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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守儿童与网游|原子化社会与儿童“手机成瘾”

王磊光(上海大学文化研究系研究员)
2018-10-30 09:25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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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随着数字中国建设进程的不断加快,数字生活与数字文化的中涌现的新问题日益增多,近年网络上出现的关于农村青少年网游成瘾“重灾区”以及网络游戏原罪论的争论便是其中一例。如何正确理解、看待这些新问题,便成为摆在社会各界面前的一道难题。且不说农村青少年网游成瘾“重灾区”的说法需要足够的数据支撑,农村青少年沉迷网络游戏本身有其复杂的社会原因,把转型期复杂的社会问题简单归罪于网络游戏,不仅有失偏颇,在科技越来越发达,数字生活已经成为日常一部分的今天,视其为洪水猛兽、一禁了之,更是因噎废食。正如人民日报近日撰文《防的是沉迷而非网游 妖魔化网游不理性》中认为,沉迷游戏的危害不在于“游戏”,而来自于“沉迷”。我们要防的是沉迷,而不是网游。对于网游成瘾,严管和放任都不是正确的态度,社会、家庭、网游公司以及监管部门各司其职,尤其是尽快解决留守儿童背后的社会问题,恐怕才是正途。在最近由上海社会科学院互联网研究中心主办的“留守儿童与网络游戏:现状、问题与引导”圆桌会议上,来自中国农业大学、复旦大学、东北师范大学、上海大学、上海社科院、上海师范大学等高校的专家学者对这一话题做了深度交流与研讨。现征得主办方同意,将专家们的发言精要刊发于此。以下是上海大学文化研究系研究员王磊光的发言稿《原子化社会与儿童“手机成瘾”》,转载自探索与争鸣杂志微信号。

“留守儿童”其实是一个宽泛的、不追求精确表达的概念,留守少年通常也是包含在这个概念里。前几天同邓剑博士聊天,我很同意他的一个说法,“留守儿童与网络游戏”的关系问题,是一个媒介问题,与其说是“留守儿童与网络游戏”的问题,不如说是“留守儿童与手机”的问题。我也非常同意雷望红博士的发言,留守儿童沉迷游戏,根本原因在于乡村教育环境的变迁,而不是游戏本身的问题。

不得不承认,自从手机在农村铺开后,占据儿童,尤其是留守儿童课外时间的,主要就是两个东西:电视和手机。我外甥女是留守儿童,八岁,但在我的记忆里,她从幼儿园起,就成天坐在电视机前,除了看动画片,就是看大人看的电视剧。我也不知道她看不看得懂,反正就是整天坐在那里看。据我的了解,留守儿童玩手机,也不只是玩游戏,还有看电视剧,聊天。

我本身对于农村的情况还是比较了解,但是为了准备这个发言,我还是特地做了三个调查:

一个是在初中同学微信群里做的——因为事关孩子的教育,所以这个话题刚一抛出,就在群里引起了热烈的讨论。

一个是请我的一个亲戚谈谈他的看法——这个亲戚常年在打工,孩子一直由父母抚养。孩子爱玩手机,他没收过多次,但孩子还是把生活费节约出来买手机。为此,父子间、爷孙间,闹过很多矛盾。

我也请这个亲戚的孩子谈了谈他的看法。他今年刚考上大学,学的专业是人工智能。他给我发来这样一段话:“怎么说呢,虽然我应该算是正宗的留守儿童了,但是网络游戏我倒不是很喜欢玩,很少碰,所以谈感想呢就只能谈点我的一些想法,亲身体验就算不上了,综合我的所见所闻所感说点。在我看来,网络游戏对于留守儿童而言,就两个字,‘寄托’。和别的孩子不同,留守儿童没有父母的时刻陪伴,从小缺少父爱母爱。但是父爱母爱是一个人成长过程中必不可缺的。从儿童的角度看,哪怕自己比别人少吃几口糖都会感到羡慕,更何况自己没有父母陪伴而别人有。当羡慕、心里不平衡、思念等情绪在缺少父爱母爱的空虚的心里积累,他们越发的需要寻找寄托情感的载体。这时网络游戏出现了,他们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仿佛游戏能拯救他们,让他们解脱。因为在网络游戏里他们拥有一切可以想要的,逃离不想要的现实,忘我,忘痛,忘记烦恼。再加之父母常年不在家,无人管制,孩子们不在游戏里沉沦就是真的奇怪了。所以综合来看,游戏对于留守儿童而言,不仅仅是种娱乐项目,更是一种寄托,寄托对父母的想念,寄托对父爱母爱的渴望,寄托厌恶现实而又无力改变现实的无奈。”

