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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阿爸

2024-05-10 11:1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2023年5月8日，万玛才旦离世，今天（5月8日）是他逝世一周年纪念日。

2024年5月6日，万玛才旦之子、青年导演、编剧久美成列出席了“亲爱的万玛才旦——万玛才旦文集新书首发”活动。在活动中，久美成列回顾父亲离开的这一年来，他“想得最多的可能是，我觉得我父亲是一个很完整的人。这个世间的所有一切他都经历过，正因为这份完整，他可以有源源不尽的东西去创作，他对这个世界有很完整的看法，即便是在电影行业要面对这么多困难的问题要处理，他也永远是有一颗非常坚定的心。”

久美成列也在这个特殊的日子，完成了一个关于父亲文学作品出版的心愿——小说集《松木的清香》和译作集《如意故事集：代代相传的藏地民间故事》在今天正式出版，久美成列更以编者的身份参与了《松木的清香》的整个出版过程。由此和《乌金的牙齿》《故事只讲了一半》构成了万玛才旦文集。

《再见，阿爸》是久美成列写给父亲的信，作为序收录于《松木的清香》中，今天我们以此文纪念万玛才旦。

蔡欣摄

再见，阿爸

久美成列

一

我想写些什么，但每次看着空白的文档，坐了很久也不知道第一句话应该从何开始。杀青后回到家的那天，我走进后院，想躲开人群独自待会儿。我站在墙脚，抬头看到院子里的那几棵杨树。杨树上的几抹绿色在风中变换着形态，带来一丝惬意。我忽然觉得，这几棵杨树跟您好像，永恒地，静静地仁立在那里，从不打扰别人。而当我们靠近，只是不经意的一瞥，却也能获得难以言说的安慰。现在我坐在庭院里，看着眼前微微晃动的经幡，感觉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和您说点什么了。院子里还有很多椅子，如果您也在，就请坐会儿陪我聊聊天吧。毕竟您走的那天，只是留下了一个慈祥的微笑。但是，我已经习惯了和您就这样沉默地坐着。

时间过去了好久，我听到后院里那些杨树的叶子一直沙沙地响着。很远的地方，公鸡也开始叫了。这些天，我想了很多事情。我一直在想，您在比我小很多的年龄就知道了孤独的滋味，又是怎么一个人坚强地走到现在。我在想，您经历了这么多苦难，为什么在可以歇一歇的时候还要为那么多人的生活奔波忙碌。我心中有了一些答案，但又感觉这些答案什么都说不明白。我想起小时候您带着我在村庄里散步，您指着我们在路途中经过的每一个事物，教我他们的藏文应该怎么念。松树、柳树、杨树、石头、电线杆、摩托车、牛粪、羊粪蛋。一遍又一遍。过了一会儿，您又会指着这些我们刚刚看过的事物再教我一遍。那时候我就在想，您为什么一定要教我学会这些藏文。我还想起有一次我们去看望村里的一位老人，从他们家出来的时候，那只原本被拴住的藏獒挣脱铁链朝我冲了过来。我慌了神。您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挡在我面前朝那只藏獒用力挥了一下，那只藏獒便在您的面前停住了。等藏獒被那家主人带走后，您将手里的石头潇酒地扔在地上，转过身笑着调侃我惊慌失措的样子。今晚我不想跟您说一些伤感的话，我只想这样静静地说说我记忆中您的样子。但时间不多了，就像之前跟您的每次聊天一样，刚要说到一些心里话就会被其他事情叫走。但那些心里话，我们彼此都知道是什么。家人们已经醒来，我也要准备一下去送您最后一程。其他的话，您以后再慢慢听我说吧。

