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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思和:我与巴金先生的交往

陈思和/口述
2018-12-21 15:36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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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思和(右)、李辉和巴金(左)在1990年代。

我不是一个爱做笔记的人。有许多事情发生,当年仗着年轻记性好,好像什么都可以清清楚楚地保存在脑子里。但最近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比如,我是什么时候第一次谒见巴金先生的?我一直以为在1980年的秋天,因为那一年我与李辉的第一篇研究巴金的文章刊发于《文学评论》(大约是五月份),还得到过巴金先生的首肯,于是我记忆中就好像在那一年的深秋,我与李辉上门拜访的。那时候也没有拍照留念,记得巴金先生穿的是蓝布中山装,似乎是天气转凉的时候。我一直这么记忆,还写进了一些文章里。但是最近问及李辉,他查了当年日记,竟是1982年1月7日。那时候我们已经毕业,马上要各奔东西了,李辉被分在北京工作,想在临行前见一次巴金。于是,由李小棠兄安排(我们都是同班同学),我们俩才第一次走进武康路113号巴金先生的府邸。

我们与巴金先生说了些什么?我没有记录,李辉是有的,他如果回忆起这难忘的一幕,一定会有重要的细节披露。但我却没有太具体的印象,留下的第一个印象是,巴金先生那天身体不好,似乎是感冒了,还有些发烧。我们谈话中,有人进来为巴金先生注射针药,巴金先生起身到客厅外面的过道里去了一会,又进来与我们继续说话。那时候巴金先生已经是七十八岁的老人了。我们的探望当然是早几天就约好的,并不知道那天他会感冒发烧。但巴金先生没有因此拒绝两个陌生的年轻人上门打扰,小棠兄也没有告诉我们。所以当他走出客厅打针的时候,我俩惶恐的心情可想而知。

记得我们说起了无政府主义。那时候离“文革”还不远,巴金在“文革”中被批斗的主要罪名,就是无政府主义。“文革”有一段时期为了制止群众武斗、派仗和打砸抢等失控局面,《人民日报》还专门发表社论要批判“无政府主义”,那时人们认为无政府主义就是打砸抢和武斗。后来林彪倒台了,“四人帮”倒台了,批判他们极“左”路线时也总要联系他们“煽动”无政府主义思潮的罪行。所以,直到“文革”结束“抓纲治国”的年代,无政府主义仍然是作为敌对的反动思潮看待的。有的学者写文章为巴金辩护,认为巴金一生追求反帝反封建,与无政府主义无关;说巴金是“无政府主义者”,那是“四人帮”对巴金的陷害。我们那时正在研读巴金的著作,在贾植芳教授的指导下,不仅读到了巴金早期许多与无政府主义相关的文献,还直接阅读了克鲁泡特金等人的无政府主义著作,才弄明白了无政府主义是一种社会主义思潮,它以激进的姿态反对资产阶级国家机器,在理论上反对一切国家形式的强权和专制,认为国家只能是统治阶级压迫人民群众的工具(阶级斗争的工具),它的基本立场是站在被压迫者的一边。因此,在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以前,无政府主义作为国际社会主义运动的一翼,对中国的知识分子产生过重要的进步影响。这样理解无政府主义,比较贴近当时的真实情况,也可以与巴金一生追求进步的写作活动联系起来了。我们坚持这样的观点,巴金先生也是认可的。那天我们也谈到了这些想法。但巴金先生显然不愿意就这个话题深入谈下去,他有点激愤地挥着手,说:“这别去管它,他们要批判一个对象总是要把无政府主义拖去‘陪绑’的,这个问题以后再说,现在说不清楚。”

巴金先生对无政府主义的这个态度,似乎一直没有变,他始终以沉默对待自己曾经的信仰。有一年,我参与了巴金先生全集的编辑工作。我向他建议,把他早年编译的一本理论著作《从资本主义到安那其主义》也收入全集,他犹豫了一下就同意了。但是稿子送到出版社后,还是被责任编辑撤了下来。记得巴金先生特意告诉我这件事,眼睛里含着揶揄的微笑,轻轻地说:“还是他(指责任编辑)比我们有经验,我们太书生气了。”那时候我的感觉是,巴金先生写《随想录》也好,编全集也好,他对于自己的责任的理解,能够做什么和不能够做什么,真是清清楚楚,洞若观火。他对现实世界一点侥幸心理都没有,不会因为一些表面的荣誉和声望就忘掉身处的环境。他全力以赴地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并且力图做得更好,但是不抱一点不切合实际的幻想。

