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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少人,被生活毁掉写作才能

2024-02-01 16:2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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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灿然之前住在深圳的洞背村,周慧是他的一位邻居。周慧有一天开始在公众号上发自己写的散文,黄灿然读后觉得她的散文“写得又短又高密度,近于诗”,并在心中期待着,她的写作可以成长、积累到出书——如今,这个期待终于化为现实,周慧的第一本书《认识我的人慢慢忘了我》出版了。

在今天分享的这篇编后记中,黄灿然写下了作为普通人也作为写作者的周慧,写她作为个体的独特性,写她用笔创造出的世界。对于这本书,黄灿然想这样介绍它:

“你可以把这部书看作是一个湖南农村小姑娘一路成长,然后来到深圳拼搏,终于成功了的故事,只不过这成功不是变成大公司女掌门,而是变成一个女作家,她的拼搏是拼搏着不去拼搏,终于赢得没有财富的自由,过上使贫穷微不足道的生活,住着山水环抱的准豪宅,清闲得连一阵风的掠过,一只猫的进门,一枝花的枯萎都会引起她灵魂的骚动。”

寻找使贫穷微不足道的事物

——《认识我的人慢慢忘了我》编后记(节选)

撰文:黄灿然

周慧小名和笔名蛋蛋,是我在洞背村居住期间的邻居。我是 2014 年 6 月和旧天堂书店的丁路同时搬进来的,我们两个也是那栋楼最早的租户。然后其他邻居陆续搬来,我想,最初是丁路的朋友,然后是丁路的朋友的朋友,如此类推。八层楼,每层两个单元。几个月内整栋楼就住满了。我住五楼。周慧大概是秋天搬来的,住七楼。她应该是因为工作的变动,处于离开旧岗位与尚未找到或暂时不想找新工作之间的过渡期。她在龙华有一小套房子,她把房子租出去,用房租来供她的房贷。

大概在周慧搬进洞背村一两年后,原公司基于某种原因,需要她回去帮忙。为了方便,她买了一部二手车。她做了几个月,可能是完成任务了或不想再待下去了,从此没有工作。也许因为有车了,她开始差不多每天前往离洞背村半个小时车程的大鹏镇或二十分钟车程的盐田去健身。她生活相当清贫,所以非常节俭。在她没收入而洞背村房租又大幅提高的时候,她想了一个办法,向好朋友借了一笔钱,等她几年后领取社保金时才分期还款。

周慧有过一只猫,叫虎皮。这原是邻居从市里的小区捡来的流浪猫,喜欢在我们楼到处串门,后来基本被周慧收留了。虎皮几年后消失了。周慧在洞背期间有过两段感情。前一个跟我们这些邻居有点来往,我还坐过他的摩托车去山里买蜂蜜;后一个是年纪比她小很多的男孩,好像比较害羞内向,跟邻居们仅止于打打招呼。按她自己的话说,这两段关系都是“貌不合且神离”,如今她总说自己会一个人单身到老。

周慧什么时候开始写作,我不是特别清楚。她想多读书,但据她自己说,不是个好读者。她曾是一个小型每月读书会的成员,连续几年,读的好像都是小说。她开始在她的公众号发表作品的时候,孙文波和我都对她的才能表示欣赏。孙文波私底下多次提到,周慧的散文,一点不逊于某位著名女散文家,或许还要好些。我没读过那位女散文家,无从比较。但我在朋友圈和我的公众号转发了周慧的若干作品之后,就引起了两位编辑的注意,并向周慧约稿。这两位编辑是上海《文汇报》的周毅女士和香港《大公报》的傅红芬女士。其实当时还有一两家出版社的编辑对我表示对周慧感兴趣。由于周慧刚刚开始写作,离成书还很远,所以我甚至没有跟周慧提起。我仅仅鼓励她继续写,按目前的质量,三几年后出书应该没问题。潜台词是说,只要保持质量,我会帮她推荐出版的。

