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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原生家庭,只是他们获救的第一步

2024-05-09 11:5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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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及家庭内的儿童虐待问题,最常听到的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父母?”“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

《不知道自己生日的女孩》作者黑川祥子在采访一名儿童精神科医生时,也提出了类似的疑问。医生的回答简短有力:就是存在这样的父母,我们只能接受现实。

人们总想用因果关系来解释大部分问题,从根源上阻止不幸的发生。如果深究上文的两个“为什么”,会发现很多不合格的父母自己也有不幸的童年,虐待的“根源”似乎有迹可循。

但要是进一步思考如何中断虐待的代际传递,往往会被无力感包裹。因为在现有的社会条件下,不可能设计出一种具有可执行性的事先筛选“失格父母”的机制。

新闻往往止于受虐者被解救、施虐者被惩罚,却很少提及孩子们被解救之后面临的困境。自闭、丧失现实感、无法抑制暴力冲动等等,受虐后遗症可能困扰孩子们一生。精神创伤产生的影响之深是普通人难以想象的,对此没有足够认知的救助者很可能怀着满腔热血而来,最终在焦头烂额中崩溃。

长期接触受虐儿童的医生想法很现实:把重心放在孩子们的心理康复上,帮助他们回归正常生活。受到医生的启发,黑川祥子决定改变视角,从孩子的立场审视虐待现象。

在《不知道自己生日的女孩》中,我们将跟随黑川祥子的脚步,走访家庭式抚养机构“家人之家”,进入受虐儿童“被解救之后”的世界。

以下摘自《不知道自己生日的女孩》结语

(日)黑川祥子 文 | 孙逢明 王慧 译

那个“声响”至今还隐隐约约地残留在我的耳畔。

2012年夏天,我再次拜访了爱知小儿保健医疗综合中心(爱知儿科)。

我见到了久未谋面的新井康祥医生,他带我参观了心理治疗科32号病房楼。这个病房楼正是本次“旅程”的起点,2011年夏天,为了完成《周刊朝日》的采访,我在这里住了两个晚上。

新井医生用挂在脖子上的ID卡打开了门锁,进入楼内。刚过中午,天气闷热,病房楼内有些昏暗,寂静无声。这个时间段,住院的孩子们大多都去隔壁的大府特殊教育学校上学了。

只有一个男孩的身影进入了我的视野。他和一名女护士面对面坐在食堂的餐桌旁。少年注意到了我们,抬起头瞥了一眼。他看上去很老实,感觉有些纤弱。大概读小学三四年级的样子吧。

《告白》剧照

继续往里走,进入24小时封闭的区域。他带我来到角落里一个叫“moon”(月亮)的房间,此时护士敲了敲门,进来对新井医生说了几句话。

据说接下来要使用这个房间了。

刚才看到的男孩与我们擦肩而过,独自进入了房间,护士轻轻地关上门,守在门外。

moon是一个可容纳一张床的单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大小不一的各种布偶。亚麻油毡的地板上铺着海绵拼图地垫,贴着象牙色厚纸的墙壁用木板进行了加固。

新井医生对我解释说:“当患儿感到烦躁或者怒火上涌时,可以独自待在这里冷静一下。”

房间里摆着赏叶植物,还有一个直接放在地板上的沙发。这个小小的空间整体色调统一为象牙色,周围摆满了布制玩偶,可以让人放松身心,是个治愈精神创伤的房间。

新井医生又继续说道:“我们的想法是与其让他们把怒气撒在别人身上,还不如在这里打布偶出气呢。”

走出房间后,听着新井医生的说明,我的耳朵似乎感知到了什么异样。这个声音是什么呢?以前从来没有听过类似的动静……我不由得东张西望,环顾四周。

“扑通、扑通、扑通……”

少年进去后就锁上了门,门里面传来了沉闷的声响。

“扑通、扑通、扑通……”

干巴巴的声响,有一定的频率。既不激烈也不杂乱,反而显得很从容。那个声音逐渐具备了一定的意义。那是小小的拳头殴打什么东西的声音。走进房间时第一眼看到的那个巨大的布偶如今恐怕已化身为沙袋了吧。

《告白》剧照

我刚弄明白怎么回事,心里一阵发紧。那个男孩看上去那样温顺……出房间时与他擦肩而过,我并没有感觉到他有什么奇怪之处……

他在朝什么东西挥舞那双小小的拳头呢?那双拳头落在了什么地方呢?

