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公元1002年:科举为什么发生基因突变?

2024-03-13 20:0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字号

2月28日,得到创始人罗振宇的最新文史类节目《文明之旅》正式上线,同步入驻澎湃号·湃客,将在每周三晚间8点发布节目完整文字稿。《文明之旅》节目将从公元1000年起步,每周讲述历史上的一年,持续20年;立足中国,关注人类文明的交互碰撞;回到历史现场,寻找有温度的答案;同时帮您读懂过去,看清未来。今晚,将为您带来第三集。

温馨提示:您可以在澎湃新闻App内点击稿件右上方耳机图标收听全文。

楔子

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节目。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02年。

今年,在中国是大宋咸平五年,在位天子是宋真宗。

​这一年的总体态势和去年相比,变化不大。军事压力,还是来自北边的辽朝和西边的西夏。

西夏这边的态势,有一个重要的进展,就是宋朝到底还是把灵州给丢了。前几年朝廷里面一直还在争论,这灵州城孤悬在外,还要不要救?现在没有讨论的必要了。

朝廷里的政局,也有一个小变化,就是排名第三位的宰相,当时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向敏中被罢相。原因特别狗血。有一次,因为牵涉到一个案子,向敏中向皇帝说,我老婆刚刚去世,我暂时不考虑再娶媳妇。结果不久就翻出来,他刚刚向一户人家求过婚。真宗皇帝一看,这个人不老实啊。就罢了他的宰相。

不过这也是宋朝政治的一个特点,官员真是能上能下。宰相罢免了,还可以当地方官,而且是知州这样的地方官,也不影响将来再回朝廷当宰相。在真宗后期的时候,向敏中又被重新起用为宰相。这个人的故事,我们以后再讲。

那这一年,咱们主要关注什么呢?

一件在1002年看起来不算太大,但是放眼整个中国历史,却是一件在制度安排上天大的事——科举考试。

这一年,宋真宗举行了一次殿试,就是皇帝亲自当主考官的科举考试。这是宋真宗即位以来的第二次殿试。这场考试的背后,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技术细节。

我们就从这个技术细节开始,来考问一个问题:为什么在宋代初年这个时候,科举考试制度发生了一次基因突变?

好,带着这个问题,让我们一起穿越回1002年。

这个状元为什么“值钱”?

咱们今天这一站,是在公元1002年,大宋咸平五年。借着这一年发生的一件小事,咱们来聊聊科举制。

话说这一年,在皇帝主持的殿试中,录取了一个状元,叫王曾。这个人很了不起,后来当上了宰相,但那是20年之后的事儿。

现在我们还是要赞他一声“了不起”,因为他是非常难得的“连中三元”。也就是说,在州一级的考试里(州这一级的考试,唐宋叫解试,明清叫乡试),他是第一名;在尚书省礼部的考试里,他是第一名;最后到了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他还是第一名。这叫“连中三元”。在中国一千多年的科举历史上,“连中三元”这事,一共出现过14个人。王曾是其中第5个。难得难得。

王曾这“连中三元”,有个人可能比他还要高兴。

谁啊?主持王曾在礼部那次考试的主考官陈恕。

我要是他,我也高兴。你想啊:在我主持的礼部考试上,王曾得了第一名,现在皇帝主持的殿试,王曾又得了第一名,说明我陈恕的眼光跟皇上一样,本身就值得骄傲。

那会不会是皇帝信任我,我选的人,他也无脑就选了呢?诶,重点来了:不会!

因为这个时候的殿试已经采用了一种新的技术手段,叫“糊名”。我们现在的高考也是这样。就是每张试卷上,考生要写上名字,但是名字的部分,是被密封上的。等试卷的成绩、名次排出来之后,再拆封看是哪位考生的。这叫“糊名”,也叫“弥封”。

那你想,王曾殿试还是得了状元,这说明什么?这说明王曾是有真才实学,我陈恕和皇帝一样,都能慧眼识人。而且还间接地证明了,我没有徇私舞弊。

你看,上哪儿找这么好的机会,既证明我有水平,又证明我有道德,是一个德才兼备的好干部。你说,我能不激动吗?

