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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鼎钧:这是人生,小说取法人生,这也是小说

2024-03-02 14:2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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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读小说、写小说?在新书《现代小说化读》中,耄耋高龄的王鼎钧先生从近四十篇现当代中短篇小说展开,剖析其中的情节、人物、写作技巧,并结合各种故事,向我们生动地阐释这种技巧是可以学习的。

从书名看,这该是本文学鉴赏书。然而,与传统的理论著作或作品赏析不同,鼎公另行其道,用故事讲故事、讲方法、讲人生,著成了一篇篇流畅如水的短篇鉴赏。

读这本书时,你不会有啃学术专著的艰深晦涩之感,而像和作者相对而坐,在闲聊中听他将文学、写作的意趣娓娓道来。正如鼎公所言:“谈写作的书,总是理论太多,掩盖了技术,盖理论乃技术之归纳,是装技术的口袋,弟之兴趣在于把口袋里的东西倒出来。”

王鼎钧 著

商务印书馆

“读”是读小说,那么你可能会问,何为“化读”?“化”有“大而化之、食而化之、化而合之、合而得之”之意,亦有“化境”之意。将现代小说的技法融会贯通、达到出神入化之境,才能将其艺术规律和技巧诠释得如此淋漓尽致。

在书中,鼎公共论及了35篇作品,包括沈从文、郭沫若、丁玲、萧红等各位大家,虽未必都是他们最有名的作品,但都因其在某方面技巧的精妙而具有一定的学习价值。此外,这些作品绝大多数是短篇,偶见中篇,这是因为鼎公的目的是要向青年读者介绍写作技巧和经验,让他们学习写作,因此当然是从短篇开始为佳。

鼎公自己也认为:“‘创作’是无中生有,没有范文样本,创作者独辟蹊径,‘写作’是有中生有,以范文样本为教材,可以教也可以学。当然,学习者也不能止于范文样本,他往往通过学习到达创作。”我们可以跟随鼎公的思路和指引,学习这些作品中的写作技巧,化“写作”为“创作”,真正将其内化于心。

《现代小说化读》不仅是一本关于读小说、写小说的书,也蕴含着人生在世待人接物的道理。人类的大世界与小说的小世界在纸页上相映成趣,正如作者所写,“这是人生,小说取法人生,这也是小说。”

王鼎钧

谈小说:故事是有形状的

鼎公谈小说善用比喻,且用得十分恰当。譬如,在写中国现当代文学第一篇白话短篇小说《一日》(陈衡哲)时,他这样形容这个故事:

这几件事情互相没有连带关系,整篇小说就像那种点心盒子,分成好几个方格,每个方格里放一种点心,端出来待客。

用沈从文的《菜园》讲小说中的“起承转合”,鼎公写“转”之重要,并没有用艰深的理论,而是写:

“转”很重要,“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转,“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也是转。发生了,发展了,恰在此时碰撞了;或者生长了,茂盛了,恰在此时折断了;不一定转好,也不一定转坏,也许转得很有趣。并不是小说作者要转,乃是小说读者要他转:观赏一条河,希望它是长江,有三峡有太湖;希望它是黄河,有龙门有河套;不希望它是巴拿马运河,河身总是那么直,河床总是那么宽,河水总是那么平静,刀裁尺量,没有一点意外和多余。

用施蛰存的《春阳》讲小说中的张力。什么是张力?鼎公说:

依我看,憋着就是张力。你看那万家灯火,每一盏灯下面都有一个人像拉足了的弓,等你写。

写台静农的《天二哥》,鼎公用动物比喻小说,赋予无生命的小说以鲜活的特点:

故事是有形状的,有开头,有结尾,有中段。牛马都是两头小,中间大,如武陵渔人进入桃源。虎狮不然,精华在头;孔雀不然,重点在尾。小说也是如此,这是“师造化”。

当然,书中所涉及到的内容远不止这几十个故事。从鲁迅的《兔和猫》到楼肇明的《第十三位使徒》,从徐志摩的《小赌婆儿的大话》到《伊索寓言》,从莫言的《红高粱》到乔治·桑的《魔沼》,从王任叔的《疲惫者》到鲁迅的《阿Q正传》和希腊神话中的美杜莎……鼎公博闻强识、触类旁通,用笔串联起古今中外的文学,以此更加生动地展示了小说的写作技巧,如同为读者呈上满满一桌的各色精美菜式,只待食客饱餐一顿。

譬如,在读黎烈文的《决裂》时,鼎公这样写故事中人物、情节的升高和缓和:

