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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万元的房子让他当稳了房奴

2018-11-08 18:5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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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文/王选

瘦哥向我打问,商品房商业贷款的利率。

我接他电话时,正忙着杂事,便搪塞了几句。下午,他又打来电话。问利率的事。我也一头雾水,一提到钱,我就犯迷糊,平时自己装具体多少钱,也从没清楚过。如果一上五千,我也就数不来了。再说,在城里混迹整整十五年,我也是一个流浪汉,居无定所。看着高楼遮天蔽日,可都与我无关,也就没有心思管什么商业贷款利率了。

最后百度了一下,告诉他,应该是四点几。他犹豫了片刻,挂了电话。

事后,我才知道,他在西十里对面,河北岸,预定了一套商品房。房是现房,夹在两片保障房小区中间,都是高层。房价一个平米六千八。这样的房价,作为商品房,在天水,已经算是很便宜的了。城中心一带,这两年修的,不论期房现房,均价都过万了。而天水人均工资也就月三千元。按此计算,一个人,不吃不喝不拉撒,三个月工资,还买不了这里一平米房子。如果你买套八十平米的电梯房,八十万,每年工资三万六,要把房款还清,需要22.22年。当然,这仅是理性状态,前提是你要活在真空里。

瘦哥预定的房,一百零二个平米,抛去公摊,也就八十个平米。两室一厅。他打算首付二十万(自己掏一点,再借一点),剩下的四十九万,办商业贷款。他掰着指头算了一账,四十九万,一月还三千,差不多要十三年多。十三年,感觉还能撑得住。他现在三十八岁,还完五十岁过点,离死还有一截子呢。

房价普遍新一轮疯长,尤其是在天水,一个五线城市,都追上西安了。他为自己当机立断、思虑深远,感到庆幸,甚至有一些莫名的骄傲。他媳妇经常骂他蠢驴,但这一次,他明显感觉自己不是驴了。

在麦村,瘦哥是下庄人,比我年长,按理说,耍不到一起。但他母亲的娘家,和我母亲,是一个村子,所以我母亲和他母亲关系好,走得近。我们俩也便因这层关系,而走的较近。瘦哥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上初一,小儿子,上小学三年级。两个儿子,都是我托关系,花钱,找人,转学到城里的。学校中等,就这,都花了好几千。如果是好学校,没个万把元,是不敢奢望的。就这,前提还是有人给你帮忙,能穿掇进去。绝大多数人,都是提上猪头也摸不见庙门。这五六年,大量农村孩子转学进城,学校都要收一大把所谓转学费。根据学校好坏,三五千到一两万不等。这已经成了众人皆知的明规则了。至于这些钱,进了谁的腰包,也就不甚了了了。国家把学杂费免了,减轻了家长负担,可这么一来,又变相收取,中饱私囊,苦了农村家长。

两个孩子进城后,瘦哥在张家沟,租了一间民房,也就十个平米吧。他把媳妇带进城,专门给孩子做饭,接送上学。瘦哥搞装修。一家四口人,塞在巴掌大的出租屋里,过着拧巴的日子。好在瘦哥人勤快,能吃苦,也有点手艺,什么粉刷、贴砖、吊顶,都没问题,靠着手艺,他一月挣个六七千,应该没问题。

慢慢的,他们一家四口已在城里过了四五年。可瘦哥觉得,老这样租房,也不是个拿法(办法)。一是一月三百元的房租,一年下来就要近四千元,这五年,他都给房东贡献了快两万了,总不能把挣下的一点钱都养活人家房东吧。二是两个儿子都像葵花杆一样,齐刷刷长,出租屋太小,装不下了。再装,就要撑破了。兄弟两,挤一张床也就罢了,连个写作业的地方都没,爬在床上,眼睛都看近视了。三是孩子一大,和父母住着,不方便极了。他有时干完活,三五天回来一次,憋得慌,想和媳妇亲热一下,可孩子在跟前,只能忍着,忍的他们两口子眼珠子冒火。四是孩子还要在天水最少上六七年学,总不能以后还是在这里挤下去吧。

这么一划算,瘦哥也觉得确实有必要在城里买房了。前些年,麦村有人在城里买房,他还嘲笑,说城里呆的时间长了容易短命。水硬,空气污染,破车又多,人往死挤人,还是麦村好,山清水秀的,他才不跑到城里买房,那都是目光短浅的人干的蠢事。

于是,瘦哥用三年时间,把前些年积攒的钱,全砸进去,结结实实盖了一院房。先是盖了两间偏房,然后修了五间正房,都是平顶,贴了瓷砖,吊了顶,粉了白,铺了地砖,除了家具都是建材市场的便宜货之外,装修风格和城里的楼房基本没啥区别。最后,他盖了大门,砖木结构。院子也用水泥打了。这样下来,瘦哥一院砖房,在麦村把人耍尽了。体面、洋气、宽展、整洁。瘦哥过年回村里,脖子伸的咕噜雁一样长。为啥?就是因为他有一院砖房。麦村人还没几户向他一样,把院子修的这么堂皇的。他内心漂浮,觉得麦村人都不如他。虽然嘴里没说过,但心里一直憋着。