这虽然是一件小事。但它的大背景是:宋朝初期这几十年,围绕科举制正在发生大量的、密集的制度创新。

总结下来,大概有四样“黑科技”,都是这个阶段发明或者成熟起来的。

第一样,是“殿试”。考试的最后一关,干脆由皇帝来把。作为一项正式制度,这是从宋太祖赵匡胤开始的。

第二样黑科技是“锁院”。这是宋太宗时期固化下来的一种制度。简单说,朝廷决定谁是今年的主考官,不好意思,任命一发布,你就不能回家了,直接送到贡院去。考试结果公布之前,你是出不来的。这是为了防止有人托关系走后门。

第三样黑科技就是我们前面说的“糊名”。现在是1002年,5年后,1007年,宋朝就在科举的全过程实现了“糊名”,甭管是州一级的解试,还是礼部的省试,还是最后的殿试,考生的名字一律“糊名”。

第四样黑科技是“誊录”。虽然已经“糊名”了,考官看不到考生的姓名了。但是试卷上还是有考生的笔迹啊。万一考官和考生串通好了,根据笔迹来判断身份,或者通过试卷上的某个记号来作弊,怎么办呢?干脆,组织人手,把试卷重新抄一遍,上“人肉复印机”,彻底杜绝作弊的可能。这项制度也是在宋真宗这一朝实行起来的。

你发现没有?这几项高科技发明,都是防作弊的。有了这几个办法,科举制度就非常严密、非常成熟了。

就拿“糊名制”来说,我举个例子:后来宋仁宗时期,有一个人叫郑獬,曾经得罪了主考官。主考官在殿试的时候,就憋着一肚子气,一定要想办法把郑獬拿下。但是因为“糊名”了,所以就只能猜啊:这份卷子像是郑獬的,拿下!那份卷子也像郑獬的,不取!到最后,呈递给皇帝的卷子打开一开,第一名状元,还是郑獬。

故事出自沈括的《梦溪笔谈》,也许有文学演绎的成分,但你不觉得吗?这种故事,每个普通人听了都会觉得爽。没有“糊名制”,小人物还不得让大人物欺负死啊?

我们这代人,都是在中国式的考试制度下长大的。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对啊,考试,不就应该彻底地防作弊,图个公平吗?

那我就提示两个问题,你琢磨琢磨,其中是不是也有点奇怪的地方?

第一个问题:科举制度可不是宋朝创立的啊。中学历史课上我们就学过,科举创立于隋朝,那距离现在也400年了。一项考试制度,400年了,连基本的防作弊措施都不完善,各种大洞小眼,又不是真有什么跨不过去的技术门槛,唐朝皇帝为什么不补这些漏洞呢?

而到了宋朝:你算算,从973年,宋太祖搞第一次殿试开始,到真宗朝采用“誊录制”,前后也就30多年,科举制突然就搞出来这么多防作弊的办法。而且这些办法一经发明,就再也没有退场了。一直到科举制废除的1905年,此后900多年的科举考试,都是这么干的。30年,听起来挺长的,但是中国科举制那可是1000多年的制度啊,就在这短短30年内,突然发生如此多的创新。这就有点像生物演化中的寒武纪大爆发,外部环境一定发生了点什么变化,对吧?

这是第一个奇怪的地方。还有一个:

科举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朝廷选人才,找到合格的官员啊,相当于朝廷的招聘考试。

假设,我是一名现在公司里的HR,负责公司的招聘。公司规定:在正式发聘书之前,不许我知道这个人是谁,什么脾气、秉性、性格,籍贯、长相、爱好,老家哪里,朋友是谁,一概不允许知道,你就凭一张书面试卷上的答案,来决定要不要他。我肯定想,至少要加一次面试啊。但是公司说了,那万一你们串通作弊呢?不许。我心里肯定就得骂:这是考他还是考我?我这个HR的工作能干好吗?