周慧从来不敢以写作者自居。她在形象上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无所事事的人:书读不下去,文章写不下去,样貌平平,自觉偏丑。孙文波和我对待她,则稍微微妙些,多多少少将她视为文友。例如有文人聚会时,叫上她。但她只是偶尔来凑凑热闹,经常找个理由推辞了。其实这恰恰表明她像个写作者:在这种场合,自己似乎还什么都不是,不知道把自己摆在哪个位置。更何况,文人聚会,根本不谈文学,全是瞎扯,徒增她的不安而已。这是我的感觉或猜测。

在人多的场合,无论是孙文波和我跟其他人聚会,还是我们楼的邻居们聚会的时候,周慧经常扮演帮主人忙的角色,例如冲咖啡,泡茶,或在厨房里协助炒两个菜。我说过,我和孙文波多多少少把周慧当作文友,所以如果是我们有什么特殊场合,例如过年过节三几个人在孙文波家里聚餐,也会把周慧叫上。这种没有外人的场合,周慧通常都会来。她依然会主动帮冲咖啡或饭后收拾和洗碗碟。可以说,她对孙文波和我也给足了一个“后辈”的尊敬和谦恭。

我偶尔读了她的文章之后,会找她认真地谈谈。但这样的场合总共应该不超过三次。可能有鼓励,也有提醒。好像我说过一句“生活不改善也能过”的话,被她听进去了,可能因此稍微坚定了她不去为了谋生而拼搏的决心。但我也不敢肯定。

我对她去健身这件事有点担忧。健身会带来快乐,但也会带来消耗。无论是快乐或消耗,都会或多或少影响创作。因为创作是需要能量的,在非常低的层次上创作也是发泄。快乐和消耗都是某种程度上的发泄。一个是满足,一个是松弛。而创作刚好应该是在满足与松弛之间保持张力。如果适当运动,尤其是在洞背村好山好水的环境下走走路,既能保持活力,又能补充能量,应该是更好的选择。在她开始健身之后,她产量好像减少了。另外,我原本最喜欢的,是她写得又短又高密度的散文,那已经近于诗了。而我有段时间看到她的东西,或者更准确些,我偶尔看到一两篇她的东西,却常常是叙述性的散文。我认为叙述性的散文只是散文而已。散文通常就是一种消遣。它是可以被替代的。虽然不同作者风格各异,但总的来说只是悦人耳目,而且背后都有一定的模式。它是一种浅层的创作,缺乏深度的感受力。但这也只是我的担忧,我并没有跟她认真谈过,因为我没有系统性地看她的文章。

一年年过去,我设想中她几年后也许能成书的期限,似乎也在一年年延长。但我也未曾就这件事跟她谈过。不过,我心里知道,我会在某个节点正式要求她整理她的文稿,让我系统地看一遍。

电影《小说家的电影》

转眼我居住洞背村已经八年,租期已到,必须搬走,否则房东要大幅加租。在我搬离洞背村前后,我忘了我是否有担心周慧的写作。我忘了我是不是有一种把周慧这个文友“遗弃”在洞背村的无奈。因为我太忙了。

在我搬到新居之后不久,周慧说曹雪峰要来深圳,要去洞背村,届时她要带他来我这里。曹雪峰是我的《奇迹集》增订本的编辑。原来他一直有关注周慧,准备帮她出书。这样一来,我也就放心了。但我感到有义务替周慧的书尽绵薄之力。如果够好的话,我可以署名写编后记,如果还不错的话,我也替她做点把把关的工作。不管怎样,就我原有的印象,书不会差。但好到什么程度,我并不知道。

以上是周慧的表面生活,也是我打开周慧的书稿之前,对她的粗略印象。

***

周慧这部书对读者而言的宝贵之处,是她从未涉足文坛。孙文波和我虽然稍稍把她当作文友,但并没有也没法真正把她当作同行。首先当然因为我们是诗人。诗人在别人眼中本来就是异类。况且我们仅仅从年龄上说,也是高高在上的。其次,周慧本人从不把自己当作哪怕是初出茅庐的作者。她基本上就是我们的邻居,外来村民之一。我对她的些许期待,也只是内心一种期待而已。只有像她现在这样有一部书稿放在我面前,并且得到我的认可,我才会认真对待她和她的作品,并在文章里正式把她叫作周慧。所谓文坛,包括跟同代作者频密走动,书信往来,经常在刊物上发表作品,可能还得过一些文学奖;平时跟文友聚餐,臧否前辈或同代人,有很多圈内朋友,可能也有很多敌人。像我们这代人,哪怕还没怎么正式发表作品,就已经在江湖上行走多年,出门都是去见诗友,外游也都有诗友招待,并顺便见见当地诗友。

