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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独生末代遇上二胎初代

2018-11-09 14:0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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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胎之间的年龄差几岁最佳?穷极各类调查数据,差额十岁以上,似乎永远不会进入优解范围。

但相差十岁之上的兄弟姐妹如今并不罕见,这样组合里的弟弟妹妹往往是乘着二胎政策的东风而来。中国进入独生时代已近四十年,轰隆隆的绿铁皮车装载着典型的“2+1”式家庭,燃煤耗尽,气喘吁吁地停靠在二十一世纪前叶的站台前。一队青年人拎着包鱼贯而出,站外的月台上,上演着一个个相逢的故事,这些欢合悲离,属于独生的末代,也属于双生的初代。

饭桌上,碗筷杯勺乒乓作响,搅动着七月份的燥热,一阵湿气泛开。李嘉恒听到母亲的声音传来,我们跟你说个事。嘉恒说,你们是不是要怀二胎了?母亲很郑重地回答道,不是,已经怀上了,你要是不接受,我们就去打掉。嘉恒一愣,你们自己的事情,自己决定。

嘉恒的父母在2017年3月底时怀上二胎,但一直严严实实地瞒到了她高考志愿填报完毕后的七月份,如此长时间的欺骗事实让嘉恒如鲠在喉。“何必呢,在我考完之后就告诉我,对我没有什么影响。”

独生家庭的小环境让嘉恒感到自然舒坦,母亲曾经怀过几次孕,但是都打掉了。12岁之前,拥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在嘉恒心里不失为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但随着年龄渐渐增大,这样的想法被她越来越深地掩埋了起来。

“我觉得独生子女都不会想要家里生二胎吧,社会上都说独生子女自私,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落差到底有多大!”迎接新生命的到来对一个稳定了将近十八年的家庭来说,并非一件易事。父母和一胎子女所面临的,不只是未来的不可预测,还有内部双向的重新磨合。

寒假,李嘉恒回家过年,迎面看见母亲挺着一个大大的肚子。翌日,母亲被送往医院,妹妹就在她到家后的第二天,紧跟着姐姐的步伐,来到了这个家庭。

这一年大年三十的晚上,嘉恒独自一人呆在客厅看电视。母亲和尚未足月的妹妹留在房间里,因为孩子太小,不敢带出来。至于父亲在哪,她也不清楚。屏幕上五色斑斓的影像变得交杂模糊,嘉恒头一偏,想起往年除夕夜,家里其实还挺热闹的。

妹妹大了一点,一家人出门逛街,遇到小一辈的亲戚,管嘉恒爸爸叫伯伯,管嘉恒叫阿姨。那天之后,她变得很抵触和家里人一同上街。“可能我以后出生的孩子也不会比她大几岁”,嘉恒不想引起使自己心烦的误会。

面对嘉恒固执的抵触情绪,家人亲戚板着指头给她一条条讲有个姊妹的好处,手足是一辈子的亲人、以后你的娘家有个人、可以陪你散散心,再说,不是还能帮衬着照顾爸妈吗?嘉恒听完觉得有些好笑,爸妈60岁的时候,妹妹还刚刚成年,能照顾个啥?

妹妹出生后家庭重心的转移,是嘉恒意料之中的事情。最贵的推车搬进门、最柔软的纸巾一箱箱摞高,嘉恒觉得管束少了,自己挺开心,父母也过得挺开心。而后者,似乎才是最重要的。

刚开始父母对嘉恒说“你妹妹”的时候,她觉得怪不习惯的。妹妹哭了,她给妹妹唱儿歌,妹妹还是哭,嘉恒就抱起来唱,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妹妹眨眨眼,嘉恒伸出手,挠一挠。 

回到北京后,嘉恒时不时地会想起妹妹,这个小生灵在她模糊的思绪里倒影出一张可爱的小脸。“就算我想她,也不能具体想些什么,她在一个被子里,什么也不能干。”每当她伸出手,想要挠挠妹妹的眼睛,会突然觉得,自己心中那些积压的过往,和这个小生命,并不相干。

 