巴金先生平时话不多,随着年岁增高,还有健康的关系,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有时候听起来有些含糊不清。而且我也深深理解,像巴金先生那样的高龄和健康状况,他还肩负着沉重的写作任务,还要应付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实在是不堪负担。所以,我虽然住在上海,但有事情一般是通过小林、小棠转达请示,尽量不去打扰他。1989年11月,巴金先生八五诞辰,复旦大学和上海作家协会在青浦举办第一届巴金学术研讨会,来自各地的代表有五六十人。我参与了会务。巴金先生当时身体已经很差了,心情也不好。他表示,除了个别老朋友外,他就不接待与会代表了,要我尽量阻止代表们上门看望。我把这个意思转达给会议主持者,在会上也不断宣传,果然没有代表在会议期间私自去见巴金先生。可是到了会议的最后一天,有一位代表声泪俱下地站起来呼吁: 我们既然到了上海,就是到了巴老的家门口了,我们为什么不能去见见巴老?当时群情激奋,我再也无法阻拦大家去见巴金先生的愿望,于是就把大家的意愿转告小林。小林征求过巴金先生的同意,请与会代表集体去武康路巴金府上。我感到自己没有完成巴金先生交给我的任务,很惭愧,就没有跟随大家一起去。后来听说,那天巴金先生坐在客厅里,一个一个与大家握手,合影,折腾了整整半天。大家的愿望是满足了,但我想,巴金先生肯定是很累很累。

巴金先生的身体越来越差,他每年夏天都到杭州去疗养,冬天则回到上海,直接住进华东医院,就不再回到武康路的家里。我去看望他都是到华东医院,那段时间(大约是1990年代初期),他的身体状况比较稳定,亲自读《巴金全集》和《巴金译文全集》的校样,坚持为每卷写跋,还断断续续地写一些怀念老朋友的短文章。其中就有写他早年从事无政府主义运动时的好朋友卫惠林和吴克刚。1994年前后,我正在筹备“火凤凰”学术著作出版基金,想学习巴金先生为文化生活出版社编辑丛书的经验,通过出版活动来践行知识分子人文精神。我就此请教过巴金先生,他很支持我的行动,讲了当年他编辑文化生活丛书的经验,还用患了帕金森氏症的手颤抖地写下“火凤凰”三个字,作为火凤凰系列丛书的题词。我策划“火凤凰文库”,第一本就是把巴金先生在《随想录》之后陆续写成的文章编成一本小册子,巴金先生欣然为它取名《再思录》。等编完以后,我又觉得薄薄的一本,印出来有些草率。就与小林商量,能否取其中一篇短文作书的代序。没有想到,第二天小林就打来电话说,巴金先生已经写好了《再思录》的序。他是躺在床上口述了一篇短文,很短,就这样几句话:

躺在病床上,无法拿笔,讲话无声,似乎前途渺茫。听着柴可夫斯基的第四交响乐,想起他的话,他说过:“如果你在自己身上找不到欢乐,你就到人民中去吧,你会相信在苦难的生活中仍然存在着欢乐。”他讲得多好啊!我想到我的读者。这个时候,我要对他们说的,也就是这几句话。

我再说一次,这并不是最后的话。我相信,我还有机会拿起笔。

1995年1月12日

小林在电话里给我念了这篇文字后,还担心里面所引的柴可夫斯基的话是否有误,回家去查了一下柴氏著作,除了原译文中的“如果”记为“假若”,其他居然一字不差。当时巴金先生患了压缩性骨折,痛苦万分,曾提出要“安乐死”。可是在这篇出口成章的短文里,他竟谈到了柴可夫斯基在民间寻找欢乐的话。可以想象,在病痛折磨下的巴金先生,心的世界仍然是那样宽广。

也就在他患着压缩性骨折,浑身疼痛无法站立起来的时候,中国作家协会要准备开代表大会了。也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考虑,九十多岁身患重病的巴金先生依然被安排继续当作协主席,作家协会的主席团会议也被安排到上海来举行。于是,巴金先生不得不穿上了硬塑背心,坐了轮椅,硬撑着出席了会议,又一次满足了大家的要求。会场上少不了一一握手,应答许多问候。据说巴金先生准备了发言稿,只是低声念了一段,就交给身边的王蒙先生继续念下去。但在会议结束后,他就血压升高,昏厥了几次。病,更加重了。

