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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最好喝的酒,谁也没喝明白

2024-03-15 14:0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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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能来喝酒吗?”

作家刘心武一直记得他在1997年春天给王小波的最后一通电话,王小波因当日中午喝多了而未应约。不多久之后,王小波去世,这场酒成了永久的遗憾。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中国人的酒中心事都在这句诗里了,我们喝了几千年,也喝不明白。一切都在酒里,时间、人间的悲欢离合与难以开口的心事。

作者 | 苏炜

题图 |新周刊655期《喝不明白》

为什么要喝酒?

面对这个千古之问,整整八百年前,陆游的一句感慨也许能稍作解答。当时,已近八十岁的诗人居住在江南家乡,回想曾经的“铁马冰河”,忧愤眼前的“路有流民”,内心不太平静。

日子一天天地流过,直到“井梧摇落”的秋天到来,陆游写下一首看似潇洒,细品却有点郁闷的《秋思》,其中一联与酒有关:“日长似岁闲方觉,事大如天醉亦休。”

闲下来才觉得一天像一年那么长,即便心里装着天大的事,醉一场,也能忘却——不过,这种忘却的保质期并不长,酒醒时分,困扰和忧愁还在那里,不减不灭,洒脱的言外之意,依旧是“事大如天”的沉甸甸的分量。

(图/《笑傲江湖》)

陆游的这种纠结心态,几乎贯穿中国人的饮酒时光——欢庆和悲伤,离别和相见,出走和回归,聚集和孤独……喝酒的场景和理由有很多,大多数时候,酒不解决问题,却助推情绪,让一切社会元素在杯中发酵。

于是,尽管喝来喝去总是喝不明白,但饮者还是甘愿一次次化身小舟,在酒的波涛中起伏,反复咂摸人生和时间的况味。

年轻人不喝白酒了?

一杯酒的滋味如何,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饮酒的姿态、心境和场景,这是酒作为饮品的最特别之处——

有时候借酒消愁,一杯苦酒入喉,浇的是心中块垒;有时候以酒助兴,杯子撞在一起,都是畅快的声音。

有人喝酒讲究:像《笑傲江湖》里祖千秋“论杯”,提到汾酒要配玉杯、葡萄酒要配夜光杯、高粱酒要配青铜酒爵、百草美酒要配古藤杯,等等,总之,不同的酒用什么酒杯喝,各有门道。有人喝酒随性:传说,西汉时霍去病打赢河西之战后,把汉武帝赏赐的美酒倒入泉水中,请所有将士共饮,这就是“酒泉”地名的由来——倾酒入泉,这是何等豪迈的喝法。

2023年9月9日,贵阳。酒博会的一面展示墙上,与酒相关的汉字和不同品牌的酒相得益彰。(图/视觉中国)

有的酒越喝越清醒:诗人陈与义见证了南北宋交替,自己也从青年才俊成为流落江南的失意之人,晚年时候回想起昔年洛阳的酒宴,那是徽宗政和年间,天下一派太平景象,更关键的是大家都还年轻,所以“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但时过境迁,国破家亡之后,再举杯,也只有“长沟流月去无声”了。这样的酒,喝得越多,记忆越翻江倒海,心中的痛切也就越清晰。

有的酒就是为了糊涂而喝的:或者像唐伯虎那样,“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在半醒半醉中度年如日;又或者像柳永那样,“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过分悲伤,以至于借酒忘忧。

最让人羡慕的是元末明初的唐温如。关于这位诗人的生平经历,我们一无所知,但透过他唯一的传世之诗,他作为饮者的形象格外鲜活。“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酒醒在午夜,湖面静谧,诗人揉揉眼睛,坐在小舟中打量,一时分不清哪一边是天空,哪一边是水面,这一刻,仿佛刚才做的酒梦也有了重量,与空空的酒坛一起,在映照星斗的湖水中漂荡。这样一场醉,任谁能不向往?

有人喝酒有节制:“竹林七贤”里的山涛,有“止饮八斗”的美谈——酒量只在八斗,不管谁来劝酒都不多喝,哪怕晋武帝司马炎来劝也没用,其自知和自律可见一斑。

(图/《长相思》)

也有人嗜酒如命:同为“竹林七贤”的刘伶,是著名的酒徒,常常喝得不省人事。有一回,妻子把家里的酒具统统砸碎,要求刘伶戒酒。他假装同意,并要求妻子准备酒肉,自己要在鬼神面前发誓戒酒。一切准备停当后,刘伶跪着念了一番千古流传的“戒酒辞”:“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说罢,不等妻子发作,刘伶拿起为祷告准备的酒,一饮而尽,不久后就又醉了。

以上种种,俱是漫谈。几千年里,与酒相关的诗词逸闻数不胜数,更不要说还有无数不被铭记的平民酒局。但该不该喝、什么酒好喝、跟谁喝、怎么喝等问题,依旧没有定论。

又或许,酒事百态即众生百态,要的就是“喝不明白”。

谁爱酒桌?谁怕酒桌?