这么一说,你就明白“糊名”和“誊录”的本质了:只能通过卷面文字这一个因素来判断人,而不允许通过人来判断人。那要我这个HR干什么?公司出卷子,然后找个机器自动判分就得了呗。

其实,发明“糊名制”的,不是宋朝人,而是唐朝的武则天,是用在官员的升级考试里。她的初衷,当然也是为了公平。但是实行了没有几年,武则天自己就下旨废除了,给的理由是:“既乖委任之方,颇异铨衡之术。”这不是委任和考核官员的靠谱方法。你看,这个道理,前人就懂啊。为什么到了宋朝的时候,这已经被丢掉的“糊名制”又被捡起来了呢?这项有利也有弊的制度,为什么宋朝就只取它的利,不看它选才片面的弊呢?

归纳一下,刚才我们提出了宋朝初年科举制的两个疑问:

第一,为什么早不搞、晚不搞,就在宋代初年这么短的时间搞出来这么多防作弊的制度创新?

第二,用卷面定结果,这本身有利有弊。但宋朝为什么还是做了坚定的选择?

要回答这两个问题,就要到中国科举制度的整体演化过程里去找答案了。

皇帝面临怎样的人才难题?

为什么要搞科举制?刚开始,可不是为了解决什么社会上下阶层的流动性问题。说到底,它还是为了解决统一大帝国的人才难题。

秦汉之前,是搞分封制。诸侯们各看各的门,各管各的人,没有全国性的人才问题。

而秦始皇统一六国,要搞中央集权的郡县制,这道难题就来了:治理这么大的帝国,不仅需要大量的官员,而且,这些官员至少得符合两个条件:第一,你得有起码的能力吧?不然你怎么当官呢?第二,皇帝得能放心吧?不然,凭啥让你当官呢?

这两个条件是非常难凑齐的。别说那个时候了,就是放在今天,你开一家公司:有能力的陌生人,你可能不太放心;用自己的亲戚、同学、小舅子,倒是放心了,但是可能又没有能力。是不是个两难?

汉代初年,还比较好办,可以用那些开国功臣。这些人的能力和信任,都是战争岁月里面考验过的。萧何死了用曹参,曹参死了用陈平。这一代死光了,就用这些人的子弟,比如,陶舍之子陶青、周勃之子周亚夫。但是,到了汉武帝的时候,就连功臣子弟也没得用了。就那几个家族,也不能保证每代都出人才啊。

那怎么办呢?皇帝说,我干脆自己培养得了。

你们这些大臣、地方官,家里有不错的子弟,将来想当官的,先送到我身边来,给我当几年侍卫。侍卫嘛,站在哪儿呢?就站在我屋子外面的走廊上,所以这种官叫“郎官”。后来的那些词,什么“侍郎”“郎中”“员外郎”,甚至“新郎”,都是从这个词儿演化出来的。

这些官员子弟给皇帝当侍卫,抬头不见低头见,容易和皇帝建立信任;有时候执行个小任务,皇帝对他的能力也能判断个差不多。有了这些基础,将来就可以派出去当官了。你听听,这种“郎官”制度就是那个时代的“管培生计划”。

你别觉得这是个权宜之计啊,自古至今,好多人都是从这条路出头的。汉武帝时候的霍去病、霍光就是这么被重用的。清朝的和珅其实也是从御前侍卫这个职位上发家的。身边人嘛,被看见、被信任的机会,确实要大很多。

这套“郎官”制度其实很不错。但是也有缺点,就是人才产量太低了。

人类学中有个概念,叫“邓巴数”,一个人能维持紧密关系的人数上限,也就150个人左右。这是由人类的智力水平决定的,无法突破。皇帝也是人啊,他能认识几个“郎官”?要治理那么大的帝国,这点人怎么够?