显然,遇到二胎问题时,父母亲刻意沉默的不只嘉恒一个家庭,乔治现在回想起妹妹出生前的时光,发现怎么也找不到父母正式告知已经怀上二胎的场景。 

乔治是乒乓球体特生,高中时,学习训练两头跑,忙得脚不沾地。关于二胎,父母从来没有和她当面谈过,对于预产期她也一无所知,判断母亲怀孕的标准只有两条:第一,是姥姥源源不断送到家里来的母亲爱吃的食物;第二,则是母亲日渐隆起的肚子。 

父母出现这样的态度还要从乔治从前放过的一句狠话说起:“要是你们生二胎之后敢偏心,我就是坐牢也要把他杀了!”看着家里越积越多的美食,乔治感到很郁闷,觉得弟妹还没出生,家里人就已经不疼自己了。 

偶尔想象起孩子出生后情景的乔治,只能感觉到胸膛里泛起止不住的恐慌,她快速地浏览有关二胎家庭的网页,看到了很多“恐怖糟糕”的事情。听家人说起自己出生时非常丑时,乔治说,要是他出生也丑的话,我立马把他扔了。 

高二的一天早晨,乔治在朦胧中被人叫醒,睁眼一看,站在自己床畔的竟然是姥爷。她问,我爸妈呢?姥爷轻描淡写,你妈妈,去医院生孩子了。 

乔治一把推开母亲病房大门的时候,正在给刚出生的弟弟换尿布的姥姥连声叫起来,快关门快关门,不知道弟弟会感冒啊!乔治的火一下就蹭上来了,你们这就开始找事儿了是吧! 

下一眼,乔治看到了那个胖胖的小娃娃,没有吭声了。“小孩子这种东西吧,除非是特别邪恶的人,真的真的……”谈及第一次见到弟弟的场景,乔治说着说着就陷入了回忆,病房里的自己正掏出手机偷拍弟弟的萌照。从那天起,小家伙的影像就塞满了乔治的手机相册,成为她屏幕壁纸的常客。

乔治第一次见到弟弟时偷拍的照片

接下来的日子,乔治尝到了坐冷板凳吃冷饭的滋味,姑姑每天只是来家里陪她睡个觉,其余生活一律自行解决。乔治开始感觉到“情况不大对”,气呼呼地给妈妈打了一个电话。乔治的母亲剖腹产,按照医嘱需要在医院住上一整周,但因为担心训练学习两头重的女儿心态不平衡,母亲在弟弟出生后的第四天,就出院了。 

每天乔治下了晚自习,回家后继续在房间书桌上奋战。偶尔一抬头,发现四周安静得不可思议,“我当时想这不应该啊,刚出生的小孩子不是很爱哭吗?”事后乔治得知,她放学前,父母会尽全力把弟弟哄好,以免打搅到姐姐的学习。乔治甚至亲耳听到父亲对母亲说:“他要是还哭,就把他送回老家去!” 

第一次抱弟弟,是母亲耍的小伎俩,她装模作样的说,哎哟,你爸怎么不在,你抱会儿吧!从母亲手中接过弟弟,乔治一下子变得无所适从,从未体验的奇妙“手感”将她钉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他太软了,我真没指望过小朋友会这么软,几乎下一秒就要从我手里掉下去。” 

弟弟刚出生的时光,也是姐弟俩的“蜜月期”,乔治喝着给妈妈熬的鸡汤,摆弄亲戚给弟弟送来的自己“也觉得超好玩”的玩具,心里偷偷乐。每天午休的间隙,是她和弟弟固定的“约会时间”。乔治吃过午饭打了个小盹儿后,母亲会把弟弟从床上抱起来,和乔治玩上一会儿。“每天中午我看他那个困的呀,可我妈还是要让他跟我玩,你知道为什么吗?”乔治露出一脸赖皮的笑,“因为要是中午玩不了,晚上我会把他从床上揍起来。” 

高三下学期乔治去河北参加集训,一天和同学购物的时候,接到了母亲的电话,说弟弟有点儿小毛病,来北京做手术。乔治攥着手机,当场大哭了起来,她收拾好东西,马上离开了训练基地,赶到北京后,才跟父母打了个电话,叫他们告知医院的地址。当晚,乔治在一间像“楼道”的宾馆房间里凑合了一宿,医院不许陪房,长长的走廊上,满眼是家长们焦急等待的人头。 