一个作者可能从二十来岁就开始混迹文坛,等他过了四十岁,也就是周慧开始写作的年龄,他可能已经有多部正式或自资或自印的作品问世。无论别人怎样评价他,反正他早已经把自己当作著名作家了。他的履历里会列出他的著作,他得过的文学奖,还会提及他在海内外重要刊物发表作品,他被译成外文等等。他每年都会参加一些文学活动,或本地,或外地,可能还有出场费。已经有至少几篇关于他的作品的评论。当然,他真正的斤两这个时候也基本确定了。他只是继续走他一直在走的路,他的作家生涯似乎一眼望到尽头了。

周慧在开始写作之前是一个普通人,在开始写作之后事实上仍然是一个普通人。可能要等到这部书出版之后,她才会开始羞愧或慌张地面对自己是一个作家这个事实。因而,她这部书可以说是难得一见的纯粹意义上的真正处女作。未受过文坛的美学标准或流俗的污染或影响。她平时刷手机看微博,看电视看综艺。她看的书,大部分都在一个书架上,而且按她说,很多还没看,看过的也许只是翻过,读过的大部分是读几页就打瞌睡了。当然,也有她非常深入地沉浸其中的书——这才是重要的。还有一点更重要,她的书几乎都是翻译的。就是说,她连阅读方面的语言氛围和文学氛围也差不多跟文坛绝缘。所以她的语言是独特的,她自己的,极端一点说,洞背村的。此外,周慧过了四十岁才开始写作,心智已经成熟,写东西时文字能落到实处。看事物时少了情绪化,表达事物时少了一个从二十来岁开始写作的人后来可能会有的惯性语言和惯性思维,尤其是避免了过于流畅和能说会道。她也没有什么积累因而需要维护这积累的。我们所说的大器晚成,更多是指一个作者写了半辈子,到了很晚才开始形成自己独特的语言和世界观。而周慧是属于那种刚开始就获得自己的独特性的作家,字里行间散发着浓厚的原生味。她也符合我对翻译的一种评价,也即,译文要使读者感到译者在努力表达,对应原作者写作时的状态。显然,我也是把努力表达当作衡量作家质量的一个指标。

举个例子,有一次我的公众号发布沈从文的一篇散文,来自一本新版的沈从文散文集。基于阅读经验,我感到文章里有若干处好像有点问题。于是找来更早的沈从文文集校对。这时候才发现一种我时不时会遇到的情况,也即原作者或原译者的句子是表达得非常准确并且深刻而精微的,只是为了准确表达这种深刻而精微的思想,作者或译者使用了比较绕口或拗口的句子,而编辑没能体会其准确、深刻和精微,把它当成文句不通或文句不顺,于是擅自把句子改得好像通了或顺了。一般的好散文与独特的好散文的差别在于,一般好散文好读,更好的时候能引人深思。独特的好散文耐读,作者的努力表达让读者放慢速度,必须高度专注地读,这个时候,作者对其描述对象的深刻或精微的感受力,会直接输送给读者,使读者当刻就获得感官的刺激和营养。我在读周慧的书稿时,用的就是慢读。她的整个语调本身也比较慢。她对洞背村的环境的感受力有时候极其精微,是我也感到佩服的。由于我就住在洞背村,写过很多关于洞背村的诗,我在阅读她的描述时更投入,也更诧异。

