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伟现代舞诗剧《诗忆东坡》：从传统出发，去往更深更远

从东坡到当下

直到欣赏沈伟的现代舞诗剧《诗忆东坡》，才会感受到诗词化为舞蹈直至无形的流转。

这部以诗词为单元展开的六幕舞剧在诗词诠释和舞蹈技术的边界上的探索是空前的。绵密的舞步回旋，徘徊，辗转，交缠，让舞韵和诗韵化入动作幅度的极深微处，支撑起大气磅礴的写意。悠扬婉转的丝竹之声、色泽素雅的书画和服装与舞蹈浑然一体。

如果说苏轼已然成为了中国乃至于世界人心中的一个文化符号，承载了一种理想化的诗情，沈伟认为自己的诠释立足于这个活生生的个人的真实。

“他完全是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感情、有激情的人。他传达了不同人共有的东西，不是那么神化，他只是把非常强烈的感受和认识传递到诗词里面，流传下来了，所以才可以得到很多人的共鸣。”他说。

沈伟将3000多首诗词一一归类，分为情感、人生、价值观等板块，从中选取具有代表性的作品。由于舞台容量有限，沈伟伏案修改19稿，才形成如今15首诗词的现代舞诗剧。

为了表现苏轼，沈伟既没有让舞蹈演员作为苏轼的代表，也没有付诸一个具体的故事，来演绎这位寄予了人类理想人格的古人起伏跌宕、诗意与豪情兼备的人生。

说起其中的缘由，沈伟考虑得很清晰，舞剧意涵的传达就立足于舞蹈的质感本身。“你看到一个动作你是有感觉的，它不是靠文字传达，也不是靠音乐、音律。舞蹈动作本身是有感觉的。所以实际上，我是通过舞蹈动作去传递诗词的质感。”

第三幕表达的诗词“十年生死两茫茫”讲述了苏轼梦回家里、思念亡妻的故事情节，而“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却没有对应的故事，表达的是一种意境，“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表达的是他的精神和人生态度……“能够脱离叙事去理解舞蹈，就到达了更高的艺术层面。”沈伟说。

他提到，本身舞蹈语言就不是建立在叙事之上。除了小说故事和电视剧，音乐、绘画、文学和艺术影像都不是立足于叙事。但是，由于对舞蹈艺术、艺术的语言的不了解、不熟悉，观众就希望通过一个故事来阐述舞蹈本身。舞蹈是独立的艺术语言，舞蹈也可以说故事，但舞蹈本身不是叙事的。舞蹈动作就是一个很漂亮的动作，它是一种非常广泛的语言，一个动作很漂亮、很轻盈，它传递的是感觉。这是他希望向观众普及的教育，带动他们慢慢认识真正的舞蹈是什么，什么是音乐，什么是诗歌，舞蹈如何像诗歌。

而舞蹈的动作在不同的层次上被感受和表达。他指出，舞蹈的感觉有的是在一句诗词的哲理上面，有的时候是在情感上有力，每个点可能都不一样，它不完全是停留在一个范畴上面。由此，连缀的舞蹈动作形成连绵不断的感觉传达，从而搭建起整个剧目的脉络，相辅相成。

沈伟认为，诗歌中的烂漫理想和诗情是苏轼用来平衡自己的方式。他的诗词也不都是豪放烂漫的，也有很多悲伤、孤独和寂寞的，还有无奈的。他经历了起起落落的人生，能够领悟到极强的精神韧性和耐性，他能在其中反而磨砺出比较美的东西，让我们后人感到特别佩服。沈伟联想到梵高，在人生最艰难的时期仍然保持很高的精神追求，创作出美的作品。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苏东坡，这正是舞蹈编排的难点所在。沈伟却总是立足于苏轼身上古今共通的人格和价值，作为其创作的主旨。共同的价值在于人性，诸如“人间有味是清欢”蕴含的情致，“十年生死两茫茫”中对妻子的怀念，他对弟弟、朋友、父母和儿子的感情，留在美好的诗词里，就是我们所有人共有的价值，是对美的追求。沈伟提炼这些价值和舞者进行沟通，这也是他们能够理解、认同，从而演绎的。

从而，沈伟认为在当下最有价值的诗词是“且将新火试新茶”，因为我们要面对当今的文化和社会，思考过去和当今的文化要如何发展下去，而不是停留在过去的状态里。“我们的生命到这个年代，应该有我们这个年代人的价值和文化的发展。你说东坡也好，还是过去的这些古代文豪，伟人也好，在当时他们非常有创造性精神，承担了时代的责任，保护了文化，我们要思考的是如何发挥他们留给当代的遗产。”他说。

