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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建新:看不见的发生 | 花城短篇

2024-05-10 11:1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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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于建新

导读

王一平是县公安局的档案员,难得出一次现场,是算命瞎子夏伯海和妻子的命案。案件后来变成悬案,此后王一平也被下岗。为了谋生,他给妻子的小吃店打下手,夫妻双方地位发生了变化和疏远。而这个时候,王一平认识了能为他指点一二的算命先生何仙,让他对生活又有了期待。

看不见的发生

于建新

王一平回到档案室,刚刚坐定,电话响了,是局长打来的,要他手头工作结束后,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

搁下电话,王一平根本没去想电话的事情,先喝水,一直喝到打嗝,往椅背上一靠,摇摇头,摸摸肚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才舒服。

这一下午!

一周前,家住东园新村121-101的夏伯海和他的妻子,被人杀死在家中。这夏伯海在县城,也算是个名人,都叫他夏瞎子,也有人叫他夏半仙。今年七十多岁,无儿无女,打卦算命一辈子,钱多得用不完。接警后,局里派出了最强的人员,组成专案组,力争早日破案。现场很干净,没有一点搏斗的迹象,人是被勒死的,没有挣扎的痕迹。家用和摆设都没有被翻动过。只有一条,夏伯海的钱和支票去向不明。据调查,在他生前,附近的建设银行,都是隔三五天上门,把钱办成支票,再交给他,至于他如何保存他的钱和支票,就成了一个秘密。大概情况就是如此。县局上报了市局和省厅,今天上午,市里和省里的公安系统,都派了专家下来,王一平就被派去做服务工作。

王一平在县局,是一名档案管理员,归办公室管理。为人随和,不事张扬。所以日常的一些琐碎的杂事,都是他做。譬如领导来检查工作,他是摄像和记录。开大会,他是布置,包括写标语、做姓名牌、倒水等。搞活动、搞宣传啊,他写稿子,领导修改,然后打印、分发、鼓动。总之,局里一切大小事情,你都可以叫他,他都会完成得高高兴兴。没事的时候,他就坐在他的档案室里,看看书,练练字,写他的工作日志,从不串岗。他从部队复员,分到县局,就有这记工作日志的习惯。一开始是为了工作需要,简单地写几个字,记记流水账,以便领导问到某些问题时,可以很快地得到答案。时间长了,就成了习惯,有时也写几句感慨之类的话。

说是服务,其实就是帮着买烟,买饮料,买点心,在生活上照顾好专家,名义上却和刑侦队员一样,叫出现场。今天也是。跑前跑后地,十几趟。和以前不同的是,今天出现场,感觉很怪异,进了屋就觉得有一股阴气围着自己转。那门也特别,除了大门,屋里所有的门,都是弹簧的,不要用手,用脚一踢就开,人一进门就关上了,也没锁。

市里和省里的专家们,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倾听汇报,勘查现场,也没有得出一个倾向性的结论。最后就在现场开的总结会,一致认为,是流窜作案,未及劫财,仓皇逃窜。王一平做的记录,写成报告,存到了档案室里。随后,专家们就被小车接走,去潇洒了。王一平和几个刑侦员,再次给现场做了保护性的措施,忙得满头大汗,口干舌燥,这才有回到档案室的那一幕。

王一平看看表,快到下班时间了,想起局长的话,起身,关门的瞬间,想起了下午看到的门,隐隐的一种不安袭来,全身一阵战栗,听得门“咔嚓”响起,人才恢复原样。

局长找王一平的事情,还不是件小事。

今年,局里进行人事制度改革试点,各个科室实行岗位末位淘汰制:被淘汰的人,先集训一个月,在这一个月之内,自己找科室;一个月之后没有科室需要,就回去歇着。前三个月发全工资,后三个月发一半工资,半年后下岗。

王一平的档案室,归办公室管辖,共五个人。淘汰的名额,落在做得最多的王一平身上。

局长找他谈话,是做做他的工作。明天开始集训,要把手头的工作先办个移交。

话说完了,就是很长时间的沉默。

王一平很委屈。

局长也知道他很委屈。

在办公室,王一平最勤快。勤能补拙,但勤不能补缺,缺就是没有。他们有后台,怎么能说呢?

电话响了,从对话中可以知道,是省市的专家们,在等着局长去开席呢。王一平很自觉地站起来,只在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这帮炳生!