周慧这部书的另一个宝贵之处则是对周慧自己而言,同时作为一个范例的话,也是对读者而言:把一个普通人变成一个优秀作家。太多人早年有才气,但后来因为各种原因,包括生活所迫,而放弃写作。他们原本的写作才能经过转化后,倒是大大改善了他们的生活,但他们的生活却毁了他们的写作才能,在我看来也毁了他们的生命的意义。当他们成了一个生意人或生活人之后,他们也就变成平常人,失去了他们生命原有的独特性。他们改善了的生活,被置于同样改善了生活的千百万人中间,非但没有给他们带来任何独特之处,反而抹平了他们任何独特的痕迹,包括他们原本的才能的痕迹。而在他们之上,还有千百万生活质量比他们高不知多少倍的人,使得他们相形之下还有矮别人几分之嫌,尽管他们下面也有很多远远比不上他们的人。但人都有往高处看的倾向,一个向下跟别人比的人,可能比被他们比的人还要平庸和无意义。

电视剧《我的天才女友》

而像周慧这样一个也是被生活所迫,窝在一个山村里,有几年陷入贫困境地,却反过来坚持写作,成就了好作品而且还改善自己的生命的人,其独特性是不言而喻的。她将在优秀作家中以其独特性来展示自己,哪怕一个伟大的作家也不会看低她,倒是会刮目相看。这就是个体的独特性的独特之处。谁也替代不了她。

一个普通人,例如周慧,只要她爱读书,或者有想读书的愿望;只要她爱写作,或者有想写作的愿望,那么她是有可能达成愿望的,并且还可以通过达成愿望而实现生命的价值。这是因为,如同我常说的,诗歌处理的是个人与世界的关系,个人与语言的关系。散文也可作如是观。当一个人例如周慧拿起笔来处理她与世界的关系时,她记录,她思考,并在记录和思考中扩展和放大她的视域。她原本惯性的、几乎无知觉的日常性突然有了一种新鲜感,周围原本似乎昏沉的世界突然活了过来。这是因为她自己警醒起来了。她能够感受日常和世界的能量,包括世界的光,世界的绿,世界的广度和深度。她自己的生命不仅变成真正的生命,而且她还能够把自己这种体验通过文字表达出来并输送给别人。同样地,她的语言也会因为她警醒而警醒甚至惊醒,有了崭新的意识和生机。这是一种双重的获得和双重的喜悦。既更新了自己的感官,也更新了读者的感官。

只要她能够传达她的感受的几分之一,而且所用语言又是自己努力表达的,而不是套用现成的陈词滥调,所使用的文字也是自己努力去挖掘出来的,而不是像从廉价商店或网店买来似的,则她就是在重建她与世界的关系,而不是置身于她一直以来被提供的类似于失落的世界,或呆滞的世界,或虚空的世界,或沉闷的世界。这是她参与创造的世界,甚至是她自己创造的世界。是她的世界。她的生命的意义因此确立,她的生命的价值因此实现。她是她自己,又是世界的一部分;她是世界,又是世界的一部分。虽然她大部分时间依然在跟别人一样的世界里,在跟别人共享的世界里,但她的警醒使她有机会进出这个世界,她的一篇篇文章就是她进出的记录。那瞬间的摩擦和感官的复苏会使她渴望一再体验,并驱使她继续写作并继续处于警醒状态。

电影《莫娣》

相反的情形则是,她继续到市区工作。工作到现在,年近五十,她看看自身,也开始老了。她望望前方,退休的地平线已经耸现。她这八年可能赚了些钱,但不足以给她多买一个厕所。说不定她跟人合伙做生意,因为三年疫情而亏本,还欠了一笔债。我们还可以设想她的种种昏暗现状和前景。

如今周慧净赚了一部书稿。净赚了八年的洞背村山水生活。那不是八年新生活,而是八年新生命。这新生命将随着她这部书的出版而做一个初步总结,并随着她铺展下一部书的写作而进入新阶段。她依然是一个年轻人,因为她是一个新作家,窝在一个小山村里但前途无限。她把自己的平庸人生写成传奇故事。她的笔是她的魔术棒。

***

我说过,当初我最欣赏周慧那些又短又高密度的散文,因为它们已经近于诗,而她的叙述性散文使我担忧,因为叙述性的散文通常是在一个浅层上讲故事。但是,在读了她这部书前面的部分,主要就是我当初最欣赏的部分之后,我还是很专注、很投入地读她的叙述性散文。