弟弟手术后,乔治给弟弟买了个磁铁,母亲教弟弟玩儿,告诉他,这是姐姐给你的生日快乐磁铁。从此,乔治给弟弟买东西一发而不可收拾,她自嘲说,简直比谈恋爱还贵。 

因为出生在12月11号,乔治给弟弟取小名为“一一”。可家里人嫌这名字太单薄,不够“硬梆”,想给孩子取名为“铁柱”或者“锤子”。乔治一听,又使出她撒泼的派头:“你们谁敢改,我在家里还有没有地位!”转过身,乔治抱起小一一,教他说话: 

“来,跟我念,爸爸妈妈姐姐。”

 

罗德在得知父母要生二胎的时候,觉得多一个孩子不过浅淡一笔,自己反正是无所谓的。 

几个月后,罗德开始觉得母亲的肚子太大,有些超过了正常的尺寸,问母亲会不会是双胞胎。检查过后,母亲叫家里人定心,只有一个孩子而已,但医院是不会说明性别的。家中的祖辈此时便闲不下来了,聚在罗德母亲的肚子前猜测孩子是男是女,奶奶一幅成竹在胸的模样:这肚子是尖的,十有八九是个男孩。

罗德的母亲怀孕时,已经年过四十,身体机能大不如前,换胎十月艰辛非常。她告诉罗德:“以前我怀你的时候,还能骑自行车呢!现在我连路都走不动。”随着月数的增加,母亲子宫压迫直肠和下腋静脉的现象越来越严重,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便秘和行走困难。 

每日的便秘,是让罗德母亲最为恼火的一件事,所幸家里做药店买卖,开塞露等药物是可以任意取用的。罗德经常听到母亲抱怨,上个厕所,就跟生个小孩一样。他不失时机地打趣母亲,要是生小孩真的像上厕所一样,那还不好吗? 

怀孕的最后两个月,医生叮嘱要多做运动,有益于胎儿健康。每次罗德回家,母亲就搀着他的手,在家门口沿着马路慢慢挪,短短五百米,要走上半个小时。罗德在自己的周记里感慨道:“我不在家时,老妈的背影,恐怕比朱自清先生的父亲蹒跚许多。”

虽然隔着一层肚皮,罗德对于自己尚未降生的弟妹,早不是当初“无所谓”的洒脱了。但是因为要参加外地的数学竞赛,他还是错过了弟弟的出生,等罗德回到家时,弟弟已将近满月。罗德的妈妈给班主任打来电话,想给大儿子请一天假参加满月宴,却被班主任以周考为由拒绝了。周末时,罗德直接翘掉了考试,回家给弟弟庆生。时至今日,罗德还觉得班主任那次“做得挺过分的”。 

罗德家就在药店后面,他觉得每日形形色色的客人,很能让弟弟“长见识”。在他详无不尽的日记中,早开始为弟弟的做了未来的打算:打篮球、打牌、物理、化学、数学、计算机编程,一件不漏。

罗德写的奶哥日记 

罗德希望弟弟以后能走和自己相仿的道路,尽早接触理科竞赛,至少能超过他这个“不算太厉害”的哥哥。说完规划,罗德又接着补充道:“但是我绝对不会让他去上补习班的!” 

 

1980年计划生育政策被确定为基本国策时,法律的如椽大笔避开了几类人群,一部分聚居地的少数民族,就是受到优待的群体之一。 

苦艾出生于新疆的一个维吾尔族家庭,从小就想有一个弟妹,看到其他家庭的兄弟姐妹出双入对时,尤其想得厉害。母亲怀孕后,她把消息告诉身边的汉族独生子女朋友,朋友却对她说,天哪,我好心疼你啊。苦艾觉得莫名其妙,你有什么好心疼我的! 