巴金先生还没有长期住院的时候,他对外界的信息是非常关注的,甚至也关心到我的写作活动。有一次,为了《围城》汇校本是否侵权的问题引起了争论,《围城》的出版单位认为汇校本侵犯了原著版权,代表作者起诉出版汇校本的出版社,并且请了一些大家写文章帮腔。这事本来与我无关,只是偶尔看到一篇文章说,“汇校本”没有被列入目前的出版权法,这是我国“著作权法”不够完善的地方,但又“决不容许有人趁此机会,钻法律的空子”。于是就有了一点想法,窃以为,既然法律有不完善之处,就应该先修订法律,不能在法律以外另设标准来论罪。这个想法与汇校本争论没有多大关系,只是看多了“文革”前和“文革”中法治观念混乱,制造了许多冤假错案而引起的感想。谁知文章刚一发表,马上引来了一位前辈的批评,说我怂恿盗版书;我当然回应了。再过不久,巴金先生让小林给我电话约我面谈。他直截了当对我说,不要写文章了,版权的事,侵权总是不好。我有点疑心是打官司的一方找了巴金先生告状,也可能是老人读到了我的文章而想劝我息事宁人。于是我就把我的意见,包括汇校本引起争论的来龙去脉仔细向老人讲述了一遍,我认为我的文章没有错。巴金先生听了我的话以后,犹犹豫豫地告诉我,出版社确有人让他写文章就这个汇校本表态,他说:“我写是写了一点,主要是谈保护版权的,不过我对他们说了,不要发表,只是表示我的态度。”接着他又连连说:“让他们不要发表,不发表的。”我知道巴金先生在《随想录》里写过保护版权的文章,强调作家对自己作品有权处置发表或者不发表,与眼下的汇校本官司没有什么关系。现在他又写了关于版权的文章(应人之邀),却不让公开发表,也许是怕伤害了当事的年轻人吧。我不知道这篇文章(可能是通信)今天是否还保存在出版社的某位编辑手里。时过境迁,如果能够找出来收入修订中的《巴金全集》,也是一件功德。

巴金先生很早就关心过我和李辉在大学期间撰写的《巴金论稿》的系列论文,那时候我们莽撞无知,把写了或者发表了的论文托小棠兄转给巴金先生过目。我手头还保存了巴金先生亲笔改过几个字的油印文稿,是一篇论巴金文艺思想的文章。至于巴金先生为什么会修改这篇文章,现在已经记不清了。我后来写巴金传记《人格的发展》,写到抗战胜利巴金创作《寒夜》为止,不再写下去。书出版后,巴金先生在病床上听人读完了这部书,约我去谈了一次。他谈话时拿出一张练习簿的纸,上面记了好几个问题,一一解答我在书里写到过的疑问。第一个问题是关于他翻译蒲鲁东的《何谓财产》的下落。这是一部无政府主义理论经典,巴金在1930年全部译完后交给了商务印书馆,但没有出版,巴金先生也没有再提起这本书。我在传记里说,这部书稿送出版社后就“不知下落了”,巴金先生就告诉我,出版社收到书稿后搁着没有安排出版,后来遇到“一·二八”战事,书稿大约就此毁灭了。其他还有一些问题,都是他在听人读这本书时陆续发现的,就记下来告诉了我。他还问起为什么不写下卷,我主要是感到资料不足,但还有一个顾虑没有说出来,巴金先生还健在,我觉得就写完他的传记,似乎有点冒昧。就这样把这事拖了下来。有一年我曾经打算把下卷续完,还告诉了巴金先生,他很快就把这个事情告诉了他老弟李济生先生,李济生先生遇到我时还特意夸奖了我,鼓励我赶快写出来。但是,做事拖拉的作风使我迟迟没有提起神来,终于辜负了巴金先生的期望。

要说到辜负巴金先生的期望,我还想说一件难以启口的事情。这件事我至今想起来还是非常心痛。巴金先生在《全集》第二十卷的跋里写了这么一段话:

树基:

《炸不断的桥》的目录已在六六年日记中查出,抄给你看看。

目 次

并肩前进(代序)

美国飞贼们的下场

越南青年女民兵

炸不断的桥

重访十七度线

一块头巾

明亮的星星

向胜利的旅行

红缎盒

见闻·感想·印象

附录: 春天的来信

后记

《明亮的星星》等五篇给丢失了。《春天的来信》的改定稿也丢失了,不过江南的原信还登在《人民文学》三月号上。这个集子的《后记》是六六年四月二十六日写成的,第二天我就把集子编好托济生转给上海文艺出版社。

没有想到不久我就进了“牛棚”,待到十年梦醒,手稿回到身边,一放就是几年,我连翻看它们的兴趣也没有。后来编印《全集》,找出旧稿拿去复印,终于丢失,仿佛命中注定,我毫不惋惜,倒觉得心上一块石头给搬开了。欠债的感觉少一些,心里也轻松些。……