在我看来,那就是遭受虐待的孩子心底的呼喊,是无声的悲鸣。

虐待给孩子带去了什么,又夺走了什么呢?通过这段旅程,我得以窥见了一部分答案。

我在爱知儿科32号病房楼、儿童福利院和婴儿院、家人之家等设施亲眼见到了各种孩子面临的现实,陪伴在他们身边的大人们的忧虑与苦恼。

在家人之家生活的孩子们之所以会成为本书的主人公,是因为我可以在生活中的各种场景下与他们接触,而且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我都可以请那些抚养他们的养父母抽时间给我讲述他们的故事。我觉得正因为“家人之家”是在家庭内部进行抚养的设施,所以才能做到这样。

我就像走访亲戚家一样,前往“某某之家”,见到那里的养父母和孩子们,一起喝茶吃饭、晾衣服、洗碗,亲身体验了遭受虐待的孩子们“后来”的日常生活。

明丽的阳光洒在餐厅的桌子上,我听着养父母们的讲述,一次又一次地咬紧嘴唇、强忍眼泪、无语凝噎。

原来虐待竟会如此扭曲、损害一个人的成长根基啊。我不由得再次感叹它那可怕的破坏力。

由于受到虐待,那些孩子没能建立作为人的成长基础,他们将会面临多么艰难的人生啊。这一残酷的现实让我的内心受到了震撼。

除非关掉情绪的开关,拉下情感的总闸,否则无法忍受过于残酷的现实生活。被迫面对这一切,那些孩子的身心已经千疮百孔。无论身体、心灵还是大脑都变得伤痕累累。从父母那里得到的东西只有血的味道、疼痛、麻木的感觉,还有恐惧……

正因为如此,如今我重新认识到,必须把正义的光投射到那些因受虐待而获得救助的数量众多的孩子身上,他们是幸存者。

《小偷家族》剧照

虐待给他们带来了残酷的损伤,有时候我们忍不住想要捂住眼睛、堵住耳朵。但是,我们不应该将视线从“孩子们的现实”上移开。我们必须站在“孩子的立场”上审视虐待问题。

一名不到30岁的青年成长过程中一直遭受母亲的虐待,后来杀死了母亲。他在法庭上高呼道:“如今我更羡慕那些受虐待致死的孩子。”

还有比这更令人悲痛的事吗?

正因为如此,我强烈认为,整个社会必须从“受虐后遗症”这个视角出发,关注“幸存的”受虐待儿童面临的现实。

那些孩子是在残酷的现实中活下来的幸存者,希望大家都能向他们伸出援手。

如果美由不是在“新家”里享受着爸爸妈妈的爱重获新生的话,就只能在被“妖怪”的声音愚弄、不停地截断记忆中长大成人吧。那样的后果是什么呢?恐怕是虐待的“连锁反应”吧。

雅人如果一直害怕精神创伤带来的恐惧,被喷涌而出的冲动牵着鼻子走的话,要想过上属于自己的精彩人生,恐怕接近不可能吧。

一个人获得什么,才能让因虐待所受的伤害逐渐平复呢?

沙织将伤痕封锁起来,没有治愈就长大了。她给了我一个启发。她在信中对我这样说道:

“比起虐待或强奸的可怕,也许感觉终极的孤独才是真正恐怖的事……与其体验这种感觉,还不如不要活着,我可能会选择放弃生命……”

自从获得生命以来,她一直很孤独。在孤独这一漆黑的荒野中,她从小一直被吊在半空中飘飘荡荡。

本来应该有人陪在她身边、给她温暖、紧紧抱住她、温柔地对她说“不要紧”……

直到读小学四年级,都没有人守护拓海,也没有人理解他。所以他才会在养父母面前抽抽搭搭地哭着说“我还是死了算了”。估计他能看到的未来只是一片黑漆漆的孤独的汪洋吧。

《母亲》剧照

当然,也有受虐待的儿童心中存有母亲的温暖记忆,母亲偶尔有温柔的时候,将自己抱在怀里也不止一两次。估计明日香也有这种经历吧。正因为如此,她渴望得到母爱,但是却被母亲“无情抛弃”,“没能得到母亲的守护和养育”。这种“丧失感”非常残酷,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我只希望她如今没有在黑暗中孤独地流浪。