初二那年,苦艾的爷爷和外公双双重病,死亡的黑雾笼住整个家庭。就在这时,苦艾的母亲发现自己怀孕了,两个老人不约而同地央求把这个孩子留下来。想到身边的亲人甚至自己终有一天要远去,苦艾的妈妈觉得把孩子生下来,苦艾以后也不至于孤苦伶仃。“我妹妹,算是为了两个老人才要的。” 

这个新鲜的生命尚未降世,缩在温暖的子宫里,却两肩各扛了一笔重达几十年的期望。苦艾的妈妈怀胎十月,带着全家人,像是淌过一条挣扎而绵长的苦水河。 

三个月时,苦艾的爷爷过世了;五个月时,外公住进了重症监护室。此时,苦艾妈妈肺部开始萎缩,最后发展到几乎和死人的肺一样,只剩下左肺的三分之一还在工作。全家人辗转多地,最后终于找到了愿意收治苦艾母亲的医院。 

“我妈妈在怀我妹妹的最后三个月里,几乎处于一种快要断气的状态。”病榻上,母亲脸色惨白,苦艾亲眼看见食指粗细的辅助呼吸管插入母亲的胸部。“你看,挺惨的吧?”成年后的苦艾谈及往事时,有一种劫后余生的侥幸和安稳,“我家就是这样一个悲惨的故事。” 

那段兵荒马乱的日子,在苦艾的脑海里留下乱麻一般的阴影。父亲当时不让她插足家里的事情,怕她担心。唯一带给家庭慰藉的,就是对这个即将到来的新生命的期待,所有人将生的希望,押在了这个孩子身上,期待着他的出生,能打破死神封在门上的枷锁。 

苦艾妹妹出生时清亮的啼哭声,驱散了苦艾家中的黑雾,外公和母亲的病况都开始慢慢好转,苦艾家这个“悲惨”的故事,在送走一位白发人之后,总算有一个还算不坏的结局。 

母亲怀孕的时候,苦艾反而是翻查书籍资料最勤的一个人。母亲睡前看书,苦艾会让她听自己挑选好的胎教音乐。“你能想象那个场景吗?一个初二的学生强迫妈妈听各种胎教音乐。” 

出生后的妹妹没有辜负苦艾的用心良苦,生得冰雪聪明。但苦艾很快发现妹妹过于活跃,很难在固定的事情上静下心来。于是苦艾拖出自己的钢琴,把四岁的妹妹按在琴凳上。 

“学琴”是姐妹俩的一场拉锯战。苦艾给妹妹上课第一天,花了整整一个小时教妹妹辨认琴键上的每个“哆”键,小丫头面对眼前完全陌生的庞然大兽,终于战战兢兢地按姐姐的要求弹出了一个颤抖的“哆”,当苦艾进一步要求弹出“哆来咪”时,她再也不敢伸出手了。苦艾跳到旁边的床上,气得说不出话来。接下来的三天,苦艾抓住一切机会“敲打”妹妹,当她下一次从学校放寒假回家时,妹妹告诉她,再也不想学琴了。 

面对妹妹的反应,苦艾非常内疚:“我突然想到,我都是个大学生了,还用这种强迫式的方法教她练琴。”进入大学后,两地分隔,苦艾最终从妹妹的“教育实验”里淡化出来:“我还是把这件事留给爸妈吧。” 

苦艾就读于北京大学元培学院,在面临专业选择时经常陷入迷茫的境地。“其实我是可以放任的,反正进了北大,总不会有多差。可我妹妹不一样,她迷茫的时候是需要我的。” 

苦艾的朋友圈

妹妹第一次讲出汉语的那天,姐妹俩正在闲聊。苦艾问妹妹,你会说英语吗?却听到一句汉语从小家伙的嘴里冒了出来:“我根本一点都不会呀。”那一天,苦艾反复告诉身边人,你看我妹妹连“根本”这样的程度副词都会用!她想起自己无数次关掉光头强、摆出拼写纸、拖出大琴凳,一幅幅“虎姐”恶相,都是值得的。

记者|文若琦 张卓辉 贺昱昕 许晓蓓 王子萌

编辑|张炜铖

新媒体编辑|牛璐瑶

责任编辑|张炜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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