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的尊严

在贝多芬之前，西方的乐坛是被一般称为“古典”的创作原则所把持着的。无论是巴赫、亨德尔还是海顿，都把音乐当做玩偶，当做消遣的工具，他们创作音乐主要是为人间的贵族或天上的上帝。这时候的音乐——无论多么恢弘，就像那美轮美奂的宫殿；或多么精致，就像宫殿柱石上的花纹——都只是仅仅供人消遣或利用，一如制造声乐或舞蹈的优伶，自身没有人格的尊严。

这种情况的改变是由贝多芬来完成的。

音乐史家一般都把贝多芬称为浪漫主义的开创者，这固然是不错的。所谓浪漫主义，就是将音乐人格化，赋予其尊严，让音乐本身像人一样感受、渴望、冲动、思考、痛苦、悲伤或喜悦；而不是像此前，音乐受控于上帝或贵族，音乐家所做的只不过是让这种控制和摆布进行得更为有力和顺利而已。贵族和基督徒听的这些音乐，感情是单一的、固化的，要么敬仰得五体投地，要么幸福得如进天国，要么悲伤得愁云惨淡。最重要的是，听众是没有自我的，他是被别人左右的。而贝多芬的音乐大为不同。由于音乐本身并不是观念的化身，而是像人一样有思想，有感情，而且这样的思想和感情又总处于冲突和变化之中，听众一方面在围观、观赏这种冲突和变化（如同欣赏一曲戏剧），一方面又不时地反观自身，体察自身，总结自身，从而发现自我，认识到自己的尊严。

这种发现和认识尤其在聆听贝多芬的交响曲是感受更为显著。下面以《第三交响曲》为例，姑妄言之。

《第三交响曲》就是极负盛名的《英雄交响曲》。乐史津津乐道的是，其初为献给拿破仑而作，以示作曲家崇高的敬意。及至拿破仑称帝，贝多芬愤而撕毁乐谱首封，改标题《拿破仑·波拿巴大交响曲》为《英雄交响曲——为纪念一个伟人而作》。这自然是信史，不过，我们在欣赏时，完全可以撇开拿破仑，我们只需关注一个具有伟大人格和尊严的大写的人就可以了。

第一乐章，朝气蓬勃，英雄的主题直接呈现，听众看到的是一个普罗米修斯一样的人，具有深邃的思想、慈悲的情怀和坚韧的意志。但他给我们的感觉不是神，而是和我们一样，有世俗的渴望和犹豫，行动和彷徨，但他不停止思考，感受，一直在奋勇前进——这种前进就是主题的发展；听众能够清晰地感知到其中充满了力度。这力度是由意志构成。而且，主题的发展遵循音乐本身的逻辑，如同准确而细腻的描写。对此，罗曼·罗兰是这样描述的：“英雄的战场扩展到宇宙的边界，在神话般的战斗中，被砍碎的巨人像洪水前的大蜥蜴那样重又长出肩膀，意志的主题投入烈火冶炼，在铁砧上锤打，它裂成碎片，伸展着，扩张着。”这个巨人可以是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可以是革命的拿破仑，也可以是贝多芬理想中的英雄；可以是罗曼·罗兰的自由意志，也可以是每个听众个体的自由意志。然而，首先，这个巨人是音乐本身。在这里，音乐是有人格的，听众是在聆听中发现了自我。

第二乐章是葬礼进行曲。英雄已去，人民舁柩而行。悲伤、沉思、叹息弥漫于乐句之间。这是音乐激情的歇息，也是听众意志的松弛，犹如海潮退去。但是，死亡和悲伤不能动摇钢铁般的意志，歇息和松弛不能阻挡音符和旋律的前进，挫折和失败不能消沉音乐生命的活力。于是，第三乐章那活泼的快板诠释出英雄生命的特质——不屈服，不虚浮，有意志，要欢乐。在自由意志的引领下，音符在向前连缀、游走，它将会有神奇的发现；听众的思绪也在感受中思考，在思考中也将会有神奇的发现。终于，在第四乐章，音乐的普罗米修斯主题跳着舞，破空而出——巨人不死！而接下来连续的主题变奏犹如酣畅淋漓的疾风暴雨，每一个音符、每一节旋律是生命的辉煌体现。此时，观众分明看见了英雄的凯旋，也看到自我的凯旋。当乐句结束时，他鼓掌，站起来向贝多芬、指挥和乐手致敬时，其实也在向自己的尊严致敬。

注意，这整个过程没有观念的强行介入，更没有主义的粗暴地干涉，而是主题因素的自然发展。这种发展虽是线性的，却是极富层次和情感的。可以一开始可以是豪情万丈的，却偶尔也流露出胆怯；可以半途中是积极乐观的，但其中不排除疑虑；是仁爱的，却也夹私欲；是忠贞的，却担心背叛；欢乐中有哀愁，悲哀中有希望。这里面有着比马蒂斯的画作更为丰富的色彩，它们是音符和旋律激荡的流程，是作曲家心灵落下的影子，也是听众自由意志行动的足迹。作曲家的伟大在于，对于这些，他不回避，不忽视，真诚关注，细腻表现。因此，主题因素就是情感因素，乐句的难舍难分的纠缠就是感情的明明灭灭的纠缠。但这种纠缠不颓废，有意志，从而使得音乐获得了至高无上的尊严，而听众也在聆听中发现了自己作为大写的人的尊严。

实际上，这样的“尊严”是贝多芬对自己的音乐创造的自我沉潜和反思的结果。此前的贝多芬，因为受到孤独、病痛和社会因素的纷扰，创作不免受到束缚，个体的尊严得不到张扬，音乐的尊严也得不到张扬。1814年的“维也纳会议”结束不久，贝多芬在致约翰·尼珀姆克·坎卡的信中说道，“对于我们的贵族体制，以及其他各种贵族制度，我将不会为他们创作任何曲子。报纸已经报道了所有。对我而言，心灵的帝国则是最为宝贵的，高于任何精神或世俗的君主政体。” 这是难能可贵的反省，这是他作为伟大音乐家的标志。

贝多芬的伟大在于：他赋予音乐以尊严，启蒙我们关注自己的“心灵帝国”。我们聆听他的音乐的意义在于：从中我们发现了自己的尊严。

贝多芬，用音乐启蒙了人类的现代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