这里所说的《炸不断的桥》中五篇稿子“复印终于丢失”,是我造成的严重事故。当时巴金先生在编全集的第十七、十八、十九、二十等几卷,我和李存光分头帮他搜集和影印相关文献。一天巴金先生把两部旧稿交给我,一部是中篇小说《三同志》,是以朝鲜战争为题材,另一部就是散文集《炸不断的桥》,以越南战争为题材,都是手稿,交给我去复印,准备编入全集。关于《三同志》,巴金先生还特意写了一个纸条,上面写了:

废品,《三同志》,1961年写成,我写了自己不熟习的人和事,所以失败了。这是一个惨痛的教训。

巴金

90年1月8日

我拿到稿子,马上去学校复印了。但正是这个时候我在搬家,忙着整理东西,我怕一些珍贵东西丢失,就特意把这两部手稿连同复印件,还有一些其他待印的旧刊物、旧稿,还有我导师贾植芳先生准备整理回忆录的文献资料,这些我所有家当中最最重要的东西,都集中在一个袋子里,专门放开来。结果真“仿佛命中注定”,等搬完家,什么东西都没有丢,偏偏这个最重要的袋子找不到了。当时我的绝望和沮丧是他人难以想象的。记得那天我在荒芜的马路边仓皇奔走,天色一点点暗下来,仿佛要压下来似的,真是欲哭无泪。我无法面对我人生道路上最最重要的两位老人,也无法弥补那些丢失的文献资料和手稿。不幸中的万幸是我影印了《三同志》以后,把复印件放在身边阅读,总算没有丢失。《炸不断的桥》里的散文作品,有六篇曾经发表过,剩下的四篇散文和一篇后记,由于我的失误,永远地消失了。

我不知道如何向老人交代这个事情。无奈中我找了陆谷苇先生,与他商量。谷苇先生是我人生道路上提携过我的师长,长期以来一直关心我的成长,他也是长期关注和报道巴金先生的著名记者,发表过许多重要的报道,如巴金先生完成最后七篇《随想录》的消息就是他首先报道的。谷苇先生竭力安慰我,鼓励我先去找李小林商量,请小林寻机会转告巴老,认为这样比较稳妥。我采纳了他的建议,第二天就去找了小林,难以启齿的事情终于向小林吐露了。我在这里真心赞美巴金先生树立的良好家风,小林听了我的陈述以后一句责备话都没有,反而要我安心,让我写一封信把情况说明一下,由她交给巴金先生。过了几天她又打电话来,要我去家里。我知道巴金先生已经原谅我了,但还是毫无自信地走进了武康路113号。那天小林和李济生先生都在场,巴金先生坐在沙发上,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样的事情都会发生的。不要紧。”接着,老人用安慰的口气说,他有日记,记下了《炸不断的桥》的篇目,可以把篇目保存下来。一场对我来说是天大的灾难,也是心灵上一道被重重撕裂的伤口,就这样被老人轻轻地抚平了。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恩师贾植芳先生家里,当我把丢失资料的事告诉了先生的养女贾英,再由贾英告诉先生,那天我去先生家,先生、师母和贾英都围坐在客厅里,先生就对我说:“搬家就等于失一场火,总是要损失的。只要人没有事,健健康康的,就好。”

这个事件,是我的人生道路上的一次重大挫伤,但老人的高风亮节,对我如何做人的教育,是一种极大的提升。我从此养成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做事习惯,努力克服内心的骄傲以及自以为是的恶习。尤其是与巴金先生和贾植芳先生两位老人有关的工作,我确是容不得再发生一丝一毫的差错。有些不了解我的年轻人常会抱怨,以为我做事过于较真,对没有事必躬亲的事情总是不顺眼,不放心。那就是因为——只有我自己明白——即使献出我的全部生命,我也难以报答老人的知遇之恩。

2014年9月27日,写于巴金先生诞辰110周年前夕

口述人简介

陈思和,1954年生,当代最富有人文情怀和探索激情的学者之一,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复旦大学文科资深特聘教授,现任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主要从事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和中外文学关系的研究,以及当代文学批评。主要著作有《陈思和自选集》《中国新文学整体观》《人格的发展——巴金传》《巴金研究论稿》和系列编年文集等20多种;另主编有大学通用教材《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著名人文丛书“火凤凰”等。

陈思和新作《星光》书封。

(本文选自陈思和新作《星光》,东方出版中心2018年7月出版。原题:我心中的巴金先生)

    责任编辑:田春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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