在中国,特别是当下,关于酒的讨论在很多时候会陷入道德争议,争议点主要就在酒桌。

相当一部分人并不爱喝酒,只是迫于社交压力才在酒桌上推杯换盏;反过来说,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并非不爱喝酒,所厌恶的,恰恰是酒桌上的推杯换盏。

电视剧《士兵突击》里,深谙世事的成才向天真的许三多发表了一通“酒论”,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这世界上有能喝酒的人吗?没有!只有能扛的人。选择了当兵,就要做能扛的人。”上了酒桌,所有问题都不成问题,只剩下“喝不喝”这个问题了。

在所谓的酒文化中,摆酒、倒酒、敬酒、让酒、挡酒、醉酒等一系列行为,都包含着复杂的意蕴,它们是“前浪”给“后浪”设置的一场试练,也是“前浪”们辨认彼此的一种手段。甚至,酒桌上作为闲谈的段子,也折射着幽微的社会心态。

上了酒桌,所有的问题都不成问题。(图/《繁花》)

小说《沧浪之水》就借主角之口,解释了为什么一些看似俗不可耐的玩笑却能在酒桌上引来喝彩:“不会来几段,上了酒桌你说什么?说真的领导不高兴,说假的群众不高兴,说荤的皆大欢喜。”

这种酒桌气质,延伸至酒桌之外,甚至影响了众多酒企的营销手段。

白酒是此类酒局的绝对主角,酒企深知如何照顾消费主力军的各种情绪,一会儿劝他们“舍得”,一会儿安慰他们“难得糊涂”,最后还不忘贴心地提醒“可不要贪杯哦”。

各类名酒的广告词,也与酒桌上的豪迈气质相通:从“名门闺秀”的五粮春,到“喝出男人味”的老白干;从“往事越千年”的白云边,到“千万亿个梦想”的梦之蓝;从“数风流人物”的古越龙山,到“悠悠岁月”的沱牌曲酒……许多年轻人感到不解,是因为他们还不理解酒桌,也不理解享受酒桌的中年人——或者说,不愿意理解。

2020年9月18日,湖北武汉。酒吧里喝酒的女生。在酒吧的“保护色”下,人们隐藏和释放自己。(图/王翮)

几年前,曾有一种担忧笼罩白酒行业:年轻人以后不喝白酒了,怎么办?

这种担忧不无道理。从数据上来看,2022年中国白酒的产量是671.2万千升,相较2021年下降5.6%,白酒的产量正在逐年下降。

但另有一种说法流行,就是等年轻人不再年轻之后,自然会爱上白酒。一些数据好像也的确支持这种判断——白酒的产量虽然下降,销售总额却保持了上升势头。据统计,2022年我国白酒行业完成销售收入较2021年增长9.6%,利润增长29.4%。这样的数据能解决不少酒企的焦虑,也让很多看空白酒的年轻人泄气。

不过,油腻腻、沉闷闷,等级森严,劝酒成风的酒桌不被欢迎,在当下中国逐渐成为一种共识。不光是不善豪饮的年轻人,中年人也慢慢卸下了以酒为名的负担,这可以被视作社交清朗化的一个好开始。

酒局之外,更有美酒中国

有一种说法——“酒桌即中国”,其实并不准确。

中国何其大,应酬酒局远不能覆盖中国人的饮酒场景,真正的酒文化,不是敬不敬酒的拉扯,而是关乎历史、关乎地理、关乎社会情绪、关乎山川风物的大学问。

以早酒为例,喜欢刷短视频的人,对于这个概念应当不陌生。这种流行于某些地方的喝酒习惯,借着互联网广为流传,刷新了很多中国人对喝酒时间、喝酒场景的认知。

晨光熹微,当城市中大多数人还在睡梦中的时候,街角的小摊渐渐热闹起来。塑料桌椅在门前摆放,食客们熟悉地点好菜,三三两两地坐下。灶台上热气蒸腾,端上来的都是普普通通的家常菜,但酒总是必不可少的。

湖北的豪横早酒风。(图/bilibili@麦总去哪吃)

这种清晨小摊上,自然没有价格动辄上千元的名酒。要么是价值十几块钱的所谓“光瓶酒”——没有繁复的包装,酒装在一个白色或绿色的瓶子里,胜在物美价廉,被酒友们亲切地称为“口粮”;要么干脆是街边售卖的散打酒,从大大的酒缸里舀出一勺,正好装满一个塑料杯,两三块钱就能解馋。

