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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遗里的龙年|滩头年画②:当刻版匠人的理想照进快递员的现实

澎湃新闻记者 谭君 实习生 杨舒媛
2024-02-17 17:59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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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过年是中国人最重要的节庆。在辞旧迎新的日子里,年画,曾是农耕时代一项重要甚至必备的“年货”。威武而又祥瑞的“门神”,欢乐和谐的戏文故事,寓意吉祥的鲜艳画面,装饰在人们的家里,给人带来安慰、鼓励、希冀。为年助兴就是为生活助兴。

湖南邵阳市隆回县滩头镇,至今保留着几百年前印刷年画的古老方式。一张年画的生产从一颗竹子长成开始。春天,当地老百姓从附近山林砍竹手抄造纸;夏天,工匠用凛冽的刀锋雕刻木版;秋天,艺人在百年老作坊里手工印制年画。一张年画的生产节律,与大自然的四季同步。2006年滩头年画成为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滩头镇主街 本文图均为澎湃新闻记者 谭君

2024年龙年春节前夕,澎湃新闻记者来到滩头镇,从滩头年画印制、雕刻、造纸三门技艺的国家级非遗传承人的视角,追寻这一农耕文明的遗迹,以及记录一个国家级非遗项目的保护之路与当下生存状况。

当我们探访了滩头年画作坊后开始思考,要有画,首先得有印版。这些精美的木版到底是谁雕刻的?他们还在吗?在滩头,我们找到了答案。有300多年历史,高峰时年产3000万张手工年画的背后,孕育了一批靠刻版吃饭的匠人,他们用一辈子的手艺成就了滩头年画的百年工艺。在那些凛冽的刀锋背后,有敬畏、信仰和令人折服的境界。

手艺:“看到一块老版,都不敢摸”

滩头年画印制的一个关键,是雕版。经历了文革十年洗劫之后,滩头年画因刻版技艺的保存而未消亡。

在滩头年画作坊采访时,当问到印版时,一个名字出现了,高福昌。这是滩头近百年来最著名的刻版艺人。

旧时,滩头老百姓多信奉神灵、命相、龙脉风水等,故花纸、纸马等畅行。滩头的木版刻印业相当发达,刻印的历书、族谱、经书等技术水平很高,有的书中还刻有插图。

祖籍新邵县的高福昌,1913年出生在滩头。他的父亲是一名刻族谱的民间谱师。高福昌从小便随父亲刻版。没进过学堂,但他技艺高超。在注意到滩头印年画印刷量巨大,对木版损耗程度深后,他开创了独具特色的“陡刀立线”技术。雕刻时,刀身陡立,刻刀与木版垂直,线条直上直下。这样刻出的版,经久耐用,线条不易变粗。

忠良美作坊的刻版师彭国雄第一次看到陆显中收集的民国老雕版时,惊叹不已,“摸都不敢摸,碰都不敢碰,怕它断。它那线条又直又深,又薄又挺,就像凛冽的刀峰,很险峻,你都感觉它不像是刻出来的,是刮出来的。”彭国雄说,他完全没想到,滩头年画刻版的手工达到如此高的境界,“过去的这种老手艺,是他们用来讨饭吃的,有一种敬畏和信仰在里边,这是真正的匠人精神。”

忠良美作坊的头子印版

1991年去世的高福昌,刻过滩头年画的全套木版,在滩头带过多名徒弟,都很有名气。这些年,忠良美作坊的负责人陆显中一直致力于收藏老版和整理年画艺人口述史。

位于隆回县城的忠良美作坊。

在这部口述史中,王荣昌传承了父亲王焕生(又名王飞)的刻刀,1979年高腊梅作坊恢复印刷时,王荣昌花3年时间为钟海仙雕了全部的版。1985年,邵阳市成立“滩头年画研究会”,隆回县文化馆也找王荣昌刻了4套托全(即全开纸印刷)雕版,“刻了一个冬天,收工钱4800元。”

