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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缄默,还有建筑在说话

2024-04-17 14:3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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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记忆常常黏附在某个具体空间上,比如一间没有阳光的背阴房屋,一座栽种着白杨树的庭院,一片抓过蚱蜢的田野……

《燕东园左邻右舍》就是一本以建筑、空间为锚点,钩沉起燕东园过往人与事的书。作者徐泓生于斯长于斯,用她附着于建筑的个人记忆,加之扎实的资料收集,带我们走进了曾生活于燕东园、群星璀璨的大师们的普通生活,留存了一份个人化的生活史和精神史。

“建筑,乃是具体的人,不仅仅是他们为世人所知的学问、影响,也是他们的生活和真切的精神世界。”正如唐克扬在为《燕东园左邻右舍》撰写的书评中所言,建筑是由“实质的血肉”构成的。在这篇书评中,他随着作者的讲述,拆解出看似沉默的建筑所能讲述的内容,回望故人与历史的残影。本文首发于《三联生活周刊》 2024 年第 10 期。

还有建筑在说话

撰文:唐克扬

我这年纪的人所知的北京大学燕东园已是历史裁剪后的残篇。唯有它的东界,途经清华西南门的那条清华南路不曾大改。这条路弯弯绕绕,是整个区域不多的斜向路。它先是从成府路口略折往西北,经历小段直路后又继续拐弯,路南边和路西边,暗示了一大片驳杂的社区的存在——在北大、清华的虎皮墙之间。只要你下午四五点钟路过这里,你就会见识这里接孩子的热闹 :北大附小、北大燕东幼儿园,原先都是“燕东园”的一部分。

“燕东园”本指上世纪 20 年代美国教会大学燕京大学之东。1952 年之前,“燕东园”又名“东大地”,是燕京大学为自己的教师修建的宿舍,一路之隔,稍早创立的清华大学的部分教授也在此居住,北京西北郊的“成府村”登时成了世界级的文化中心。1952 年之后,北京大学的教职员工接续了这段故事,此时的燕东园已经是北大校园“燕园”东侧之园了。《燕东园左邻右舍》(上海文艺出版社,2023 年)就是钩沉这园中的人和事,作者徐泓,北京大学新闻学院教授,生于斯长于斯。

燕东园何以值得 500 页的篇幅?首先是因了那些闪亮的名字,尤其是作者把出入园子的大师都顺带提上,你就瞥到了周诒春、陈寅恪、钱锺书、马思聪……不乏校长、政要,名人云集,既有动人的成就,也有使人唏嘘的往事。为我们这代人所熟悉的更年轻的大师,多少年前现身在燕东园,只是去“学习”,或是被那个园子吸引的小孩儿,他们中有常去 29 号就教于恩师的厉以宁,诚惶诚恐跨进作者家门的杨芙清院士(作者徐泓的父亲是杨院士的导师)。曾任复旦大学校长的谢希德,燕东园也是她少女时代随父亲谢玉铭教授居住过的地方。

即使相对不那么为人所知的名字,也能牵出名人大事。挑选小院子独门独户的教授夫人郑芳,是我那个年代小学课本第一页诗歌作者柳亚子的侄女,而她的堂妹夫则是大名鼎鼎的数学家陈省身。住桥西 41 号的何三亚的父亲是何其芳,他们一家搬走后,住进来的董铁宝教授,参加过世界上第一台计算机的设计……在本书之中,你会发现很多这样的“惊喜”,原来,他们也曾走进离我这么近的地方。

本书却不仅意在名人轶事。“当故人逝去,历史缄默,还有建筑在说话”,尤其是这一切已被时间蚕食,人物风流遭播迁,建筑很重要——建筑,乃是具体的人,不仅仅是他们为世人所知的学问、影响,也是他们的生活和真切的精神世界。书中首提陈寅恪,是因王国维自沉于昆明湖后,曾停厝在燕东园南的刚秉庙。陈寅恪和梅贻琦、梁漱溟等一同致祭,“……到了,表情凝重,一言不发……‘咚’的一声跪下……”。另外,你听说过半夜翻墙回家(王家花园)的王世襄吗?见过他们的好友赵萝蕤站在自家阳台前吗?赵萝蕤告诉扬之水,她之所以喜欢她的丈夫陈梦家,不仅因为梦家的诗人身份,甚至因为“他……长得漂亮”。在迁去岭南之前,古文字学家容庚的家在“燕东园 24 号”——继任者,是同样大名鼎鼎的历史学家周一良。但是他对这里的感情很复杂,和建筑直接相关 :“……我从 39 岁的青壮年在这里住到 82 岁的老年,这四十三年居住背阴房屋的结果,就是我们夫妇俩因长年不见阳光而缺钙,四条腿的股骨头都骨折过,还饶上一条小腿和一只手腕。”他有两枚印章 :一枚“双瘸斋”,一枚“家住燕东园 24 号”,前者,也就因为后者。

本书见载的燕东园小楼,说是“美国乡间别墅”,作者更道它们可能是“西部条木式风格”(Western Stick Style)。在研究建筑史的人看来,这些近代中国初创的实用建筑,更多是折中各方口味,兼顾本地施工条件的产物,各眼有各花。比如作者自己提到,东大地桥东 27 号,一座两层砖木结构小楼,带有典型的“南洋风格”,既在东部阳台嵌有欧洲古典建筑檐口下常见的花岗石小饰件,小楼西北部还凸出一个新加坡称为“班阁楼”(应为 bungalow,作者注)的小侧楼。在美国史专家陈芳芝眼中的“南洋建筑”,其实也是西洋舶来品。灰砖红窗,它们现在已经是北京历史的一部分了。