从高空俯瞰中国版图,如果说奔流不息的长江是中国最重要的美酒脉络,那么散落在长江沿岸的早酒习俗,则是酒香的副产品。

长江上游多山,码头是陆运和水运的连接点,川渝人赶路之余,要点一碗豆花饭充饥、下酒;中游的武汉人热爱风风火火的“过早”,也热爱一杯香醇甜美的“蛋酒”,把鸡蛋打进热滚滚的米酒中,最适宜抵御湿冷。湖北小城监利据说有数千家早酒摊,在短视频平台上,热闹的早酒是监利的一张新名片,晨光中饮酒的日常,则是奔忙的都市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洒脱。

2024年3月3日,成都。一家满座的小酒吧。赵雷的一首民谣,让成都和酒的关系越发密切。(图/郝文辉)

孕育川酒、贵酒、苏酒的地貌,酿就江南黄酒的人文,以及吉林和宁夏红酒的开拓、哈尔滨和青岛啤酒的快活,再加上各地不同的酒风酒俗,“喝点什么”与“怎么喝”的答案丰富多元,正折射了中国酒的丰富多元。

酒局之外,才见美酒中国。

从悦人到悦己:

饮一杯功绩社会的“解药”

近两年来,中国人饮酒的心理似乎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相比于传统酒局中的以酒悦人,越来越多人正在学会以酒悦己。

有调研机构发布了《酒精饮料的消费习惯》,发现超过一半的酒精饮品消费者,目的是放松。在学会独处的年代,更多酒局已经分解为与自己干杯的独饮。

所谓“日咖夜酒”已经在年轻人中流行多年——白天喝咖啡,保持清醒;晚上喝酒,用来放松。有的咖啡馆甚至干脆和酒馆融为一体,日夜酒咖交替,迎接年轻人来来往往。

2024年3月3日,成都。在小酒馆里喝酒的年轻人。昏黄的灯光下,有酒也有心事。(图/郝文辉)

网易数读发布的《当代年轻人轻饮酒调查报告》显示,大量年轻人通过“轻饮酒”抵达微醺状态,从而获得彻底的轻松。当然,微醺不来自高度白酒,也不来自便宜却胀肚的工业啤酒,而来自个性化的精酿啤酒,或者是度数更低、口味多样的预调酒。还有人开发出各式各样的自制鸡尾酒,以及创意十足的“便利店调酒”。

往深处想,这也是酒从“不好喝”转向“好喝”的本质性改变:酒桌上互相劝酒的一个隐藏前提是“酒不那么好喝”,如果酒好喝,何必躲来让去?但能够让人自饮自酌的酒,滋味一定不会太差。

有媒体报道,去年青岛啤酒节举行“酒王争霸赛”,吸引来自全国各地的啤酒爱好者前来比拼酒量。赛事专门设置了“吹得响亮”和“大海无量”两项比拼,前者比吹瓶速度,后者比酒量,在舞台旁边是实时更新的“酒王榜单”,前十名的成绩都会公布,速度最快的选手,可以在三秒内干完一瓶啤酒。

2021年7月19日,第31届青岛国际啤酒节,青岛西海岸新区金沙滩啤酒城大篷里欢歌笑语,其乐融融。(图/视觉中国)

尽管酗酒不被倡导,但如此自在的饮酒方式、如此性情的城市精神,有着感染人心的力量。也许,这即是正在萌芽的全新的酒文化。

从一线城市的时尚酒馆到农村大集上的廉价酒摊,从回归平静的酒桌到一人居家的微醺,相隔千万里,气质千差万别,却牵连起当下中国的饮酒生态,映照国人的精神生活。

在小说《一地鸡毛》里,作家刘震云给主人公小林安排了一瓶啤酒的结尾:“这天晚上吃饭,老婆用微波炉烤了半只鸡,又让小林喝了一瓶啤酒。啤酒喝下去,小林头有些发晕,满身变大。这时小林对老婆说,其实世界上事情也很简单,只要弄明白一个道理,按道理办事,生活就像流水,一天天过下去,也蛮舒服。舒服世界,环球同此凉热。”电视剧版本里,饰演小林的陈道明也复刻了这一幕,在醺醺然中拥抱生活的庸常。

还是那句话——酒解决不了太多问题,但它提供的松弛感,已经弥足珍贵。

运营:嘻嘻;排版:梁柠彦

原标题:喝了几千年,从来喝不明白

本文首发新周刊655期《喝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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