就像你开公司,身边熟悉的、信任的人都派完用场了,怎么办?通常都会想到一个办法,就是“内推”。你们有什么好朋友、原来的好同事、包括自己家亲戚,你觉得能力行的,都推荐过来啊,公司相信你啊。对,汉代也是这么干的,这个制度叫“察举制”。

各地官员不仅有举荐人才的权力,而且也有发现人才的责任。这是有指标考核的:你们郡人口在二十万左右,则每年要推荐一个人才。按这个基数,四十万推两人,六十万推三人,以此类推。

这套制度也很好,但是运行时间一长,又有新问题了。

你想,地方官是哪儿来的?是朝廷派下来的。如果有原来在朝廷里的同事、领导给他递条子,说我有个老熟人的外甥在你们郡,你关照一下。你说他买不买账呢?当然买啊。我将来还要升官去京城的啊。所以,搞到最后,当官的机会还是在围绕中央朝廷的一个小圈子里打转,地方上的人才还是选不上来。

那怎么办?就像今天的一个董事长,在人才问题上信不过公司副总和各地分公司的总经理,那我就干脆在各地分公司专门设一个职位,用土生土长的人,专门负责人才发展问题。

没错,后来的皇帝跟你想到一起去了。曹魏的时候,就真设了这么一个职位,叫“中正”,专门负责给人才打分,给国家推荐。这就是“九品中正制”。你听听这个名字:“中正”,很明显,朝廷的期待是,这帮人能把良心搁在中间,来公正地推荐人才。但是没想到,带来的问题更大了。

因为“中正”是当地人,那他举荐的必然是地方上的豪族。以前,地方豪族只是有钱而已,并没有政治权力,现在可好了,你推荐我儿子,我推荐你儿子,搞来搞去,几百年积累下来,搞出一个豪门士族的社会阶层来,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说的就是这种情况。而且尾大不掉,最后居然连皇帝都看不起。

那还行?这就逼得皇帝必须绝地反击。尤其是隋唐时期的皇帝,统一大帝国了嘛,皇权复振,必须要解决这个问题。

我们回顾这一段,其实就是想和你一起感受一下制度创设的难处。

中国这么大的国家,广土众民,解决一个问题,就得想出一套办法,但是这个办法一定会带来新的问题,于是又要创立新的办法。这是一个没完没了、没有尽头的过程。

好了,到了隋唐,有了科举制,问题就终结了吗?当然没有。因为刚开始的科举制,和我们想的不太一样。

我们在中学课本里学过,说隋朝开创了科举制。我当时也是不求甚解,以为就是绕开世家大族,用考试来到民间选拔官员,这不就把世家大族给治了吗?

哪有这么简单?

你想啊。隋唐时期,整个社会的精英阶层几乎都来自世家大族。才能、声望、关系,这些社会资源几乎都控制在他们手里。绕开他们?说得简单。当时印刷术还没有普及,书籍还特别贵,底层老百姓就没有几个认字的,哪儿有多少人才?

再说了,就算选拔了底层的人上来当官,他们没有社会声望,没有关系网络,也很难开展工作啊。

皇帝就一个人,是一个孤岛,豪门大族那可是周围的汪洋大海啊,几百年的根基,早就树大根深,盘根错节。要想解决豪族的问题,等不得,但是也急不得。

科举制,就是隋唐的皇帝“小火慢炖”,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隋唐时候,科举制的巧妙就在这里:它的重点不在“举”,而在那个“科”字上。

“科”是什么意思?分门别类的意思。唐代的科举,不像后来,主要就是进士科的考试,唐代有各色各样的考试科目,考中了都有官儿当。有规律举行的考试,像什么秀才、进士、明经、明法、明字、明算等等科目,这叫“常科”。此外,还有皇帝心血来潮,随时举办的考试,叫“制科”,那花样就多了去了,有史料记载的至少200多种。

什么“直言极谏”“贤良方正”“才堪经邦”“武足安边”,都可以是考试科目,皇帝随便想起一个词,定出一个标准,都可以组织一次考试,选拔一次官员。后来还留了一个笑话:说有人在路上遇到个书生,骑着马往长安城方向狂奔。就问他,你这么着急忙慌的要干什么去,书生回答说,“我要去考不求闻达科”。你看你都快跑出心脏病了,就这还“不求闻达”呢?