王一平推上自行车,汇入了下班的人流。夏去秋来的傍晚,天黑得很快,王一平的心,也随着天色的渐黑,而愈加沉重。他平生第一次,觉得心里发堵,有一种走到十字路口不知何去何从的感觉,当然是人生的十字路口。

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天已经全黑了,可街上的行人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愈来愈多。汽车的鸣笛声、人群的哄闹声、街边的音响店里肆无忌惮的流行歌曲声,加上色彩缤纷的灯光,把街市衬托得白昼一样。王一平减慢了骑车的速度,第一次带着心,去观察周围的生活,才知道,自己真的落伍了。记得“文革”时,“四人帮”有一句话,是批判知识分子的,说他们只知埋头拉车,不知抬头看路。对照对照,说的就是现在的自己。这十几年,王一平只生活在自己的圈子里,是自己给自己编织的理想的圈子,跟别人毫不相干。按他的话就是,人活着容易啊,一天三顿吃饱,衣服裤子穿暖,晚上一觉到天亮,还想求什么啊!现在呢,生活要被打破了,圈子也就要被打破了,怎么办?王一平想起,前不久,在某个电视节目上,有个嘉宾说的一句话: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当时他还不以为然呢。现在这句话,却成了王一平心情的最好的注解。

关键的关键是,回去怎么跟瞿燕说?

瞿燕是他的妻子,去年下的岗,一直没找到工作,心情难免不愉快,每当此时,王一平安慰她,用的那句话是:“不是有我么!”

现在,“我”也没有了。

快进新村的大门时,就听得后面有人大声地喊叫:“换煤气啊!换煤气啊!”

王一平忙躲到一边,后面的电动三轮车,呼的一声,从身边飞过,骑车的人根本不管这些,飞快地骑车,大声地叫喊:“煤气换吧!煤气换吧!”

每天晚上,每个新村,每隔个十几分钟,都能听到这样的叫喊声。都是一些下岗工人,找不到工作,只好挣一份辛苦钱,为的就是那一口到嘴的饭。

看着他消失在暗夜中,王一平忽地心情开朗起来了,想什么想啊,炳生啊!大不了换煤气好了!再说了,不是还有半年时间么?他决定先瞒着,不跟瞿燕说,哼着歌就回了家。

这才是日常状态的王一平。

晚上的工作日志上,王一平写了几个字:末位淘汰,下岗。

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夏伯海的门。

一个月的集训,明天就要结束了,仍然没有哪个科室和王一平签上岗协议。也难怪,他会做的事情,别人都会做,只是以前不肯做而已。现在不同了,只要能保住饭碗,什么都抢着去做了。

这个晚上,王一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了。往事没来由地,突现到了眼前。

十几年前,和王一平一起从老家到省城当兵的人,共有十来个,都留在了省城,就王一平回了老家。回家的理由,就是为了瞿燕。那时的瞿燕,在本城的家具厂做设计。小小巧巧,笑容可掬,神态迷人,讲话细气柔和。王一平与她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一见之下他就被迷住了。记得那时她还有个对象在谈,是她的同学,叫周什么生的,因为自己的军人身份,也因为自己的诚心和自己的牺牲,才愿意跟了自己。回老家前,战友们都劝他,不要回家,小地方没有前途。王一平犟嘴,说老婆是个好人,不容易找到。本来我们就是小人物,有什么前途可言,吃饱穿暖就行。战友们都笑,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现在呢,吃饱穿暖成问题了,怎么办?

王一平又翻了个身,心想,这么好的老婆,要跟着自己吃苦了,怎么对得起她啊!

王一平在迷迷糊糊中睡去了,梦中,王一平好像置身于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房间里,空无一物。只有两扇门,一前一后,在晃荡着,一刻也不停。一个没面目的人,在对自己说话,不清楚内容,像是在替自己算命。王一平心里挣扎:我不信命的!醒了。长出一口气,奇怪,在暗夜中,面前有两颗眼泪,在发着幽幽的蓝光,至天明才散。

集训结束的那天下午,王一平来到档案室,整理一下私人物品。公安局有两幢大楼:旧楼在后,是七十年代的杰作,像炉灶;新楼在前,是九十年代的大手笔,像麻将。档案室在旧楼的一楼,最西面,是炉灶的脚了。东西都归置好了,正要锁门,办公室的小周急急跑来:“快点,你老婆和局长吵架了。”

王一平根本不信!

