒体平台压制批评声音的问题进行了深入调查，并发现杜特尔特的整个竞选过程和任期都巧妙的运用了一系列手段操控社交媒体来应对民众对其的负面评价。自参选以来，小马斯科在竞选中充分利用了这一社会趋势，并与竞选副总统的杜特尔特总统的女儿萨拉·杜特尔特建立战略伙伴关系，大大增强了其宣传团队的能力。

与此同时，菲律宾国家教育系统中缺乏对老马科斯统治时期造成的伤害进行系统性、全面性的反思，也是导致后马科斯时代成长起来的菲律宾人对历史集体失忆的关键因素之一。菲律宾的国民教育在过去的37年都未能批判性地反思戒严时代的负面影响，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近几代人对国家历史上这一关键篇章的看法。由于大多数年轻人都未亲身经历过戒严时期，他们主要依靠学校教科书和社交媒体来了解菲律宾历史。然而，前历史教科书内容编辑弗朗茨·扬·桑托斯的统计发现，许多菲律宾教科书对老马科斯政权的描述存在严重的偏差。弗朗茨认为，自从民主化后，菲律宾教育部将编辑教材的工作交给私营出版社的同时将选择教材的权利下放到学校一级是造成这一问题的主要原因。由于缺乏统一管理，学校使用的教科书内容及选择是由作者和学校领导的政治倾向、编辑的意见以及出版商的商业利益决定的。这就导致了许多教材的编辑和采购人员出于自身的价值观给学生选购含有错误信息的教材，从而影响他们对历史事件的了解。

此外，即使使用了信息准确的教科书，关于戒严时期历史教学往往存在覆盖面不足和缺乏深度的问题。远东大学公共政策中心的一项研究强调，在菲律宾中学历史教科书中，戒严法后期和人民力量革命等关键历史事件的覆盖面不足。这些主题往往被放在高中课程的最后，由于课程时间点限制，他们经常被掩盖或省略。而且课堂上关于马科斯时代的讨论往往集中在他的基础设施项目上，而忽略了这些项目所带来的批判性讨论，从而导致新一代的菲律宾民众对过去缺乏了解。在接受三联中读采访时，菲律宾理工大学地理政治学讲席教授、资深政策分析师理查德·海德里安称，从1986年到2022年，菲律宾的总人口增长了将近一倍，今天的主流选民并不真正知晓何为“马科斯王朝”。在今天的选民中，34岁以下的年轻选民占到了合法选民总数的1/3左右，其中许多人甚至是第一次行使投票权。对他们来说，小马科斯就是那个活跃在社交网络上的前省长，父辈的事情与他无关。因此，这为小马科斯在竞选总统期间操纵历史叙事提供了机会。

除了国民教育缺失的影响，马科斯家族再次崛起的背后，还有菲律宾后老马科斯时代的民选政府表现不佳的原因，这促使菲律宾民众对威权主义产生了怀旧情绪从而为其制造了合适的土壤。30多年来，菲律宾社会愈发觉得后马科斯时代的菲律宾政府，未能为大部分民众的生活带来实质性的改善。菲律宾经济仍以服务业为主，制造业增长有限，并未能实现包容性发展。在1960年至2008年间，菲律宾的GDP增长落后于东盟邻国。尽管有时也经历过几轮不低的增长，但绝大多数财富依然进入各大家族的口袋里，1/4的国民依然生活在贫困线以下，不平等问题在全国范围内持续。根据三联中读签约作家刘怡的描述，在马尼拉这样一个拥有1850万居民的繁忙城市，摩天大楼与现代化购物中心矗立在市区，而破旧的楼房和潮湿的贫民窟则零星分布在其间。即使在总统官邸附近，也能看到行乞的儿童和成群结队无家可归的人。这导致许多年轻的菲律宾人对现行制度感到失望，并逐渐开始怀念他们认为的，曾经存在过的政治稳定和经济繁荣时期。这为小马科斯提供了机会，塑造自己作为老马科斯合法继承人的形象。

马尼拉街景

总的来说，菲律宾对马科斯家族政治的重新接纳，不仅仅是小马科斯操控互联网的结果，其背后更是体现了菲律宾民众对历史的一种集体遗忘，和现实政治失望的反映。这种对历史的误解和对现实的失望，塑造了人们对过去的怀旧情绪，并为小马科斯的总统之路创造了有利的条件。尽管人民力量革命已经过去了37年，菲律宾社会在反思历史，建设健全的社会制度之路依然任重道远。

（作者：黄磊珂 牛津大学区域国别研究院 本文观点与北京大学区域与国别研究院立场无关，文责自负。引用、转载请标注作者信息及文章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