那你说,唐代皇帝为什么要搞出这么多科举的“科目”呢?为的是:把人才标准的制定权从世家大族手里抢过来。

原来的“九品中正制”,“中正”官有权力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他是中下品,你是上中品。而且,不仅打分,还盖戳儿,用国家的名义来给这些世家大族的子弟做信用背书。这就相当于一个地方官,拿着国家的戳儿,随心所欲地给人发文凭。这怎么行?

现在有了科举制,好了,什么叫人才,我说了算;谁是人才,考试成绩说了算。即使考试制度本身不完备,即使人还是那些人,没关系啊,至少衡量官员的那把“尺子”,给你们做信用背书的那个“戳儿”,不好意思,我拿过来了。那皇帝在官僚系统中的威望就提高了一大截儿。

举个现在公司里的例子你就明白了。

原来是各地分公司给总公司推荐人才。那大家对自己身份的认定就是:我是河南分公司推荐的,他是湖北分公司上来的,我是王总栽培的,他是李总提拔的。那这个公司肯定就是四分五裂。

现在总公司改政策了:提拔人,要按总公司发布的标准来,比如三月份要提拔一个特别勤奋的,四月份要提拔一个业绩特别好的,五月份要提拔一个外语说得棒的。这就是抛出了三个人才标准的分类。这不就是唐朝科举中的那些“科”吗?

虽然具体的操作过程中,底下人还是可以作弊,但最后选出来的人,众目睽睽之下,在勤奋、业绩、外语水平上,总得稍微能说得过去吧?那你想会有什么结果?

公司里的人的分组方式,就不是按照地域和推荐人来分了,而是按照专长和特征来分了。这对原来分公司的权力当然就是一种削弱。

最重要的变化是:被提拔的人的心态变了。他心里清楚:第一,标准是总公司定的。提拔的机会是总公司给的。我最感谢总公司。第二,虽然对于过程中帮过我的人,我也很感激,但那不是决定性因素。这里面最重要的,是我自己的禀赋和努力。

唐代皇帝靠这一招,渐渐地就把人才标准的认定权从世家大族手里收上来了。虽然人可能还是那些人,但是皇帝的权威大大增加。

你看,隋唐时期的科举制度,最根本的目的,不是要从民间选拔新人才。就像打牌,皇帝的目的不是要换牌,而是要把桌面上已有的牌按照皇帝定的标准重新组合。要不怎么说,三流企业做产品,二流企业做品牌,一流企业做标准呢?拿到标准的制定权,很重要啊。

那科举制度就这样持续下去,不是挺好吗?

不行啊。到了宋朝,社会条件又发生了重大变化。皇帝又面临了新的挑战。

而要解决这些新挑战,皇帝就不得不对科举制度做进一步的改造了。

谁是大宋皇帝的新对手

刚才我们说,到了宋朝,皇权又有了新的挑战。

本来,皇帝的对手是世家大族。但是没想到,唐朝末年的那场动乱,世家大族是死的死、散的散,困扰皇权几百年的豪族问题,突然就这么消失了。

那皇帝就可以彻底松心了?拔剑四顾心茫然了?不会的。舞台上不会有真空,新对手很快就上场了。谁啊?就是能够左右科举考试结果的官僚集团。毕竟,科举考试要面对成千上万的考生,皇上一个人可干不了,得委派官员具体操办,这些主考官们,就通过出题、阅卷、选优,获得了一种新的权利。

打个不尽恰当的比方:世家大族对皇权,像是蹲在门口的野兽,动不动要暴起伤人;而官僚集团对皇权,更像是屋子里偷东西的老鼠。虽然威胁没有那么大,但是鼠窃狗偷的,也是非常烦人。