从大人这方面来看,我的同学和我的亲戚,着眼点无非都是在孩子的教育和成长方面,认为手机对孩子成长的负面作用很大,比如沉迷于玩手机不想学习,对视力损伤很大,成天低着头,不喜欢与人交流,对待周围的人和事很冷漠,但是另外一方面,他们也觉得,手机,包括网络游戏等,的确起到了益智的作用,现在的孩子都很聪明,尤其是对电子产品上手很快,起码不用担心像我们当年刚开始去城市,什么都不懂,十七八岁连电话都不知道怎么用,不知道公交车怎么坐。这种文化上的差距,一辈子也是填补不过来。

经过我过去的观察和这次调查,我有这样两点体会:

1、虽然农村家长对于孩子喜欢玩手机、玩游戏普遍感到很头痛,但是他们并不焦虑——没有城市中产阶级对于孩子教育的那种巨大焦虑。他们当然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能够进入城市生活,但他们并不认为出路只有读书一条——受教育是现代人成长的必需阶段,但并不是唯一出路,甚至在他们看来,连最重要的那条出路都算不上,他们相信儿孙自有儿孙福,而且现在是网络时代,孩子玩手机和网络都是不可避免的,还可以增加知识,开拓视野。

其实,我非常庆幸他们对于成功和出路是有着相对多元的看法,他们没有像城市中产阶级女性那样,焦灼地用城市人所谓的成功的单一标准来要求孩子,狠狠地把孩子往应试教育的链条里推。由于父母不在身边、父母对于孩子情感上的亏欠以及整个时代发展的必然,农村孩子玩手机玩游戏的整个环境往往是很宽松的,但也正是这样,孩子通过借助手机、电视等媒介,实现了他们对于城市生活的认知和想象。

他们对各种品牌非常熟悉,喜欢穿名牌衣服、鞋子等(尽管很多是水货),也渴望像城市孩子一样玩各种乐器;他们对于城市流行物也都知道,也充满了向往;他们对于个人未来的设想,也往往是通过手机媒介建构起来的,比如他们觉得“网络”就是未来的代表,你去问那些正在上高中的农村男孩子,问他将来想读什么专业,很多人会说“计算机”“大数据”、“人工智能”等等。所以,我并不把网络游戏视为农村的洪水猛兽,像一些媒体所说“农村孩子是如何被网络游戏毁掉的”。我倒认为,在城乡差距越来越大、社会阶层越来越固化的情况下,手机反而可以为农村孩子想象和创造自己的生活,并在将来在一定程度上打破这种区隔提供了一种条件和可能性。

2、农村孩子爱玩手机,甚至沉迷于网络游戏,这种情况的发生,从文化的角度来看,其实与整个社会的“原子化”状况密切相关。原子化是整个世界思潮,中国农村社会的原子化状况尤为严重。这种原子化,不仅存在于大人之间,同样存在于孩子之间。再加上几十年的计划生育政策和大量人口流动到城市,农村人口急剧减少,尤其是有能力把群众组织起来的那部分力量都消散了,农村社会原有的集体性文化活动也都消失殆尽。我们小时候玩过的游戏,几乎都是集体性游戏,比如跳房子、捉迷藏、斗鸡等等,但是现在在学校之外,还有哪一样集体性游戏呢?

孩子的天性就是要玩,手机作为媒介,反而常常能够打破这种原子化状况,让孩子之间有着接触和交流的机会。比如我的那个亲戚就讲:“因为现在农村没什么可玩,交通不便,周边没有活动场所,过去的游戏孩子也都不喜欢。孩子有了手机,一群人可以一起玩,成为一种交流方式。如果一个孩子不玩手机,就显得不合群。”我一个同学就讲,他叔叔家装了网络,每到周末,村里的孩子就聚集到他家蹭网,吃饭的时候就回去,吃过饭就来了。所以我觉得,要减弱手机对于孩子的负面影响,必须要正视农村社会日益加深的原子化危机。唯有重新创造一种集体性的文化环境和文化生活,才有可能将孩子从手机中解放出来。

此文系国家重大招标课题“影视剧与游戏融合发展及审美趋势研究”(18ZD13)前期研究成果。“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获授权转载自“探索与争鸣杂志”微信公号,本文原题为《王磊光|必须正视农村社会日益加深的原子化危机【留守儿童与网络游戏专题⑨】》

    责任编辑:韩少华
    校对: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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