儿子久美成列

2023.6.27凌晨

万玛才旦家中的书架｜蔡欣摄

二

我点了两杯卡布奇诺，一杯是给您的。我专门挑了这个能看到布达拉宫的咖啡馆。如果您不着急，就在这喝完这杯咖啡吧。看着眼前的布达拉宫，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有一次在机场过安检。那个工作人员粗鲁地将我的包从滚动条上扔在我面前。我毫不客气地要求他轻拿轻放，他瞪着我让我再说一遍，我瞪着他重复了我的话。眼看我们要动起手来，您走过来制止了我，让我装好东西离开。离开安检的地方，您说我要收收我的脾气，否则以后会吃亏的。但有的时候，我用同样的话劝您，您却像一头野牦牛一样怎么也拦不住。今天拉萨的太阳很毒，我抱着您绕着大昭寺转了三圈，在大昭寺的正门前朝觉沃佛磕了三个头。路上，我看到那些游客穿着厚厚的羊皮袄在烈日底下拍照，我想您应该跟我一样也在偷偷笑吧。我记得我问过您喜欢什么样的天气，您说您喜欢下雨天。我很疑惑，下雨要打着伞，去哪都不方便，为什么会喜欢下雨天，大睛天多好。直到我去果洛借宿在同学家里挖虫草，看到他的父亲一瘸一拐地走在雨里把马拴好，回来笑着跟我说他也喜欢下雨天的时候，我好像才明白您的意思。这段时间，我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比以前更沉默寡言了。有时候我也想努力多说一些话，但就是说不出来。您走后的第八天，我从贵德回到剧组。我们在白居寺拍摄前，先去佛殿里为您点了酥油灯。从佛殿里出来后，一位叔权说他为我难过，因为我没办法在您身边陪伴整整四十九天。我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但我想，您一定知道我的心里在想什么。我知道我身边剧组的伙伴也明白我在想什么。我的话只是越来越少了。

太阳已经快要落到山后了，最后一点光散落在布达拉宫的上空，很美吧。我的咖啡喝了一半了，您喝了多少？等咱们喝完这杯咖啡就回去吧。但我想喝得再慢一点，我只是想再跟您待一会儿，因为明天您就要顺着雅鲁藏布江去向远方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您还会回来让我陪着您再喝一杯咖啡。下次您不要再找星巴克了，我们去好一点的咖啡馆。要不还是来这里吧，这里还能看到大昭寺的金顶。我记得有一张照片，三岁的我戴着悠的眼镜，在西藏的一座寺庙门口朝着镜头傻呵呵地笑着。您当时看着这张照片笑着说在我还不会说话的时候，您用蓝色的腰带将我绑在背上，朝拜了西藏很多很多的寺院。那是我第一次来到西藏。今天，我抱着您，祈铸，这不会是您最后一次回到这里。天色已经暗了，我喝完这杯咖啡了。谢谢您，咱们走吧。

儿子久美成列

2023.6.27黄昏

三

我感觉已经说不出什么了。

但今天是和您告别的日子，我还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待会儿，再写点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想在拉萨找个能静下心来的地方好难。我来了我们去年一起来过的廓尔喀旅店。从庭院再往里走，有一间古朴的书房。几盏藏式的挂灯发着暖光，三根藏式木柱竖立在书房中央。围绕在柱子旁边的就是几个木质书架，上面零零散散地摆着一些藏文书籍。记不太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您每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就会饶有兴致地观察起这个地方的装修风格。然后指着某个细节对我说，以后咱家也可以借鉴一下。我记得以前装修房子，您和母亲从不跟我商量。但每次我都会有些不满意的地方。直到上了大学，您才把设计的权利分给我。虽然我说你们总算是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但我也明白是因为您太忙顾不上了。过程中，我会跟母亲争论，最后又跟您争论。有时候甚至会吵起来。但等完成，你们笑眯眯的表情又会让我得意忘形。您总是笑着摇摇头，轻声叹口气，说我不知道天高地厚，忘了是谁把我培养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以后，这句话只有我默默地对自己说了。

刚才突然下起了雨，雨声很大，但没一会儿就停了。空气中有了一些树木和泥士的清香，就像今天早晨我陪着您转布达拉宫的时候闻到的一样。我记得刚考上电影学院的时候，我和您去见了一位前辈。他对我说有些事情别人能帮到你，但有些事情只能是孤身一人，那些要翻过去的坎没有人能替你。我当时看到您表情严肃，没有说什么。应该是在隐隐为我担心吧。这段时间，有很多很多人关心我。我很感动。我们会互相拍拍肩膀，紧紧拥抱。我只是感叹，您身边围绕着的怎么都是这么好的人。以后的路，会有很多人和我井肩同行。我会像第一次跟您上山煨桑一样，累了就看看远处宽广的河流，从山脚下密密麻麻的房舍里分辨出家的位置，再边走边笑着爬上山顶。在那里，我们将高声呼喊您的名字，伴随着无数的风马旗飘向更远更远的地方。不用再担心我了，好好静下心来喝杯酥油茶吧。再见，阿爸。

儿子久美成列

2023.6.28夜

《松木的清香》

有如松木，历久弥香

《松木的清香》是万玛才旦遗作小说集，收录和整理了作为小说家的万玛才旦在文学创作的不同阶段具有重要意义的12篇代表篇目，含生前尚未出版的小说遗作《松木的清香》、小说创作处女作《人与狗》、汉语小说成名作《流浪歌手的梦》、电影《寻找智美更登》的同名小说等……其中篇目经由万玛才旦之子、青年导演久美成列编选确定，以久美成列写给父亲的信《再见，阿爸》和陈丹青撰写的怀念文章《亲爱的万玛才旦》分别为序言和跋，力图还原一个真实赤忱、才华横溢、天真悲悯的经典作家及其文学遗产。