折返于东西方之间

如果说《诗忆东坡》是沈伟立足于东方文化进行的创作，实际上，他在东西方文化之间的跋涉和泅渡已经持续了大半生。

他于1968年出生在湖南省岳阳市湘阴县的一个湘剧世家，自幼承袭家学，涉猎毛笔书法、水墨画和工笔花鸟画，从小接受的是传统湘剧教育。心向艺术的他无法忍受剧院的守旧和清闲，改革开放大潮涌起，他接触到了西方绘画，寄望改行成为画家，未能如愿。他的舞蹈特长被发现，得到机会来到广州，改学舞蹈，他走进了全中国第一个现代舞专业班，时代的浪潮将他托举起来，也迎候着他掀起下一波。

1994年，沈伟凭借《不眠夜》收获了中国首届现代舞大赛编舞及舞蹈表演的双料一等奖。不久后，他便申请到奖学金，于1995年1月去往美国纽约——那个时代世界的十字路口。

27岁的沈伟降落在这片土地，那是一段“就像一团海绵掉进水里”一样如饥似渴吸收文化艺术的清苦生活。“在90年代，从广州去往纽约，是一个巨大的跨越。那种自由在于进入更有挑战的环境，学到更多的课程，认识到更多值得学的知识，在不一样的空间里，认识、了解一个更远大的世界。”

从东方文化背景中生长起来，接受西方的文化和知识，也即是对人类文化的认识，了解人类发展出来的文明和智慧，像老子周游列国，他深感自己幸运，感到这是他人生最大的价值所在。“我更好地去了解人在世界里面起到的作用，去研究人类史和人类文明的发展，也看到中国文化在人类史和西方文化在人类历史发展中的位置，以及是从各方面，文化上、教育上、文明上、美学上、生活上、物理上，对全世界、对宇宙的认识过程，很有意思，会更多地了解到人在全世界处的一个位置。”他说。

而沈伟多年来的创作，就是这些认识积累之后产生的结晶。他得以穿越人类层层叠加的文明史，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迈前一步，独创另一种艺术语言。

1999年，沈伟应邀回国为广东现代舞团编创一部新作，这正是他厚积薄发的时机。次年，在广州，他排出了群舞作品《声希》。在空寂的舞台上，男女舞者身穿或赤或玄、堆叠曳地的长裙，以极缓的速度移动，两两组合然后拆分，呈现出古画中的仕女或者园林山石般的体态。其后不久，沈伟在美国舞蹈节推出了“姊妹篇”《天梯》，赤膊的舞者如圣像一般，围绕巨大的楼梯踽踽而行，最终消失在“天梯”尽头。与《声希》相比，所不同的是，它是一个纯粹的西方语境，显现了西方文化的影响。

无论是《声希》《天梯》，2005年以宋代《千里江山图》为背景的京剧风格作品《二进宫》，还是2013年在意大利以西方抒情歌剧为蓝本创作的《布兰诗歌》，以舞蹈与西方古典音乐对话的《春之祭》，直到《诗忆东坡》，沈伟始终从人类的共性出发进行创作。“写诗的人可能来自于不同的文化背景，但他传递的是同样的东西，都是人性的共同价值和热情。”

这是先于时代的舞蹈创作，是东西方文化中前所未见的。直到现在，当年的作品重新上演，它们仍然像新作品一样，它们不属于那个时代，而是属于整个人类，是跨越时空的，可以感染到不同文化背景和不同时代的人。随着人在变，在不同时间看同一部作品的感受也在变。

讲到先于时代的那一步是如何迈出的，沈伟说得淡然而恳切：“每一天的积累和认真深入的研究和学习，很简单，你越深入研究，你认识东西就越深入，而不是靠某一件事、某一个作品投机，或者是一个小聪明，或者为了达到一个目的、完成一个任务，要深入的研究，才能站在艺术的本质上去超越性地创造。”

扎根于人类的文明传统，又不重复，超越于时代，发展出一种属于未来的新艺术和文化，就是沈伟所认为的自己与传统之间的关系。

然而，“未来”不意味着观众看不懂，观众的感官接受到一种包含了传统文明、却在形式上前所未有的作品，从中感受到人的共性，会发自内心地喜欢和被打动。

沈伟这样解释自己的超越和创新：“我也没有说是要超越，我只是说去挖掘它更深层、更强有力的一部分，通过一件事情去创造新的不存在的事，而不是重复曾经有过的。可能超过一般人的思维能力，或者是一般人平常的认识，这也就是艺术家和艺术作品最重要的。要带领大家去认识更深、更远、更微妙的领域，让我们的感受、感官和思维变得更敏感，更丰富，更能接触到新的知识面。”

一个人在精神体验上如何实现这种超越性？沈伟回答得笃定：“认真投入，没有任何投机的思想，要完全专注、深入，不要流于表面，或者是有目的性，不要完成任务似的，这是应该的，因为你就是要深入研究越深入，你才认识东西更深。”