站在皇帝的角度看,以前是世家大族对人事权的劫持,而现在,变成了主考官们对国家人事权的截流。

这还真不是皇帝的想象,真实情况严重到什么程度呢?举个例子。

唐朝有个宰相叫崔群,他曾经主持过科举。罢官之后,他的夫人就劝他买庄园土地,给子孙留点家业。崔群说:“我有30所好庄田,遍布天下,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他夫人就疑惑了:“我怎么不知道呀?”崔群说:“我前年主持科举,录取了30个人,这不都是好庄田吗?”言下之意,咱的子孙,靠这些门生的照顾,比自家有田产还靠谱。

你看看,这叫什么心态?你主持考试,录取的门生,怎么就成了你私人的产业了?

没错,这就是唐朝的风气,考官与考生之间逐渐形成“座主”和“门生”的关系。这是一种非常私人的关系。白居易写过这么一首诗,最后四句是:“胸中壮气犹须遣,身外浮荣何足论!还有一条遗恨事,高家门馆未酬恩。”高家门馆指的是谁?就是当年录取白居易的“座主”高郢啊。全诗大意就是说,我白居易自己看破红尘,想要告别官场,但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我没能报答“座主”高郢的恩情。要知道,这首诗可不是白居易28岁刚刚中进士的时候写的,而是他晚年写的。都过了三四十年,这恩情还甩不掉呢。

这种“座主”和“门生”关系,渐渐就形成了一种政治肿瘤,就是“朋党”。在朝廷中勾结,在政治上共进退,唐文宗不是有一句名言吗?“去河北贼易,去朝廷朋党难。”

从皇帝的角度来说,官位是我设的,俸禄是我出的,凭什么你们这些官僚,只要当过一次考官,就能收获这个考生一辈子的感激涕零?

所以,宋代的皇帝,从一开始就在这个问题上严防死守。宋太祖即位第三年,就颁布诏令,严禁科举考官与考生结为“座主”“门生”的关系,诏书中有这么一句话:“国家悬科取士,为官择人,既擢第于公朝,宁谢恩于私室?”你们能当官,是朝廷的恩典,你们凭什么跑到那些大佬的家里去千恩万谢呢?

法国思想家孟德斯鸠有一句话:“权力只对权力的来源负责”。如果我的权力是这些大佬给的,那我获得权力之后也只会对这些大佬负责。皇帝是谁?不好意思,不熟。

宋代的皇帝虽然没有读过孟德斯鸠,但是这个道理,他们是明白的。

现在我们明白宋代皇帝面临的挑战了:必须在用人问题上,防止官僚集团当中间商、赚差价。这个问题既然是科举制造成的,那就要通过修正科举制,把这个漏洞给堵上。

说到这儿,我们就能回答前面提出来的那两个问题了。

第一个问题,为什么早不搞,晚不搞,就在宋初这30年间,科举制度突然搞出来这么多防作弊的制度创新?

我们这代人大多都是在考场上厮杀过来的,一听防作弊的措施,就觉得是冲我们考生来的。不是的。科举制度中的防作弊措施,是冲官僚集团来的。

你就看这几项“黑科技”——

“殿试”这项制度的潜台词是:你们这些官僚和考生之间,也别什么“门生”“恩师”的叫得那么肉麻了,凡是中进士的,全都是“天子门生”。“恩师”就是我。不许你们中间商赚差价。

至于“锁院”“糊名”“誊录”这几项措施,本质是啥?就是在考试的过程中,尽可能地剔除掉人的因素。科举考试中的所有考官,你们低头看卷子就好,不用抬头看人。

这个时候你再看科举制度,它简直就变成了这么一架机器:只要考生愿意考,来,输入你的卷子,然后经过这个机器的判断,立即就能输出名次。整个这个机器的运行过程中,只有对文字的判断,丝毫不牵涉到人对人的判断。