作为中国百年影史藏族母语电影的开创者，万玛才旦“创造了藏民族的电影和小说双子座的高峰”，他无意为我们展现异质性的藏地奇观与陌生化的魔幻想象，在他的文字与影像里，我们看见的不过是一个真实、贴切、平常、温情的雪域高原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那些纯净心灵。在《松木的清香》这部小说集中，万玛才旦以原乡人的内部视角，为我们全方位展示了一个在地的藏地。他的笔触克制、天真、澄净，知世故而不世故，笔下的文字流露着含蓄清冷的宿命感。他从脚下的土地出发，以日常的藏地故事写起，通过这种不加掩饰的真实与敞开，召唤我们一同进入与奔赴那一场场雪域浪游般的内心朝圣之旅。

《松木的清香》目录页

在这十二幕奇妙旅程中，有万玛才旦钟爱并不断复写深化的“失落与寻找”主题——在被风吹过的西藏大地上，我们跟随镜头与车队，寻找业已失落的藏地精神，寻找散落天涯的民间文化；在飘扬的歌声中，我们跟随流浪歌手的脚步，寻找那个虚无缥缈的梦中人，寻找我们一生所托的精神原乡。尽管往往以遍寻不得而告终，但旅途中的故事与成长却比终点与结果更为重要。其中也有以孩童视角书写天真懵懂的少年情事——走进丹增的突发奇想、走进昂本的“白日梦”、走进乌金蒙着眼睛的漫长一日。还有以梦境或寓言贯穿全篇，于荒诞中流淌人生的无常之感；更有探讨人与自然、人与万物生灵、人与人该如何共处的追问与反思……在这些诗意的旅程中，万玛才旦为我们重构了宽广高远的精神故土，捍卫了普世的生存智慧，融在这些文字里的混沌与灵性，有着软化和松动坚硬现实的力量，展示了他对生命的理解和对故乡的深情，并以文字的琥珀留存下来，继续温情守护每一位听故事的人。

《如意故事集》

藏地版“一千零一夜”

《如意故事集：代代相传的藏地民间故事》收录了万玛才旦编选、翻译的藏地民间传说尸语故事。《如意故事集》以藏地民间传说尸语故事中能使人间遍地金银、世人增寿百岁的如意宝尸为引，收录了二十四则如意宝尸说给背尸人德觉桑布听的动人故事：鸟衣王子、猪头卦师、魔鬼兄弟、迁魂术法……一则则扣人心弦的故事惹得德觉桑布频频发问，如意宝尸借此一次次逃回山洞，德觉桑布也一次次重新开始，循环永无止尽，如意宝尸口中的精彩故事也一个又一个地接续流传下来。这一连串如意宝尸讲的故事也叫“尸语”，在民间广为流传，因其幽默诙谐，又有着贯穿始终的传统价值观，堪称一部微缩的藏族版《一千零一夜》。

为了更好呈现这些连环嵌套的古老故事，书中篇章页特邀藏族艺术家吾要绘制插画，并配以文中出现的藏文谚语，供我们回味如意宝尸的醒世箴言。

《如意故事集：代代相传的藏地民间故事》内页

在小时候还没上学之前，万玛才旦就接触到了很多民间故事，藏地的精怪传说、史诗故事、宗教典籍代代相传，形成了极富魔幻色彩与地域风情的民族文化。进入北京电影学院之前，万玛才旦就读于西北民族学院（现西北民族大学）藏语言文学专业。这一专业涉及领域丰富庞杂，万玛才旦在这里要学习文学、历史、语言、宗教、民俗等相关知识，甚至连天文历算也要学。也正因如此，藏地深厚的传统底蕴与民族宗教文化深深浸染了万玛才旦日后的创作。

每一则民间故事都是浓缩古老智慧的结晶，是民族传统文化的瑰宝。万玛才旦曾说，人们将“听到的故事讲述转述给别人听，这是一种文化传统。而到了现在，这种传统正在慢慢消失”。在传统文化逐渐式微的今天，万玛才旦希望通过将这些代代相传的藏地民间故事重新翻译、编选，将失落的民族星光重新点亮，把古老的智慧记忆再次唤醒，让蕴含在文字里的传统文化遗产重新焕发活力，并作为一份难得的精神财富，为当下精神贫血的时代注入慈悲与善念，由此一直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