因为我对她感兴趣了。

首先,她的短散文不但写得好,还常常写她的挣扎。她跟懒惰搏斗,常常是输了;她跟精神不集中搏斗,常常是败下阵来;她跟灵感枯竭搏斗,也常常是丢盔卸甲。总之她是一个失败者,一无是处者,垂头丧气者。似乎只有气候变化,才能振作她的精神,而这个时候她则是一个无所事事者。但奇妙的是,她把她的挣扎写成一篇篇关于挣扎的散文,而气候变化下的无所事事又使她充分享受环境的优美,并且不仅把环境的优美写下来,还把她的享受状态丝丝入扣地记录下来,变成关于无所事事者享受优美环境的散文,并且是独特的散文。

就是说,从我这个读者的角度看,她在这些短散文里已经确立她是优秀作家。于是我想知道她的背景,她的来历,她的生命史。而她的从小学到中学,从学校到工厂,从农村到城市的原始传记资料,恰恰满足我的好奇。而且,我并没有感到我当时一篇两篇零散地读她的叙述性散文的担忧,也不感到它们是在一个浅层上运作,倒是感到它们大部分写得扎实而又有厚度。我当初的担忧也许跟她当初发表在公众号上有关系,因为你不大可能太专心去阅读一篇公众号上的叙述性散文;也许跟我当时的阅读状态有关系,同样地,我怎么会对一篇从眼前掠过的散文太在意呢,把它读完已经是对它的高规格款待了。而现在,我认真地把它们当成一部书的一部分来阅读,状态完全不一样,因为我在用心读。没错,这些因素固然有,但仍然不足以解释我阅读时的专注和投入。我想,最大的因素是我已经不知不觉地把这部散文集当成一部关于一个女青年作家的个人挣扎史的书,而这部书读起来就像一部风格独特的长篇小说。

一般来说,一个作家的散文集是一篇篇散文的结集,每一篇都会围绕一个题材讲得有头有尾,阐述得清清楚楚。周慧的散文单篇地读,常常让人觉得是片段式的,更像是一个系列的其中一篇。她不解释,她不交代,她不招呼你,仅仅是把你当成一个熟人或家人,没有迎接,没有寒暄,给你开个门就自己转身进屋去,继续她正在做的事情。事实上,她甚至会给你开门吗?

你还可以把这部书看作是一个湖南农村小姑娘一路成长,然后来到深圳拼搏,终于成功了的故事,只不过这成功不是变成大公司女掌门,而是变成一个女作家,她的拼搏是拼搏着不去拼搏,终于赢得没有财富的自由,过上使贫穷微不足道的生活,住着山水环抱的准豪宅,清闲得连一阵风的掠过,一只猫的进门,一枝花的枯萎都会引起她灵魂的骚动。这就是她的高密度短散文与她的叙述性散文的配搭带来的意想不到的效果。

周慧老是说自己写得不好。这并非谦虚,而是对自己要求高。古语说,求上而得中,求中而得下。而一个创作者,应该不仅求上,而且应该求上上,以得上。或者我们可以假设,按她自己认定的某些作家的标准,她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这也是对的。只是她可能不会想到,其实那些好作家的高标准有个共同点,就是他们都具有无可置疑的独特性或原创性。而只要是独特性的,无论大小,都是不可替代的。她感到自己写得差,也许是譬如某个独特性的作家写的是小说,甚至是大部头的小说,这样就好像大部头而原创性强才是高标准。而她可能忽略了,这个作家的高标准不在于他写得长或大部头,而在于他的原创性。如果她拿自己的几百字小散文跟这个作家比,当然会自愧不如。此外,别人既然是独特性和原创性的,其实也意味着是独创性的。他们是因为写他们所擅长的,例如对某段关系的描写和处理,才写得特别好,而她也理解某段关系,觉得这个作家写得实在太好了,如果落到她手上,她只会献丑。但是她可能没有想到的是,同样这些作家,可能根本不擅长她写的小散文所处理的题材或物我的关系,要是他们读到她的东西,同样会自愧不如。

黄灿然

2023 年 3 月 15 日,七娘山下

(本文系节选,完整版请见《认识我的人慢慢忘了我》,由艺文志eons·上海文艺出版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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