当他把房子修好,没住两年,孩子上学,女人娃娃也就全部进城了。盖了一院房,花了一堆钱,成了摆设,只有逢年过节回去呆几天。

当预订的那套房子完全交工,售楼小姐打电话让办理手续时,瘦哥依旧沉浸在对自己深谋远虑的自信和对未来楼房生活的幻想中。但当他到售楼处伸着脖子听了一圈之后,突然发现,他忘了一个致命环节,那就是办理商业贷款要交利息。他上学时和我一样,笨的差点没死。他压根就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只是想着还本,而忘了利息。按理说,一个买房的人,不会这么无知,可事实确实如此。瘦哥回到家,捉着手机,算了一遍,还是一头雾水,于是他打电话问我商业贷款利率的事。我说的模糊,他听得糊涂。他打电话把跳广场舞的媳妇喊回来,狠狠一顿咒骂,然后两口子窝在床沿边算账了。但他们捏着孩子的破本子,划拉了半天,也没算出个眉目。瘦哥气哄哄的骂媳妇,百屁不懂。媳妇还道,你屁屁不懂。最后,还是我告诉瘦哥,百度搜一下,有商业贷款利率计算器,他才又捉着手机倒腾了起来。四十九万元的贷款,按照四点九的基准利率,按照最初设想的十二年还清,总共要交六十四万九,光利息就要十五万九,每月还款四千五。我的天,利息就要十五万多,他挣三五年,就要全给人家还利息,这不就给银行扛长工嘛,真损人啊。再说,一月还过四千多,一家四口人张着嘴,要吃喝,要交房租,交水电费,交电话费,交孩子的补课费,偶尔头疼脑热,还要吃药打针,等等,乌七八糟,他拿什么支付。他也想过把贷款时间放长,二十年,或者再长点,可还是换汤不换药,只不过把短痛换成了长痛,商家从你身上剥夺的目的没有变,你当房奴的性质没有变。

一想到这些,瘦哥就气馁了,就蔫了,就彻底放弃了。他为当初的鲁莽和无知感到扫兴和懊恼,好在光阴紧逼,谁也没有心思想太多不如意的过去,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吧,日子总得往前看。

后来,有好几个月,再没有瘦哥的消息。

瘦哥当时定那套商品房时,交了五千元的订金。他说去讨要,人家百般刁难,甚至说他违约,反而要给他们交两千元违约金。瘦哥不依,死活不走。但人家下班锁门了,他不得不被掀出门,让改天再来。现在的商人,你购买他们商品之前,把你当大爷,车接车送,茶杯子给你伺候着,凳子给你提着供你随时坐,动不动送个碗啊毛巾啊啥的。只要生意一成交,你立马就变成了孙子,人家爱怎么调戏你,就怎么调戏你,甚至动不动削你两个耳光。如果生意谈崩了,你连孙子都不是,人家各种给你讲政策、讲合同、讲条件,各种说你的不是、你的毛病、你的违约,非把你蹂躏的死去活来,死心塌地不可。

不知瘦哥的订金最后讨到手没。

再后来,我听母亲说,瘦哥买房了。在西十里。是那块被拆迁村民返还的现房。有些人,返还了三四套。一些靠房租过紧把日子的人,一夜之间成了暴发户。他们住一套,卖掉两三套,手头捏着数百万元,买一辆车,男人成天打麻将,女人整天跳广场舞。一夜之间,让拆迁户跻身上层社会,他们数着成摞的钞票,也慌了神,除了打麻将喝酒做美容跳舞,再不会过日子了。他们所看到的城里的富人就是这么过的。

我不知道瘦哥买的房子多大,但母亲说,房费是三十八万,一次性付清的。三十八万?我天。我知道瘦哥这次彻底下了狠心,他不当城里人誓不为人,他买不了房猪狗不如。但三十八万是从哪里来的?前几年家里盖房,他多年积攒的一点也全部砸进去了。这几年,就算挣,他也就能落个十来万元,剩下的二十来万他是从哪搞定的?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在我们那鸟不拉屎的麦村,要借二十万,你还不如把他的命要了。实在想不通。想不通。

但我能想通的是,瘦哥是个犟人,你越逼他,他弹性越大。他从小没父亲,一直很要强。没房住,他偏要住楼房。这一次,三十八万元,让他把房奴当稳了。但瘦哥肯定是高兴的。

恭喜瘦哥。恭喜又一位从麦村走向城市的房奴。

【作者简介】

王选,1987年生,甘肃天水人。作品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散文》《天涯》等刊物发表。出版有《南城根:一个中国城中村的背影》《那些被光照亮的陌生人》。曾获人民文学新人奖、华语青年作家奖、敦煌文艺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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