燕东园的独栋小楼本为一家一户设计,但是时代变化让它们成了群居楼,周一良先生不幸住进了阴冷的北屋。也难怪前面提到的郑芳,她的先生周先庚是中国实验及应用心理学的奠基人,坚持不选那些“漂亮的灰砖小洋楼”,她家的房子是破旧一些,但是免有阴阳之别,“独立院落,住着清静”。说到院子,燕东园是个更大的院子,周遭建有颐和园、圆明园那样北方园林常见的虎皮墙,每栋房子周边更是密植松篱,各家也有了自己的小天地,有利于郑芳那样的主妇种菜、养鸡,经营花园。除了原本就有的间杂植栽的杏树、枣树、槐树、松树、柳树、国槐和枫树……人们还种下了能够披染色彩的萱草、丁香、迎春花和黄刺玫,可以营造氛围的竹子、爬山虎,以及紫藤萝、玉兰花、向日葵、夹竹桃、节节高、夜来香……不用说,还有让孩子垂涎的草莓和樱桃。

这也使得它由最初美国人口中的教师宿舍,变成了中国的和北京的社区。“东大地”,暗示它高出周边低洼的园林基址,有利于家屋高爽,现在,免不了也是一座园林,而且,经过一百年,它散发出了浓重的历史气息……对于也研究园林这个题目的我来说,这是一个悖论 :建筑的历史,原来,竟是源自有生命的东西。“校园”,中文里本不存在这个词,它首先不是设计,而是制度变革,既有公用事业的时代新质,同时,也因为这么多的灵魂的栖息,而有了实质的血肉。

当然,我更愿意随着作者,把视线放得离“住居”更远一点 :楼前空地,围墙小门……园子所在的成府村,同样也是一部生活史,从中可以看到我们关心的技术细节,知道那时在中国城市住宅中已有了厨房和洗衣房,带烤箱的烧煤球的大灶,锅炉可以供应楼上楼下盥洗室所用热水……我们了解了他们的物资供应,和本地其他居民的关系。人才济济的燕东园中,也有杰出的音乐家、画家,他们可能从另外一个角度记录了大师之园的形象——攻碉堡、捉迷藏、打雪仗……则是调皮娃娃记忆中的燕东园,还有扇三角或拍洋画、抓马赛克、斗蛐蛐、拔根儿、抽汉奸、招老杆(蜻蜓)、粘知了、弹弓打鸟……这些已经退出时代视野的游戏,加上女孩子们喜欢的跳皮筋、跳房子、抓羊拐、丟沙包、踢毽子、翻绳儿……以及带着时代气息的垒球和一些更新鲜的玩意儿。

这样的燕东园,并不算建筑杰作,究竟是该保留、保护,还是拆平、新建?这样的空间,是否会因为它曾经庇荫的特别的人,幸免于时代狂澜?城市早已改观,“从饭厅的西窗望出去,空气澄澈,天野平畴,西山似乎就在眼前”的地方,也感到了沉重的压力。当作者父亲再也看不到院子里标志性的旱桥,从炸桥的第一声响起,他就喃喃自语 :“这是折我的寿啊!”更不用说,高大的白杨树不中留了,无法整合进城市新的秩序,就理当“树犹如此”。出生百日,就在卧室中留下照片的作者无疑是幸运的,毕竟她的家还在,尽管是孤零零的,“当故人逝去,历史缄默,(好在)还有建筑在说话”。

借着描写空间,作者带你走进了普通的生活,同时也是极为个人化的精神的历史:“……我对家里的窗户和窗帘印象极深……玻璃窗是上下推拉的,上半部为一横两竖的格子窗,下半部是整扇的玻璃。但不论向上推还是向下拉,都只能开一半窗。窗户配有钢丝纱窗,还有卷轴式的纸质窗帘,一面深绿,一面浅棕。”曾是个小女孩的作者和她的伙伴们,得以自由地进出这些鼎鼎大名的人物其实也很平易的生活,记住了“……放电视机的那个大柜子就是高(名凯)家收藏书画的地方……”,以及他们会在什么样的桌面上伏案工作。知识分子家中最重要的是“知识”,专业不同,每个人的“图书馆”设计都有一套办法,精装外文本,线装书册,硕大的像中药柜橱那样大小不一的抽屉装满卡片。生物学家李汝祺、江先群的书架上,则放满了装标本的瓶子,里面是青蛙、苍蝇,还有各种不知名的昆虫。也许你并不熟悉老师们的领域,但是,你会看到就连那么有名的周一良,也每天上下于当年为用人设计的逼仄楼梯——多次摔倒后,学校终于给安了个木把杆当扶手。

周一良、邓懿夫妇

在“观察事物的方法”一节中,著名建筑师卒姆托回忆了他的童年。他仍记得,走进姨妈家的花园时,要经过一扇有个难以忘怀的把手的门,对他而言,那像是进入另一种气味和心绪的世界的特殊征兆。篇首提到的杨芙清院士,第一次拜见导师是在作者家——“一座在小桥旁、拖隐在绿树丛中的小楼”,打开纱门,面对一扇“带有井字格玻璃窗的正门,红木质地”,不约而同地,她也看到了一个类似的黄铜把手,令人印象无比深刻 :“七十年来不知有多少双手转动过它,至今它仍然闪光发亮。”

“带着期望而又忐忑不安的心情,我敲开了门,一位高高的、身材清瘦的老师,带着亲切的微笑……牵着我的手,带我走进明亮宽敞的客厅中,好像长辈牵着孩子的手一样,一股暖流消除了我的不安,我像回到了家中……”描述大学老师的家园,其实也是在描述这所大学自身。

原标题:《历史缄默,还有建筑在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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