他几十年来的人生起伏与时代的关系非常紧密，乘着时代的风浪，他的状态一直在切换和改变，如同是过了好几段人生。“人生不会是只有一件事情改变你，就像上楼梯一样的，你每上一个台阶，都会让你的人生变得不一样，看到的东西都不一样，让你看到更多、更远。每一个楼梯的高度都是由过去的每一个台阶搭建起来的。我今天的位置是过去的每一个改变和升华，才到达今天这样，不会是从一个电梯直接飞上来。”

而最近的一次改变是在五年前从纽约搬到巴黎的时候。在纽约，他感到自己会很投入，很执着，有时候避免不了一种盲目，看到空间和时间，历史的角度可能不够。而巴黎这座城市让他不仅看到当下，还能看到更广的历史性，似乎退后一步看，能够看得更远。于是，他就更多研究历史和人类的发展，这是一种主动的改变，为了更好地去认知。

触碰边界

谈及他创建的“自然身体发展法”，沈伟用三个“非常”来形容他的舞蹈技术对舞者要求之高。这技巧以舞者的自然动作为中心，使身体的内在能量（呼吸、肌肉、关节、血液流动）与外力（重心力、风力、持續动力）融合一致，引导舞者发展一可以对体内和周围的力量作出反应并维持其动力的身体。

“任何演员看我的作品，他们说难度太大，但是你在表演、呈现的时候，它的技术不需要让人看到，只是变得很自然，所以我的艺术技巧叫‘自然身体发展’，它不是一个炫技，它是一个自然的博弈技术，这种难度实际上非常大。实际上要把精神上的东西带入表现也是一个技术，要跟舞者沟通，让他心里很认同我说到的精神和情感的真实性，他们就会很真实地去面对，而不会是装或者让他们特别不真实地演。”他说。

要把舞者带入这种精神体验，沈伟需要做的是让他们认识到艺术的价值，通过长期的磨合，他细致入微地教导每一个眼神、呼吸、手指头和脚指头的方向。

从技术到精神性的抵达，在于“非常严格和极致的准确性的要求，同时不断地做实验和研究出一个成果，它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也不是十年二十年，是你一辈子的一个个经验和体验出来的结晶，得出一个方式和方法，才能达到这个层面。在别人看来，好像变魔术，不知道这种可能性如何出现。”沈伟说。2022年7月16日，美国舞蹈节（American Dance Festival）将终身成就奖颁发给他，评价他为“视觉魔法师，技术创新者”。

为了艺术和真理而探索，让沈伟的身心长期出于临界状态，消耗巨大的精力。他会试图马上平衡自己，自我修复，他的方法是吸取新的知识，阅读，休息，让身体恢复健康，心情平衡，讲究饮食，保持健康的生活方式，从而恢复身心，如此，才能够进入下一个创作和作品的研究。

在不断的极度消耗之中，沈伟从未怀疑艺术，这是他一生最认同的，艺术创作，就意味着活着本身。当然，这种认同感也是逐渐建立起来的。一开始可能是兴趣爱好，有天生的亲近感，随后认识艺术的价值，理解到艺术对人类社会的贡献之大，感到值得把自己的生命贡献于这个事业。同时，认识艺术的时候，感官和认识能力都会变的更敏感、锐利，他感到自己认识和感受的东西同时受到刺激，给予他更多而信息，这些信息量让他在创作的时候像电池被充了电一样。

沈伟的艺术又被称为“整体艺术”。因为，在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中，他也负责服装、化妆、灯光、多媒体和装置艺术的设计，有时还亲手绘制舞台布景。说到多种艺术的搭配和融合，他坦然说这就是几十年绘画、音乐、电影和舞蹈知识基础的叠加。“你没有一切过去的认识，就没有这方面的判断力。”不同媒介的艺术在他的设计之下混融为一体，破除了各自的边界，既非抽象也非写实，无中生有，有中生无，回归直抵内心的真意。

他的舞蹈作品《连接转换》《画卷》探讨了舞蹈和绘画之间的关系。在舞蹈之外，沈伟还有一个身份是画家。“绘画和舞蹈都是通过眼睛去看的，它们属于视觉范畴。但舞蹈更不一样，除了看到以外它有能量，还有运动感，它不只是停止不动的，但是绘画可以停在那不动，也可以变成流动的，就像电影，这都是通过视觉来感受的，视觉的认识能力就很重要。动态和静态都可以帮助你提高不同的视觉认识。”

眼下，沈伟还在筹备《融》在国内的排演。64个展位代表64卦，第一部分是64件作品，涵盖16幅绘画、16幅摄影、16段文字、16个由中草药完成的嗅觉和视觉物品。第二部分是影像作品《一切且相连》，是他在纽约、上海等城市街头专门录的一些镜头剪辑在一起，探讨时空、地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第三部分是舞蹈，观众可以自由选择路线，甚至走到舞者的身边去。《融》既象征着容纳万物的广博天地，也反映了当下的现实生活，可见的具象与不可见的辽远深邃相互映照，表达人与社会的深度关联。

这是又一次触碰边界的尝试。

写于2023年8月

原标题：《沈伟：从传统出发，去往更深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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