举例说明,“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十八个字道尽由堆高到崩溃的过程。在这十八个字背后有一个“他”,竭力创造自己的兴盛繁荣:他的愿望实现了,起朱楼,这是堆高;他进一步朝更大的愿望努力,宴宾客,这是堆得更高;他的眼睛还在往上看,却不知业已站在针尖一般的顶点上,离此一步,下面就是悬崖深谷。不说楼空、楼破,直截了当地说高楼倒塌,说明失败之彻底与无救。原文十八个字,写堆高用了十五个字,写崩溃只用三个字,迅雷不及掩耳,前后产生强烈的对照,令人心弦震颤。

……有学问的人常说量变质变,拉长、堆高都是量变,悲剧变喜剧、喜剧变悲剧是质变。条条大路通小说,对写小说的人来说,天下没有白读的书。

谈写小说:写小说好比打篮球

作为一本传授写作技巧的书,本书的一大部分就是告诉读者如何去写自己的故事。书中不乏丰富的理论,但更多的是唠家常似的讲述——还有谁会把小说比喻成八宝粥、把写小说比喻成打篮球呢?

鼎公以日常闲谈的平实口气,向读者分享写作的技巧:

写小说好比打篮球,球到了某个人的手里,他有他的打算,他有他的动作,全场球员都盯着他看;球一出手,全场球员各有各的打算,各有各的动作,由不得哪一个人。

短篇小说需要的是单一和拉紧。短篇小说有时像橡皮筋,拉长才会拉紧,拉紧需要拉长。

小说家需要为读者制造悬念、酝酿危机。拉长,才有地方布置悬念和危机,有了悬念和危机,自然变紧。

在小说家手中,他要记录的现象好比牵牛藤萝,他用铁丝编一个花架,让牵牛藤萝沿着铁丝爬行,长成一个立体的形状,使人容易看见,使人看个清楚,还使人看了又看。

所以小说家有一些习惯,谨慎收藏他的情节,甚于收藏他的钱财。

人人关心他自己,没错,但是小说家不能只关心自己,“自己”是基础,是起步,是圆心,你的圆周要一步步扩大。你有七情六欲,你有痛苦快乐,每天开门不止七件事,还有你和别人的矛盾冲突——性格冲突、利害冲突、意识形态冲突,还有和自己的冲突,也就是内心的冲突。这些不只你有,人人都有,要对人关怀,对人同情,替人设想,在小说里面写出来。

小说表现人生,可以采用这样那样的方式,好比你要把水端出来,水需要容器,方的圆的,盘子管子,杯式碗式,都可以用。

写小说由追随一家到自成一家,通常要经过三个阶段。起初,他学鲁迅,也很像鲁迅,用书法家杜忠诰的说法,这是“他法”;后来他又去学别人,学了这个又学那个,这叫“共法”;最后形成独有的风格,叫作“我法”。用诗人的语言来表达,起初是“我见青山多妩媚”,后来是“五岳归来不看山”,然后要“搜尽奇峰打草稿”。写字如此,画画如此,写小说也如此。

说到“捏造故事”,这个“捏”字很有味,故事是根据一块材料捏成的,就像捏糖面人儿似的。

思索小说和散文、诗歌的差别,可以发现小说的技巧。

散文如谈话,诗如唱歌,小说如演戏。

散文如走路,诗如舞蹈,小说如赛球。

散文如饮茶,诗如饮酒,小说如八宝粥。

散文拉长,小说堆高,戏剧缠紧。

散文平面,小说浮雕,戏剧立体。

谈人生:小说取法人生

写小说,就是写人生。在书中,鼎公用不同的小说和故事告诉我们:小说的小世界与人生的大世界充满共通之处,学习小说的过程,就是品读人生的过程。

这是人生,小说取法人生,这也是小说。

人生,不可避免地要遭遇到许多大大小小的挫败,挫败来自情感或意志受阻。人,总是要设法使自己的情绪得以宣泄,意志得以贯彻,实现心中的愿望,以主观的努力去改变、去造成客观的事实。可是,客观的世界是如此庞大复杂,难以控驭,每个人在奔向目标的途中,都竭力忍受各种程度的失望。有人受不了接连而来的痛苦,自甘退缩,那特别勇毅的人继续挣扎前进,等到他越过同伴的尸体,接近此行的终点,又可能突然陷入被动,片刻之间,他的血泪化为泥土。

我们常说茫茫人海,其实人不是一滴水,不能自然溶于一地,人是落叶,只能化作春泥。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有山就有林,有林就有兽,有兽就有猎人,有猎人就有伤害。有花就有蜂,有蜂就有蜜,有蜜就有甜点,有甜点就有蛀牙。有土地而后有物产,而后有商业,而后有竞争,而后有纠纷,而后有法院。人类的大世界这样构成,小说的小世界也这样构成,这就是取法人生和自然。

新媒体编辑:袁欢

配图:unsplash

原标题:《王鼎钧:这是人生,小说取法人生,这也是小说丨夜读·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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