本书中出场的每个孩子历尽艰辛的故事都是过于残酷的现实。但是,我遇到的很多孩子在各家各户的餐桌上有说有笑,开心地用餐。

满怀自豪地给我看的饲养的乌龟、弹给我听的钢琴的旋律、说“欢迎你再来”时那铿锵有力的声音……

那些孩子患上了解离症,有的选择变成一堵墙,他们是活下来的幸存者,各自在周围的人的关爱下找回了绽放的笑容。只要有人理解自己、接受自己、给自己温暖——哪怕对方不是亲生父母——那个孩子的人生也会得到拯救。通过家人之家的孩子们的“现状”,我认识到了这一点。

在某个家人之家看到的晚餐场景令我难以忘怀。一名高中男生结束了田径部的训练活动,回家后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正在吃饭的时候,一个3岁的幼儿拉大便了。于是他赶紧放下筷子,极为自然地帮助妈妈给幼儿换纸尿裤。他扔掉污秽物,拿来新的纸尿裤……他丝毫没有嫌弃的样子,似乎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我很吃惊,如今竟然还有这样的高中男生。

担任“妈妈”角色的养母对我说:“孩子们心里有一种很强的意识:彼此都是背负同样痛苦的伙伴。与此同时,他们也很理解我们做养父母的一片苦心。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这样,也不分年龄。那些孩子真的很了不起。如果3岁的孩子有需求,哪怕是一个6岁的孩子,也会率先站出来帮忙。我认为这就是同时抚养多个孩子的好处。伙伴是很重要的啊,会让人觉得心里有依靠。”

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孩子们和大人之间流淌着温暖的爱。那是因为彼此了解对方的痛楚才会这样吗?能够互相关怀、分享彼此的喜悦、引发共鸣,之所以能够生活在这样的关系当中,也是因为那些从虐待中幸存下来的孩子们获得了稳定的家庭环境。

《母亲》剧照

通往希望的“岔道口”在哪里呢?

上面的那位养母简洁明快地回答说:“在于是否存在可以扎根的场所。”

根,指的是一个人存在的根基,周围都是值得信赖的人,可以安心生活的场所。这正是“家庭本来应有的样子”。

她的家里现在有6个孩子,最小的3岁,最大的读高三。当初一个4岁的男孩由于IQ(智商)水平低,福利院认为“养父母无法抚养”,但是他如今在读一所重点高中,正在准备高考,目标是某个国立大学。

她笑眯眯地说:“那个孩子在这个家里扎下了根。人一旦扎根,障碍症状也会减轻。无论什么样的孩子都会发生改变。”

据说最近她在两人单独相处时试着这样问道:“你不想见见你的亲妈吗?”

因为他根本不提生母的事,养母有些担心他一直在心里憋着。他一副非常惊讶的样子。

“我从来没想过那种事。你现在一问,我才想起来还有亲妈这回事。我现在的生活非常幸福。所以完全不考虑那些事。因为我对现状很满意。”

然后他又说:“妈妈,我是谁生的都没关系吧?每个人都和别人不一样,也没什么吧?”

她呼吁道:

“孩子都是有希望的。这些孩子心里都充满了各种梦想。无论什么样的孩子都有希望,都有很多闪光点。大人不能毁掉他们的未来。能否让他们像金子一样发光,是大人的责任。”

希望就在于这里。

虐待会毁掉一个孩子,有时候甚至会造成悲惨的死亡。正因为如此,像第四章中出场的情绪障碍儿童短期治疗中心的指导科长说的那样,我现在想对那些生活在“社会抚养”机构的孩子们说:“谢谢你好好活着。”

既然活着,我就希望他们每个人都能体会到活着真好的感觉。让他们产生这种想法,是我们大人的责任。

获得救助的孩子们所处的现实环境依然非常严峻。虐待现象不断增加,儿童庇护所的体制建设跟不上。政府虽然明确了从设施抚养转向家庭抚养的方针,但是与其他各国相比,日本将孩子委托给养父母的比例还很低。