瞿燕是个从无高声的人,和自己结婚至今,从来没有吵过架。况且,这十几年,她到局里也就两三次吧,都是局里到年底,组织职工家属来聚餐,发慰问金,才来的。她与局长么,只远远地照过面,也许敬过酒,怎么会吵架呢?

局长的办公室在新楼,三楼最东面。王一平爬上三楼,到了楼梯口,真的听到了老婆的声音,很锐利,是十几年的总和:“我家王一平哪点不好啊?到局里十几年了,最好的年纪都送给了你们,做不动了,就一脚踢走,还有没有良心啊!你们想想,我们夫妻两个,都下岗,儿子读书怎么办?我们的生活怎么办?你们摸着良心想想!我就晓得,我家王一平不是事情做不好,而是事情做得太好了,抢了你们的风头。他嘴是笨,心又不坏。你们这样,对得起哪个啊?”

王一平站在楼梯口,脚是挪不动了,心也停跳了一般。没想到老婆这样理解自己。这不是吵架,也不是摆功,全是实话,眼泪都要掉了。王一平一刹那,觉得时间不属于自己了。自己已经飞升成仙,能看见自己美好的未来了。

当晚,王一平吃过晚饭,坐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看着周星驰的《少林足球》。他最喜欢看周星驰的电影,一部也没落过。瞿燕很响地洗碗、拖地,王一平只当不知道。看完上床睡觉了,王一平想想白天的事情,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喂喂,瞿炳生,看不出来呀,还会吵架了。你怎么知道的?”

瞿燕狠狠地用手掐了王一平一把,把他掐得叫疼,才松手:“你个王炳生啊,一直瞒住我,挺有本事呀。还笑得出来?你就不担心?”

这里的炳生有个出处。

王一平和瞿燕,都是县城东面的汤庄人。集镇上有个精神病人,破衣褴褛,疯疯癫癫,没人知道他的来历和岁数,只知道他叫炳生。十几年前,两人刚谈恋爱的时候,极熟之后,相互开玩笑,就称对方为炳生,沿用至今。现在的含义更加宽泛了。高兴也叫,吵架也用。做事情得体也搬来夸,做坏了事情也挪来霉。但有一点,只有他们夫妻之间才用。

“我本来担心的,今天听你跟我们局长一吵架啊,我倒不担心了。几十年都过来了,想想有什么没经历过啊。再难也不会难过我们刚结婚的时候吧,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再说了,不是还有半年的时间么?还有,我们一起下岗也好,搭个帮做做小生意总可以的吧。你以前一个人,不是想开个小饭店么,现在有我做下手,不是好事么?”

确有此事。

去年瞿燕刚下岗,失落感极强,天天起早摸黑地去找工作;一个月下来,没有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又吵吵着要自己开个小吃店,因为老丈人是厨子出身,从小耳濡目染,对付个小吃店绰绰有余。

“开小吃店?你做下手?你会做什么?算了算了,跟你十几年了,你的狗脾气我不晓得?不管遇到什么事情,总往好处想。一点也不晓得愁愁。万一小吃店搞不好呢?儿子就要上高中了,要几万块钱呢。”

“没有万一的。就是真的有万一,也要等万一来了再说啊!你看着好了,说不定我下岗,还有好事情等着我呢!”

“好处?乖乖!难不成天上掉钱给你!你就不再到局里想想办法?再找找局长么。都怪你个臭炳生,平时就是闷嘴葫芦一个,只晓得死做,一点光光漂漂的话都不会说。现在怪谁?”

“你才是臭炳生呢!我又没怪你,”王一平身体一转,“我就不信找不到工作!”

两个炳生背靠背睡了一晚。

第二天,王一平独自一人,把所有的中介机构、招工单位,以及自己认为可以一试的地方,都跑遍了,才知道太乐观了。就一条,年龄。都要三十五以下的,自己四十出头了,全卡住了。再有能力也不要。

这下心虚了。

瞿燕其实也没闲着,第二天,背着王一平,又去局里找局长了。这回不是吵架,是哀求。别说哀求,哭求也没有用了,局长很客气地说着话,但意思很不客气——不行!