你想想看,这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情。皇帝一个人面对全天下的读书人,你从这头输入文字,我从那头给你输出名次,中间的庞大官僚系统居然拿不到什么居间的红利。在今天,需要计算机和人工智能才能实现的事,在1000多年前,居然就实现了。用欧阳修的话来说,“无情如造化,至公如权衡”,像大自然那么无情,像一杆秤那么公正,真是不可思议的制度发明啊。

那我们再来回答前面提出来的另一个问题:只靠卷面文字来选人当官,这肯定不是最好的选人的方法啊。几百年前的武则天就发现这一点了。宋朝的皇帝肯定心知肚明,那他们为什么还要坚定地这么做?

这就要说到科举制度的本质了。

我们一般理解,科举的本质,不就是考试吗?不,考试只是表象,是选择的过程。关键在于这项制度的起点。

日本学者宫崎市定的《科举史》,里面有一个很有洞见的说法:其他选才制度都是“他荐制”,而科举制度是“自荐制”。

所谓“他荐制”,就是我是不是人才,我说了不算,需要有他人来推荐、来背书,他们点头,我才是人才。前面我们介绍的“察举制”“九品中正制”,都是这种“他荐制”;

而“自荐制”,就是我是不是人才,我只要觉得自己是,就可以站出来毛遂自荐,只要通过测试流程,不管你们对我这个人是什么观感,我就是人才。科举制和此前的人才制度相比,最本质的区别在这里。

你可以想象一个今天的场景:

如果在一家单位里面,你能不能被提拔涨薪,得你的直接领导说算。那一个底层的普通人,如果运气不好,可能就会受尽了盘剥和屈辱才有机会,或者这辈子压根就没有机会。

如果单位有一天说,现在咱们搞公开考试啊,谁都可以参加。那么请问你对这个考试有什么期待?当然是:最好中间不掺杂任何人的因素,至于考什么,反而没有那么重要。哪怕就是纯粹的抽签,都行。至少,我有一种“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感觉。古人不是有一套嗑儿吗?“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

你看,影响科举考试结果的,除了自己努力读书之外,全部都是玄学,没有什么其他人的因素在里面掺和了。这才是“自荐制”发展的终局啊。

是的。理解了“自荐制”的本质,你就知道了,科举制度从诞生的那天起,就有一种内在的倾向,就是要剔除中间环节的人为因素。它的最终使命,不是为了把人才选择出来,而是为了让所有参与这个游戏的人,有对自我命运的掌控感。

我们可以抽身出来,看看“他荐制”和“自荐制”各自的利弊。

“他荐制”,当然有优点,至今还在普遍使用。

道理很简单:人是万物的尺度,能衡量人的也只有人。所以,选拔人才,少不了人对人的推荐和背书。

就像今天,公司选择应聘者,除了笔试成绩,当然也要看,原来工作单位的同事对这个人的看法;再比如,今天西方很多学校录取人,可不是只看分数,来自社会名流的推荐信是非常有用的。所以,微观地来看,如果我们需要快速地筛选人才,“他荐制”有优势。

但是,“自荐制”也不见得就那么差。这又牵涉到人的另一个本质了:人没有确定的样子。人是可以发展的。

说个我上大学时候的感受吧。当时一个班上,有从大城市来的,有从农村来的。农村同学的高考分数不低,但是要论气质、谈吐,比城里的同学就要差一大截。但是别忙,过几年你再看。农村同学会经历了一个飞速的城市化过程,很快气质、谈吐、自信也上来了。再拉长时间尺度来看,农村同学的人生成就,其实一点也不差。

我们今天的高考,本质上也是“自荐制”。它用一把尺子来量所有人,好像有失偏颇。但是另外一面,它也为人的发展留下了巨大的空间。

所谓的现代文明,我想,应该就包括这样的因素:不管你们怎么看我,总该有一个机会,让我自己站出来说——

“我愿意接受命运的裁判,而且,我相信我的未来发展有无限的可能。”