我们必须正确认识这一现实。即便如此,通过这次小小的旅程,我看到了“希望”。孩子们在家人之家这个“新家”里获得了新生,我从他们身上感到了希望和确凿的光。

虽然那希望也许还很渺茫,但是能够接触到那束光,对我来说具有重大的意义。仅是了解到那种温暖,我觉得此次旅程就是有意义的。为了尽可能将那束光释放的“温暖”传递给更多人,我写下了这本拙著。

另外,本书中出现了受虐待儿童生活的各种场所以及与他们相关的各种人物,原则上我尽量避免了能够查明那些场所的表达。除了部分例外,设施名和出场人物的名字全都使用化名。因为我担心一旦被查明,受虐待儿童将会失去生活的场所。这是最不应该发生的事。

2011年夏天和2012年冬天,我用橘由步这个笔名分别在《周刊朝日》上刊登了题为《受虐待儿童的后来》和《受虐待儿童的后来·续篇》的报道,合计连载了8次。这些报道从治疗机构、福利院、包括家人之家在内的养父母家等社会抚养的“场所”揭示了问题所在。我想顺便说一下,当时采访的部分内容成了本书的精髓。

最后,我想给大家讲一下沙织的近况。她听取了第二章中出现的“大家的泽井家”的友纪的建议,主动开始行动,联系当地的儿童庇护所,想要切断虐待的连锁反应。

《母亲》剧照

在这一过程中,据说她和某个福利院的院长面谈过。

在本文的最后,我想放上沙织发给我的邮件。

“院长面试过很多孩子的妈妈,他非常理解我的心情。从那以后我的眼泪流个不停。我真的很努力了。在快要泄气的时候,你和友纪女士在背后推了我一把。那一刻,我第一次感到自己并不孤独。不行了,眼泪又流出来了。”

本书之所以能够面世,多亏了各位爽快地接受了像我这样的外部人员的采访。爱知儿科的各位大夫以及工作人员,儿童福利院、婴儿院、情绪障碍儿童短期治疗中心的各位职员,各位养父母,还有本书的主人公生活的家人之家的各位,我要向你们表示衷心的感谢。

我看到大家努力的身姿,深受感动。我心想,这是多么辛苦的工作呀。可是大家全都带着爽朗的笑容回复说:“我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啊。”正因为如此,我想要让世人了解,那些遭受过虐待的孩子生活的地方,绝非“特别的人打造的特别的场所”。我想把各位所在的“场所”与我们普通人所在的“场所”连接起来。因为我相信,为了那些深受伤害的孩子们,我们一定也能“做些什么”。

沙织,真的很感谢你把自己的痛苦经历讲给我听。为了无愧于你的勇气,今后我也会继续坚持写作,写出不辜负你的好意的作品。

黑川祥子

2013年10月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不知道自己生日的女孩》

[日] 黑川祥子 著,孙逢明、王慧 译

ISBN:9787532794386

定价:52元

出版时间:2024年3月1日

上海译文出版社

内容简介

童年遭受的虐待可能伴随一生。身体上的伤口有愈合之时,心灵的创伤却极难修复。受虐儿童往往陷入精神的困境。

美由经常画自己被关进笼子里的画。她会把金鱼、蝾螈和仓鼠装进瓶子和盒子里,事后却毫无记忆。

雅人总躲在窗帘后面,不理会任何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拓海认为人与人之间只有“非输即赢”的关系,总想用暴力让别的孩子屈服。

明日香即便遭受过虐待,也渴望和生母一起生活。因为生母一句不负责任的承诺,她处处为难养母,只为了“回家”。

被亲生父母抛弃,也没有从继母和养父母那里得到过爱的沙织,成年之后惊觉,她似乎不懂得如何爱自己的孩子……

在家庭式抚养机构“家人之家”,身心受到伤害的孩子与形同养父母的机构经营者、和自己有相似经历的其他孩子生活在一起,学习如何去爱、去信任。

作者简介

黑川祥子,1959年出生于日本福岛县。从东京女子大学毕业后,她先后从事律师秘书、养乐多销售员、素描模特、行业报记者等工作,最后成为自由作者,主要关注与家庭问题相关的话题。2013年,凭借《不知道自己生日的女孩》获第11回开高健非虚构文学奖。另著有《8050问题》《成为单身母亲之后》等。

原标题:《离开原生家庭,只是他们获救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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