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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遇见过龙”:追龙与延安路龙柱之谜

黑桃
2024-02-11 12:13
思想市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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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上海开出租》是一部非虚构集子,内容多是出租车乘客的各种故事,穿插着司机日常与行业状况,也有一定篇幅描写上海的地理特点、历史片段。乘客的各种巧妙有趣或令人唏嘘的故事是正餐,出租车司机视角的上海城市风貌是点心,至于那些浪漫传说、都市奇闻,则是“深夜食堂”的酒水饮料。以下是其中一则故事。

另一个老头也是在晚上出现的,时间要稍微早一点,九点多,从提篮桥附近上的车。

这老头戴着眼镜,头发花白,一上车就说:“前面大转。”

我说:“没问题,大转。”

有的乘客不跟你说目的地,喜欢指挥你左转、右转或者直行,一般都是对路线比较熟的人,需要转弯时会提前告诉你。

我以为这个老头也是这样,但其实并不是。

他又说:“小弟弟,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啊?”

“确实不是。”

“那我说大转、小转,你能听懂吧?”

“肯定能啊!怎么说也开半年了。不过这种说法好像就上海有吧?”

“应该是,上海人的左转就是大转,右转就是小转,直行都说笔直开,但上海哪有那么多笔直的路啊?都是弯弯曲曲、七歪八扭的。”

“上海的路况确实复杂,我也是过了好久才适应。”

“你开半年了,对路线也差不多熟了。你跟我讲,去莘庄怎么走?”

“在前面进外滩隧道,然后上延安高架转南北高架,鲁班路立交再转内环,接下来转沪闵高架,这是最近的路。”

他笑了:“哈哈,小弟弟还可以。就这么走,我去莘庄找朋友打麻将。怎么样,喜欢上海吗?”

“当然啦!不喜欢就不会来了,就是在上海开车有点难开。”

“有什么难的?你还不够熟悉,熟了就简单了。黄浦的司机嫌弃在普陀开车麻烦,有苏州河十八弯,还有铁路,到处都是桥,兜兜转转;普陀的司机又嫌弃在黄浦动辄就遇到单行道,去哪里都得弯弯绕绕——都是因为对路线不熟。等熟悉路线了,一切就都简单了,车也好开了。”

“也是。可是上海这么大,即使我天天开,没一两年,也是熟悉不起来的。”

“找规律,你得善于找规律。上海市区的几座大桥,你知道为什么叫这样的名字吗?”

我说:“徐浦大桥,徐汇区的大桥;杨浦大桥,杨浦区的大桥;卢浦大桥,原来卢湾区的大桥;至于南浦大桥,我不太清楚。”

老头说:“你是只知卢湾,不知南市啊!不过知道原来有卢湾区已经很厉害了。南浦大桥是原来从南市区到浦东的大桥。哪个区到浦东的大桥,就叫‘×浦大桥’。你要是善于观察的话,还会发现,从正面看,徐浦大桥的立柱是个瘦‘A’,卢浦大桥的钢拱是个胖‘A’,南浦大桥立柱是个‘H’,杨浦大桥是个倒‘Y’,这些都很有意思的!”

我回想了一下几个大桥正面的形象,还真是这样的,不禁说道:“真是听君一席话,省我十本书啊!”

老头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这时候,车子已经上了延安高架,即将转入南北高架,延安东路立交桥上有点堵车。

上海延安路高架与南北高架交汇处的高大主立柱,直径超过三米,柱身用百钢包裹,上方装饰了铜质龙纹,被称为“龙柱”。

延安东路立交桥是上海的交通中心,中间那根装饰有龙纹浮雕的圆柱,顶天立地,气势恢宏,跟其他立柱合力托举着多达四层的高架路主路和匝道。每次经过,我都要多看这根“龙柱”几眼。

老头突然问道:“你知道‘龙柱’的故事吧?”

我说:“听过一些,说是桩基往下打桩的时候打不进去,因为地下有‘龙脉’,后来请了一个和尚做法七七四十九天,然后再打桩,才打进去了。这事儿是不是真的?”

老头笑了,说:“都是乱讲!有人说请的是法华寺的和尚,有人说请的是静安寺的和尚,还有人说请了尼姑的,都是胡说八道!根本没有的事情!我也是搞工程的,当时这个项目的施工队有我认识的人。上海是长江下游的冲积平原,地质情况不复杂,桩打不进去,是技术不行。你想嘛,‘龙柱’高三十二米,桩基的钢管得深入到地下六十多米,以当时的技术,是有很大难度的。后来换了专门造桥的专家张耿耿,把这事儿给解决了。”

我问:“那柱子上的龙纹不是为了镇住‘龙脉’?”

他笑了起来,然后突然用很低的声音说:“我告诉你一件事啊,你不要跟别人讲。其实,上海真有龙,我见过。1993年,正是当时‘龙柱’桩基的钢管打不进去的时候。那时候很多人说半夜看到有东西从屋顶上飞过,或是在路边的树梢掠过,但什么也看不见,就像一阵风一样,有时候高压线上还会闪出火花。很多人说是有鬼,只有我知道那是龙。因为别人看不到的,我能看到,我小时候就见过真的貔貅……”

不管他的话是真是假,我顿时来了精神,赶紧问:“你一共见到过几次?龙具体长什么样子?”