真的要被逼着开小吃店了。

小吃店么,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要看什么人来做的。早晨么,浇头面和稀饭,再包点馄饨充充数,早饭就能对付了。中午和晚上,弄几个特色小炒,要别的小吃店没有的。瞿燕有,她有拿手菜,像五香素鸡、猪爪汤、红烧大肠、鲫鱼炖蛋,都做得不错。在小吃店,可以拿得出手的。再会几个素菜,客人就可以满足了。

现在,最严重的问题来了。

开在什么地方呢?店面是很重要的!小吃店,没有市口,早市就先没了。最好呢,在新村附近,或者是大单位的附近;最好呢,没有别的店在;最好呢……

夫妻两人结伴而行,一个新村一个新村去转。在最老的虹桥新村的南门,找到了门面。二十几年前,虹桥刚建的时候,算是在小城的郊区了,现在啊,已经是城中心的小区了。南门一排门面房,是物业公司搞的,对外包租,十四个平方,一年一万二。王一平看中的,是紧靠大门的那一间,位置不错,马路对面还有个职校,能赚到学生的钱。一进大门,就是住户,非常理想。交了定金,定了。九月二号,“燕燕小吃店”正式开业。

还真就不错!

主要是瞿燕的手艺不错。

早饭,职校的学生,喜欢来喝豆浆,自己磨的,原汁原味。有咸的,有甜的,还可以冰镇,再弄根油条,费时费事,别的小店没有。菜肉包的馄饨,汤是大骨头煨出来的,成本高,别的小店舍不得。面的浇头就更精致了,别的小店是常见的雪菜肉丝、青椒肉丝,瞿燕做的是茭白肉丝和藕片肉丝。别的小店牛肉用边角料,瞿燕都用牛肘子。别的小店肉丸是肉一半面一半,瞿燕做的是全肉丸子。再说她的几个拿手菜。像五香素鸡,素鸡要紧扎,才有嚼头。走油锅要菜油,色拉油没香味。放的葵香是大葵香,不是小葵香——小葵香有药味,影响素鸡的味道。煨素鸡的汤是肉汤和骨头汤,用水煨就差远了。这么一来,燕燕的素鸡就与众不同了。其他如大肠,别家用洗洁净洗,把大肠本身的鲜味和肉香洗没了,燕燕都是用石碱慢慢打,既干净,也不影响大肠的味道。譬如猪爪,一定要先过一遍水,爪前面的甲一定要去掉,不然会有猪屎味。放冷水小火慢煨,最后烂了要放点菜油,既美观,引起食欲,又能去腥。总之,燕燕的菜啊,在细节上多下功夫,只一个月,就在所有的小吃店中小有名气了。引得各路吃客纷纷登门,点名要吃。瞿燕就忙不过来了。王一平这辈子,这双手,握过枪,拿过笔,扛过摄像机,抱过孩子,还洗过衣服,就是没有拿过锅铲。只会洗洗菜,洗洗碗,还老洗不干净。只好雇个下手,叫小陆,一个不爱说话的小丫头,王一平就显得没事做了。

转眼就到了十月底。

天阴着,云像黑雾,在高高的天上,飘啊,荡啊,魂不守舍的样子。夫妻两个忙完早饭,小陆在洗碗。二人都没食欲,王一平喝着咸豆浆,瞿燕喝粥。王一平忽然闻到一阵香味,是香水的那种香,凑到瞿燕身边,是她身上的。

王一平奇怪了:“你买的?”

瞿燕:“买的。不好吗?”

王一平:“不是,就是不习惯。我不记得你用过。”

瞿燕:“上灶,去去腥;萎了,闻闻,去去乏。别人也惬意,自己也精神。”

王一平:“我就是奇怪。”

瞿燕:“你要不想我就不用。”

王一平抬起头,又看到了口红,心想:真怪。

嘴里却是:“你用吧。”

看着怪。

心里说。

……

未完

责任编辑:许泽红

于建新,笔名老于头,1967年生人,江苏金坛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感染科医生。小说有多篇在《天涯》《花城》等期刊发表。短篇小说集《和灵魂一起守夜》由译林出版社2016年3月出版。长篇小说《感染科医生》,由花城出版社于2020年11月出版。

End

编辑:许阳莎

视觉设计:邢晓涵

原标题:《于建新:看不见的发生 | 2024·2·花城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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