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相·读诗丨我爱你这样瞭望，整天什么也不用做

【编者按】

骆一禾，1961年2月生于北京，诗人、编辑，1979年9月入北京大学文学系，与海子、西川并称“北大三剑客”。在海子离世的同一年，骆一禾因脑溢血辞世，年仅28岁。

海子去世后，骆一禾一共写了五首诗、三篇评论，几乎全都与海子有关。作为海子的挚友，他全力投入对海子诗歌的整理推介工作，不幸过劳早逝。这位圣洁的歌者把海子像旷世珍宝一样高高举起，向人展示，细致地导览它的珍贵和特殊。骆一禾用尽自己最后的生命时光，试图打开这个世界对海子的倾听。而他似乎完全没有想过在众多歌唱者之中，他自己的声音也是那么高亢、嘹亮、让人震撼。他创作了体量不低于海子的恢弘诗章，沉静温和的他却一直平静无声，鲜少被提及，似乎被淡忘。

“如果说，海子是黑暗中一只野蛮的、扑向太阳的血淋淋的豹子，骆一禾则一直身处光明中，优雅、高贵、干净，是王子与圣徒自身的显形。”（燎原《海子评传》）骆一禾的诗歌与他的人格一样，带给人一种表里如一的纯粹与纯净，平易中透漏着高蹈。

周末读诗第54期，骆一禾诗歌特辑。

本文配图均来自杨德昌电影《海滩的一天》

尘暴

黄色天空，结满原子

建筑满是灰尘，水锈画出城市

水锈吸附着世界的面颊

光线里翻卷着清彻无名的蓝色狐狸

尾部蓬松，在灯光里剧烈燃烧

我被隔绝

我已浑浊

骨骼内部透明

在这座蓝色的星球上面对黄色天空

旋即风起。太阳远上中午

白白降临

旋即风起而尘暴下来

飞土洒在城池 分享着四壁

黄色天空一旦消失

重量就四面逼近

皎洁近于邪恶

壮烈风景

星座闪闪发光

棋局和长空在苍天底下放慢

只见心脏，只见青花

稻麦。这是使我们消失的事物。

书在北方写满事物

写满旋风内外

从北极星辰的台阶而下

到天文馆，直下人间

这壮烈风景的四周是天体

图本和阴暗的人皮

而太阳上升

太阳作巨大的搬运

最后来临的晨曦让我们看不见了

让我们进入滚滚的火海

沉思

回望大火

然后把门推向心底

火山的灰烬落满门坎

黑暗中

仍能看见烧红的天空映在墙上

一头中伤的母豹于壁间迤逦

劳累了　休息了

但却无力睡去

被胸中的火焰惊醒

一如大鸟跌落

匍匐在地上　泥土溅满双眼

这时只有自己明白要

背向你的前人

还要背向你的后人

以我的惊涛

站立在大地上

并以惊涛思想

你会感到

一捧果实在深红的酒浆里沉落

双手交叠在膝上

好像铁在水里静静地生锈

海滩（三）

又一个最明亮的海湾

大群幽暗的灰鹤

栖息在你足趾弯弯的脚迹里

水母抽搐着

有汗滴似的白光

分享着愉快

你没有保留

每天在人间的事情里醒来

看见自己都是一团黑云在水中跳动

双腿如金而血液悠长

使大队的鱼群

向深处轻盈

你比水光滑

水比你宁静

海洋也会被你触痛 看你微笑

并且抖动着游近

海应该宽容

女孩子进入水的世界并且有水的波纹

因为水不仅是属于海的

水不能熄灭

女孩子也不能熄灭

当她醒来时你又怎能不为她担惊

她是赤裸的

用圆圆的双膝跪起来

后背是海滩上唯一的风景

她是你的亲人 站在那里

为辽阔的海洋吸引着

不停地淌着水

太阳在身体上映出一对对饱满的白色火焰

于是你想到生命 果实

你所发现的辽阔的矿藏

你想到你的钟楼

你长臂的吊车 你微风吹佛的旷野

你最好的朋友不该在水里溺去

他的光环闪烁在你每一个草堆

每一个荷塘

每一个为音又敲响的宁静的水盘

你为他歌唱

而他粗大的手指书写若木的字迹

你又怎能代替他的流丽

那旷达的骨头 那礁石

和他对我们近乎宽纵的忍让

你想起她的小哥哥

他有醒人的大眼睛 你的太阳

你再也来不及感谢他了

只有把一个妹妹放在暖热的心上

你壮丽的城堞 秋天 石头

一片又一片相逐的落叶

凋敝而不为人驱使

你想起吃草的水牛

那么一同头抵泥块翻耕一新你心爱的土地

你想起一支长蒿

想起蒿尖上敛翅的鸟儿

你退去的心潮泛着白浪

你想起一个远去阿美利加的女孩

也认识了一个小城

你想起她时

灯光没有照她展开的书

而是照亮她的脸庞

你们和她游过泳 头发紧紧地贴在额角上直到最后又蓬起来

我知道并熟知这一切

我抗拒那些病态的哲学

不写那些蹙迫的诗

在白雪茫范的雪山下

与稀寥的蜜蜂分亨我将背上去的花粉和饼屑

在晚风，中将它碧绿的身子吹上天堂

如果春天在心里

你又怎能超越大海

如果生命是腾跃四射的火花

你又怎能牵挂物质的灰烬

如果爱情把你摇撼你又怎能失去良心

你又怎能忘怀那野麦上的春阴

和浇湿了草帽的人们

你怎能望尽大海 女孩子

你怎能忘怀你心爱的波浪归于海洋

回忆着长发在水中的漾动

似有一匹银白的母马在你腿蛋儿上摇曳

我爱你这样瞭望

整天什么也不用做

好像那湿漉漉喝着雨水的家园

遍地红花

直到你倒退着走来

晃动着纤细的脚腕

沾满沙粒

脸颊为大海而凝满那宁静的黄昏

直到那浪潮喧响着

浪涛拍打着落日和新月如汐

泡沫嘶嘶地从海滩上退去

我也体会到

你提起碗大的藤篮盛了小小的衣裳

领着这只豹子走回去

些沙粒从抖落的乳顶落下

使它费解地晃动它长毛的

沉甸甸的脑袋

豹子的眼睛忠诚地瞭望了有你的大海

知道又不知道大海的光辉

和你的光辉一样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