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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新娥,回到“祖先的家”|何以为家⑤

记者/黄之涵 编辑/柳逸 彭玮
2024-02-13 18:01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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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对中国人而言,春节是一场盛大的回归,朝着“家”的方向。从家人到家族,从家乡到家味、家俗,这些传统的风物、习俗,情感关系,形塑了我们。澎湃新闻推出“何以为家”春节策划,追寻我们的精神谱系,发现何以为“家”,何为“乡愁”,又何为“我们”。

新娥的家从沿江地段搬到了南平市区,客厅常年摆着一张拍摄于1949年元月的全家福,一家人站在家乡老屋的门前,齐齐整整。彼时她不过是个8岁不到的小女孩,而老屋在一个叫做剧头村的小村庄。

那是一个我从小反复听新娥提起的地名,熟悉却又陌生。新娥是我的外婆。

2012年,我还在念书,寒假陪新娥回老家,我第一次去到这个地方,一个没有诊所,没有学校、没有商业、没有年轻人的冷清地方。

六年后的夏天,我又去了一次村子,当时我热衷于拍照,想记录下外婆心心念念的村庄的模样。但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新娥与这片土地的连接。直到今年2月,我又一次提出想和新娥去村里,这一次,我才慢慢感受到,剧头村对于新娥而言,并非用“老家”二字就能简单概括。

新娥儿时的全家福,拍摄于1949年元月,第一排右起第三位为新娥。

剧头村,上图拍摄于2018年5月,下图拍摄于2024年2月。

年轻的新娥,从桥上跑过

新娥在剧头村里出生长大。那时候村里没有小学,只能走路一个多小时去镇上。当时家中条件有限,只有二哥被送去镇上的小学读书,寄宿在镇上的姑姑家。她和大哥、姐姐则留在村里帮忙家里干一些农活,捡拾柴火,便错过了去上学的机会。她说,如果刚解放时村里办小学,她兴许就能去读书了。

等村里真的办起小学,新娥已经到了十五六岁的年纪,“人家上学的都是小孩子,我太大了,自己觉得不好意思,所以没有去上学”。

幸好村里办了夜校扫盲班,她才有机会学认字。新娥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她依然记得,当时扫盲班的第一课教的内容是学习读写“一个人”、“两个人”。

新娥其实会干好多活。她在村里的幼儿园当老师,教小朋友唱歌、跳舞;又在公社时期给村里的食堂当过会计,“才220多人,账很好算”;后来甚至在各乡镇辗转给猪打免疫针。当时如果参与各项工作的入门考试,就有正式留用的机会。但她没上过学,一听到要考试就害怕,推脱说身体不舒服,缺考。

她埋怨父亲没有让她去上学,父亲却说她,“别人没念过书也去考试参加工作,那是你自己没本事。”

新娥没能在村里上小学的遗憾,到我的母亲这辈弥补上了。那时村里已经有了小学,尽管我的母亲只在那所小学上了一年级,他们就搬离了村子去了市里,但那时小学一个年级就有十几位学生,因为家中孩子多,许多学生甚至要带着弟弟妹妹去上学。新娥说我的母亲看别的同学上学都带弟弟妹妹,便也背着自己的小妹去了学校。

那时也许是村里最热闹的时期,村头的石板桥上总是坐满了人。尤其是在夏天,因为桥边有几棵树,乘凉的人就格外多。那个年代没有太多的娱乐,村人们农闲时聚在这里聊天,甚至还有人在这里说书。那时候在石板桥上抢个位子都困难,“要在旁边站着等,一有人起身,马上就会被别人坐下”。

石板桥下是一条贯穿全村的小溪,从前水量充足,村里的人甚至会在溪水里洗菜。妈妈上小学时,他们还会把课桌搬到溪边,用一种不知名的草刷洗木头课桌,再用溪水清洗。表舅说,那时他找来木板,在溪水里划着玩。碰巧被他的爷爷(我的太公)看见,上岸后免不了一顿揍。

今年2月,当我走在这座桥上时,小溪的水量已经很少,没不过脚踝,不会游泳的鸡都能跳下去自如地行走。我站在这里,试图想象村里曾经热闹的景象,想象还是年轻女孩的新娥从桥上跑过。

新娥坐在村头的石板桥上乘凉,拍摄于2018年5月。

新娥带着我在村里四处穿行,和遇到的每个人打招呼、聊天,显得十分熟稔。路过一户人家门口,她告诉我这家老太太和姨婆(新娥的姐姐)是同一年的,“身体还很好,现在还能自己种菜呢”。她执意要跟人打个招呼,便在人家家门口,用我听不懂的方言和老太太聊了五分钟。

村里如今有许多空置的房屋。路过一个屋子,新娥说她在其中一个房间住过,路过另一个屋子,她又说住过。村子就这么点大,我问她为什么住过这么多地方,她回答说,有一间是她在食堂当会计时的宿舍,其他的是好朋友的房间,她来找朋友玩时留宿过。