2015年,王荣昌又为尹冬香的福美祥作坊刻了二三十套版。

高福昌的另一名高徒,是刘宝南。他也刻过托全、托二、托四和“老鼠娶亲”、“和气致祥”等线版。他把技艺传给了两个儿子和女儿。生于1974年的次子刘国利,目前被评为滩头年画国家级非遗传承人。为整体性保护滩头年画,政府从印制、雕刻和造纸三种技艺各评定了一名国家级非遗传承人。根据隆回县的政策,他们每人每年可获得2万元的津贴。

在2023年腊末的滩头镇上,我们寻访刘国利。

这是一个七八万人口的古镇,明末初设镇始称“楚南滩镇”。相对于湖南的很多乡镇,滩头保留着更稳固的历史传统。比如农村仍然实行土葬,滩头镇上有三四家棺材店。做神龛、刻碑文的店铺更是比比皆是。年关在即,过年的气息弥漫在街头箱巷尾。两家年画作坊附近,几十米就有一家挂满红通通的手写春联的店铺。

我们拨打了多次被标注为“快递送餐”的电话,加了昵称为“建安社区刘国利137***”的微信,终于在滩头主街的一个路口,与开着邮政快递车的刘国利,碰上了面。

匠心:刻的时候甚至感觉心情都很好

刘国利的工作室就是他的家,一座三层的砖房。和年画作坊一样,县非遗中心也拨款给他进行了装修和布置。他的作坊名为“福顺昌”。

高福昌徒弟的儿子刘国利的工作室。

在湿冷的湖南冬天,他打开了工作间的立式空调——湖南农村较少使用的取暖设备。以前,刻版都是在夏季进行。刘国利近来在刻的版,是隆回县非遗中心主导印制的、结合传统元素创新的“福禄寿喜”年画。

他抹了抹凳子上的灰,请记者坐下,自己便拿起一块没有完工的《寿》图线版,在同样布满灰尘的案桌上操作起来。

刘国利工作室一角 

线版又叫墨版,必须用本地老梨木做材料,因为只有这种梨木才能适应当地气候,长久不开裂、不变形,刻出的线条坚挺结实。刘国利右手握圆柄长条形刻刀,左手拇指反作用力控制刀下部,刻刀便在板子上行走起来。

据《中国木版年画集成•滩头卷》,滩头年画的线版本身因线条流畅圆润,细而富于力度,布局疏密有致,完全可以作为独立的艺术品。老艺人的要求是:刻版时要精力高度集中,行刀的角度要一致,用力均匀,手要用暗劲,不快不慢,转折、交叉处稳当不乱。关键地方要屏住呼吸,运刀时手不能有半点颤动,有的线条细如毫发,稍有不慎则前功尽弃。

操作了一会,刘国利停了下来。展示表演,现在是他工作的一部分。在滩头镇投资800多万元建立的“年画传习馆”,他有一个“摊位”,有大型活动时,他会去演示。

刘国利15岁跟着父亲学雕刻。他有初中文化,学得比较轻松。随着年画的没落,2000年,他改行开起了首饰店、眼镜店。4年后,他又南下广州打工,在一家外贸工艺品厂做雕刻,“那个太简单了,工艺里有需要雕刻的地方,我就刻一下。”

刘国利展示雕刻技艺。

2006年,滩头年画申报国家级非遗成功,刘国利也回了家乡。

成为国家级非遗项目后,作坊复兴和创新,以及研学项目等,产生了新的刻版需求。刘国利刻了不少教学用雕版。所有刻版中,他最喜欢《和气致祥》。尽管这幅年画线条多而细,刻版难度大。但他很喜欢这肥肥胖胖、憨态可掬的老太婆形象,刻的时候他甚至感觉心情都很好。

《和气致祥》年画源创于明代“一团和气图”,原画将僧、道、儒三位高士绘为一体,“蔼一团之和气”。后改绘成一童子蜷作一团,手捧“一团和气”卷轴。明代有多个拓本流传并演化,“一团和气”改为“和气致祥”。

年画《和气致祥》,也称“如意婆婆”  