他说:“就两次。一次是在静安,另一次是在黄浦。那时候我三十多岁,住在南京西路。有一天晚上我骑摩托车回家,突然听见头顶有树叶相互摩擦的声音,哗啦哗啦,赶紧抬头一看,看到一条像是巨型带鱼的东西正缓缓地从树梢经过。后来又看到了爪子,我就知道那是龙了:龙身是土黄色的,有鳞,但是鳞片跟画里的不太一样。画里的鳞片像扇形的鱼鳞,真的鳞片是梯形,很大,看上去湿漉漉的。”

我问:“龙头呢?是什么样子?”

他说:“第一次我没看见龙头,追着它跑了两条街,最后跟丢了。第二次的时候看到了!我是主动去找的,因为见过第一次后,我隐约感觉还能再见到它,所以晚上没事的时候就在那附近转悠,后来果然见到了——可是那东西哪儿是人能追得上的?我追着它跑了十多分钟,就不见它的踪影了,不过还好已经看见了龙头的模样。龙的两只眼睛是亮的,闪着绿光。它好像有一次转身的时候还看了我一眼,把我吓了一跳!龙角没多长,也没多好看。它鼻子上湿漉漉的,没有吐火,吐着哈气……后来我把这事告诉身边的人,他们都不信。后来我还去找过它,可是就再也没见到了……”

听着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时间过得很快,车子已经转入沪闵高架了。

“我知道你不信。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也不信。我……太怀念那条龙了。”

老头不说话了,好像一瞬间便坠入伤感的深潭里。

过了一会儿,他说:“遇见龙这事儿,我身边很多人都知道。不过还有一个秘密,我从来没有对别人讲过。你知道内环和澳大利亚有什么联系吗?”

一个是上海的内环高架路,一个是澳大利亚,能有什么联系?我摇摇头。

他问:“你不觉得内环线的轮廓很像澳大利亚的海岸线吗?”

我在脑海里对比了一下,觉得还真是这么回事。

他笑了笑:“对吧?”

沉默了一下,他又说:“我搞的。”

我诧异地问:“内环路是你设计的?”

“当时我是设计成员之一。当初大家集思广益,设计了好几套方案,最后选了我的。其实当时我也很头疼,后来灵机一动,才想到这个方案的。我在澳大利亚留过学,还交了一个当地的女朋友。她非常漂亮,有点像戴安娜王妃。我们经常骑着摩托车到野外玩,有时候还去桉树林里寻找考拉——你知道考拉吗?它比澳大利亚遍地都是的袋鼠要少得多,基本上等于澳大利亚的熊猫,是国宝级动物。考拉也叫树袋熊,但不是熊,这跟熊猫正好相反。别看熊猫叫猫,其实是熊的一种,不光吃竹子,饿极的时候也吃肉,很凶残的。考拉只吃桉树叶,桉树又很高,所以考拉一般待在高高的桉树上。即使发现了考拉,我们也得用望远镜才能看清楚,偶尔运气好时才能在地面遇到它。考拉只有在生病或者换树的时候才会从树上下来,这小东西见人也不逃。你可以随意摸它,抱起来玩也行。它很可爱,反射弧很长。有意思的还有桉树,一棵桉树上有好几种叶子,新叶子卵形,有绿色的,也有苍白的,长成之后变得细长,很像特大号的柳叶。澳大利亚很是好玩,不过哪怕再喜欢它,我还是要回国的。而我谈的那个姑娘不愿意跟我来上海,所以就有缘无分了——从水清路出去,走到报春路右转。”

他突然横插进来一句指路的话,打断了我对美丽的澳大利亚的遐想。

后面的气氛有些诡异,他不再说话,我呢,一边琢磨着他这些话的真实性,一边又期待着它是真的,因为那确实够浪漫——几十公里的内环路走向,居然隐藏着一个小小的私心。

下车前,他说:“我们最后一次通电话是在三年前。”

然后,他用很快的语速说了一段英语,接着说:“这段话是她挂电话之前跟我讲的,翻译过来就是:一生一世是有穷尽的,我对你的思念是无穷尽的。你瞧,她也想着我呢。”

这个老头真是一座活宝藏。我对他讲的故事揣摩许久。他见到龙的故事肯定是逗我玩的,甚至是他临时编出来的。而不走运的爱情决定了内环路与澳大利亚的轮廓相近这件事,八成也是杜撰,因为工程师是不可能把几座斜拉桥的索塔叫作“立柱”的。

不过,即使这是杜撰出来的,也很有趣,他应该有过在澳大利亚生活的经历。我去过云南,那里有大量从澳大利亚舶来的桉树,奇怪的树叶同样吸引了我,他所描述的跟我仔细观察的一致。虽说老年生活已经安逸如斯,可是那块大洋彼岸的广阔陆地,依然萦绕在他的心里。一生一世是有穷尽的,对另一块土地的思念是无穷尽的,对吧?你瞧,他还想着澳大利亚呢。

【本文摘自《我在上海开出租》,作者:黑桃,广东人民出版社·万有引力,预计2024年3月出版。澎湃新闻经授权发布。】

    责任编辑:龚思量
    图片编辑:张颖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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