今天我们讲科举制度的演化,你发现没有——

这项制度的初衷,可能只是为了应对当时的挑战,而不是为了什么抽象的原则,更没有什么笃定的总体规划。但是制度曲曲折折往前演化,一路经过人心、公道这些抽象原则的筛选,最终的结果,如果符合文明发展的方向,那么它就会有强大的生命力。

你看,科举制度就存在了一千多年,甚至科举制度的那些“糊名”“锁院”“誊录”技术,还在以各种形式,出现在今天我们的各种考试里。

这一期《文明之旅》节目,我们讲的是1002年的宋朝。最后,我们来看这一年的两个小场景吧。

这一年,有一个学生,只有13岁,正是贫苦向学的时候。小时候,因为家贫,他住在一个庙里读书。他怎么吃饭呢?提前煮两升米,放一晚上,粥就坨成一块了,然后用刀切四块,早晨跟晚上各拿两块,就着咸菜吃,一吃就是三年。这就是成语“断齑画粥”的由来。这个人就是范仲淹。再过13年,他考取了进士;再过43年,他写出了名耀千古的《岳阳楼记》。

本来他不该有机会,但是现在有了。

就在这一年,朝廷的两个宰相不约而同地做了一件事:首席宰相李沆把女儿嫁给了新科状元,也就是我们前面讲的那位“连中三元”的王曾;副宰相,也就是参知政事王旦,把女儿嫁给了一位新科进士韩亿。家里人反对的时候,王旦说,时代不一样了,“你们看不懂的呀。”这两位女婿,都是家世并不怎么显贵,甚至还都是拖儿带女的鳏夫。

他们本来也不会有这样好姻缘的机会,但是现在有了。

宰相李沆,参知政事王旦,都是当时朝堂上的重臣。他们已经感知到了春江水暖,已经看到了时代的大转向,以及一波新人物不可阻挡的崛起。

这里是公元1002,大宋咸平5年。我们下一期,1003年再见。

参考文献:

(宋)李焘撰:《续资治通鉴长编》,中华书局,2004年。

(元)脱脱等撰:《宋史》,中华书局,1985年。

(汉)司马迁撰,(南朝宋)裴骃集解:《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

(唐)房玄龄等撰:《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

(唐)白居易撰,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中华书局,2006年。

(唐)李伉编,李剑国校证:《独异志校证》,中华书局,2023年。

(宋)李昉等编:《太平广记》,中华书局,1961年。

(宋)沈括撰:《梦溪笔谈》,大象出版社,2019年。

(宋)江少虞撰:《宋朝事实类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

(清)董诰等编:《全唐文》,中华书局,1983年。

金滢坤:《中国科举制度通史》(隋唐五代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

张希清:《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

[美]姜士彬著,范兆飞等译,仇鹿鸣校:《中古中国的寡头政治》,中西书局,2016年

[日]宫崎市定著,马云超译:《科举史》,大象出版社,2020年。

[美]柏文莉著,刘云军译:《权力关系:宋代中国的家族、地位与国家》,江苏人民出版社,2023年。

张希清:《论宋代科举取士之多与冗官向题》,《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5期。

刘海峰:《唐代考试糊名起始时间再析》,《学术月刊》1991年第11期。

何忠礼:《科举制度与宋代文化》,《历史研究》1990年第5期。

祝尚书:《“举子事业”与“君子事业”——论宋代科举考试与文学发展的关系》,《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4期。

祝尚书:《论宋代科举时文的程式化》,《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5期。

成祖明:《郎官制度与汉代儒学》,《史学集刊》2009年第3期。

柳立言:《科举、人际关系网络与家族兴衰以宋代明州为例》,《中国社会历史评论》第十一卷,2010年。

何忠礼:《贫富无定势:宋代科举制度下的社会流动》,《学术月刊》2012年第1期。

田建平:《书价革命宋代书籍价格新考》,《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5期。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1
    收藏
    我要举报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