而据湖南当地人传说:画中人物为一位老太太,由于处世随和、待人真诚而感动上苍。六月卖风帽时天降大雪,她的风帽被抢购一空,腊月卖蒲扇时天气又突然酷热难当,她的蒲扇也被争购一空,因而每到过年时,人们都喜欢张贴她的像,以求样样顺心,事事如意。

从设计角度,作者独具匠心地把人物头部和躯干两个小圆组合成一个大圆形,巧妙地突出一团和气这一主题。和气菩萨的辫子眉寓意健康长寿。

对一些经典年画,刘国利惊叹于设计创稿者的高明和智慧,“怎么就画得那么好。”

但是,他不能沉浸在艺术的感染下。因为,他不能只靠刻版生存。

滩头近年新创年画《钟馗》,为纯线版印刷

生存:“不如包建房子的工资高”

“靠刻版是活不下去的。”刘国利处理了一下手机里的快递催单信息后说,

他现在有三个身份,中国邮政劳务派遣快递员、滩头镇建安社区书记、国家级非遗传承人。

快递员身份覆盖了时间和收入的大部分。“一个月基本工资1600多元,靠寄件才能拿到5000元一个月。现在又搞了社区书记,两项加起来,也差不多1万元一个月。但是很累,每天早上7点半出去,到晚上十一二点钟回来。”刘国利说,“没得1万块钱养不起家。”

三个身份他切换自如,“领导叫我走哪里我就走哪里,没叫我的时候做自己的事。”2019年左右,省里组织非遗传承人赴上海学习一个月。“我自己在那里学习,在家里我开6000块钱工资请人代我送快递。”

工作以来,他一直算“高收入”。以前开首饰和眼镜店,是“高利润”。搞刻版时,他的工钱就比普通体力活高。“我这房子1999年建的,当时大工才25块钱一天,我早就是60块钱一天。”

但很快,城市化进程中的产业工人,将他这个农耕文明时代的手艺人,狠狠地抛在后面。这也是所有雕版师傅的共同痛点。2022年,在与陆显中一次长谈的最后,王荣昌感叹,“雕刻没有用,不如包建房子的工资高。”

隆回全县只有三家年画作坊。“以前我们这是十几家作坊养一个雕刻匠”,刘国利说,以前刻好版后,线版用几年,线条变粗,刻工还要进行修版,将线条加深。但那个时代一去不复返了,现在搞创新工程,“一个作坊一年也就两三套年画。”

摊头年画成为国家级非遗后,在市场有限的情况下,还有彭国雄等有美术功底或其他专长的人进入这个行业。以及,来自机械的挑战——不只是年画印刷有机制年画,雕版也是。

彭国雄展示古版

“其实,手工刻我们一眼就看得出来。机械刻的,一般都是小一点的板,它的线条很均匀,没有这么细,它刻很细的时候,线条就不流畅了。”刘国利在印版上比画着。

正说着,他的手机又响了。

“我总觉我们现在很多东西太物质了,什么都是钱,什么都赶进度。我以前搞雕刻时,我不喜欢计件,只喜欢今天做多久,一个星期做多久。现在什么都是计件,烦死了。”挂完电话,他说。

相对于每年获得2万元非遗传承人津贴的刘国利,彭国雄的生存压力更大,“雕刻讲究沉心静气,我们现在搞雕刻与古人的境界差很远,为什么?生活所迫。你想啊,辛辛苦苦刻的这个版,假如没有市场印,没有市场买,我们就没办法拿这个养家糊口。”

在陆显中看来,滩头年画的传承,手工刻版是绝不能丢失的。2015年开始,他抢救性收藏了一屋子的老雕版。有的雕版已经被用于做鸡栏,有的则在黑暗的角落沉睡了几十年。“那些老版中展示的精湛技艺、深厚功力,以及体现在年画上的木味、刀味、水味,应该被后人看到。”

陆显中寻访的古版和老刻版艺人 

不过,对滩头年画的未来,大家也不悲观。“现在国家对滩头年画就像对大熊猫一样的,保护起来了,不会绝了的。”刘国利说。

    责任编辑:陈雷柱
    图片编辑:金洁
    校对:张艳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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