那栋曾是学校的建筑,新娥依稀记起,当时划分了好多房间,有作教室用的,有作宿舍用的,还修了第二层。“有一个老师的女儿,我跟她玩得很好,就经常在这里睡觉。”

其实这些地方距离新娥的家,走路也花不了十分钟,但她还是要和朋友一起睡。我想,少女时期的新娥,一定有很多悄悄话要和小姐妹分享,才会不愿意回家。

曾经作为学校的小楼,后来又成为村民看戏的礼堂,再后来逐渐无人使用,又变成了供奉菩萨的地方,等待正月十五的游神活动。

新娥站在供奉菩萨的建筑内,拍摄于2024年2月。

学校废弃后,这座建筑曾经作为村里看戏的礼堂,拍摄于2018年5月。

祖先的家:无宗祠不成族

尽管居住的人越来越少,空置的老屋越来越多,但村里的祠堂、祖厝、墓亭却一直有人在修缮维护。

和大多数南方祠堂类似,村庄的宗祠供奉着祖先的牌位,也曾是家族议事的地方。

祖厝是一栋小小的建筑,建在先祖曾经的房屋之上。听闻最初的老宅修建于元朝,是“三进建筑”,一代代人都居住于此。外婆是在老宅出生和长大的,我母亲这一辈的孩子也在这里出生。

只是大家搬出去后,老宅年久失修,南方又多暴雨且潮湿,最终敌不过时间,完全坍塌,只剩下重修的、孤零零的祖厝。

曾经是家族居住的老宅,据说是三进建筑,坍塌后如今只剩下空地,如今重修祖厝只剩下纪念作用,拍摄于2024年2月。

新娥站在祖厝前,她所站的位置曾经是她居住的房间,她的孩子们都在此出生,拍摄于2024年2月。

祖厝的空地比村里的路高出三、四层台阶,妈妈说小时候总觉得祖厝很高,爬上去都费劲。现在回头一看,原来不过是一步可以跨上来的高度。

至于墓亭,如字面意思,是修建在墓地旁的碑亭。新娥家族的墓亭守着三座先祖的坟墓,过去有人去世,逝者的儿子就要在墓亭搭建草棚,守孝三年。

妈妈和表舅站在墓亭的门前,这座墓亭守护着三座先祖的坟墓,拍摄于2024年2月。

从右往左,妈妈、外婆和表舅站在一位先祖的墓前眺望整个村庄,新娥的父母葬于对面一侧的山边,拍摄于2024年2月。

在老一辈的观念里,“无宗祠不成族”,所以他们这一辈依然在维护和翻修这些纪念先祖的建筑。或许只要有祠堂、祖厝、墓亭存在,家族与这片土地间的连接就仍然存在。

新娥的一位远房堂弟叫新发,曾是村里的赤脚医生。

2010年,新发手写两万余字的村庄历史,希望它有机会成为“美丽乡村”,老屋得到保护,村庄得以延续。

2019年6月,剧头村被列入第五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一些破旧的老屋也得到修复。

村中一座被废弃的老屋。装饰品显示有一场婚礼在这里举行,似乎礼成后大家便匆匆离开,连装饰都未拆卸。上图拍摄于2018年5月,下图拍摄于2024年2月。

2010年,新发搬回村里,村庄的人少了,如今,鸡和鸭成为“活跃分子”,它们散养在田间地头,无人的老屋和空地里外。

村民和家禽、菩萨、祠堂里的先祖一起存在于土地之上,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

村里的鸡、鸭都在四处游荡,拍摄于2024年2月。

农耕文化在这片土地上发展了几千年,现代社会人们与土地的羁绊变少了,乡村反而保留了较原始的形态。

新发在城里买了房,但他一年中大多数时间还是住在村里的老屋。他觉得,村庄美丽舒适,他也希望,宗亲们都能回来安度晚年,因为村庄是他们的家,也是他们的归宿。

每年正月十五,白天的游神,晚上的舞蛇灯,由村庄里100来户人中的30几户出钱轮流组织。此时,即使在外地的村民也会赶回来参加庆典。新发愈发觉得,有这层血亲关系在,宗亲们与故乡的连接也不会断。

“家乡”这种东西,总是很难具体说清它到底是什么,但它承载的独特情感,正是它区别于其他地方之处。

剧头村曾经在我眼里,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山村,但当我想象还是年轻女孩的新娥在村里奔跑、和小伙伴们玩闹,当我想象还是小孩的妈妈在溪边洗课桌时,村庄的样子立体了起来,我不再是那个旁观的局外人。

新娥在30多岁时离开家乡进城,但她如今依然视祖宅为“家”。她一向容易晕车,但回村的那天,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她兴奋无比,念叨着要给住在村里的弟弟带东西,要去看墓亭和祖厝,一点儿都没有晕车。

    责任编辑:林柳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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