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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豆瓣书店:倒闭之后,离开之前

2018-12-22 12:0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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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 | 李天涯 张星翼 陈以衡 薛镕江

文字 | 李天涯

编辑 | 王伊文

“书店十一年长跑结束了。”

11月27日,豆瓣书店武大店的店长茉莉在朋友圈发布了书店即将关门的消息。第二天,书店开始清仓,全场4.9折。

豆瓣从没有过这么多读者。临近中午,还有近十位读者挤在不到20平方米的屋子里,转身都艰难。兼职多多麻利地把每本书的价格录入系统,收款装袋,放书签。茉莉穿梭在书架间,不断调整被打乱的书序。

尽管已有准备,多多知道倒闭的消息时还是“懵了”。店里的音乐跳到《骊歌》,“都知欢聚最难得,难奈别离多”。多多坐在收银台前,背对正在挑书的读者,无声地哭了起来。

从北京到武汉

豆瓣书店位于八一路,紧邻武大南三门,专营出版社库存书。2万多册书籍,多按5-6折出售。若想实现收支平衡,每天的营业额至少要有六百块,但书店生意最好时,每月的流水也不过两万。很长一段时间里,武大店需要依靠北京总店的补贴,完全是“人为撑着”。

2003年,卿松从北京大学毕业,在北大南门的“风入松”书店找了一份兼职。90年代,民营书店发展进入高潮期,北大哲学系教授王炜创办的“风入松”是当时颇负盛名的学术书店。在这里,卿松遇见了自己的妻子邓雨虹。

在“风入松”工作了两年,卿松夫妇打算单干。他们在北大周末文化市场接手了一个书摊,这是豆瓣书店的雏形。2005年,两人在成府路万圣书园旁租下一间屋子,“豆瓣书店”正式挂牌营业了。

起初,卿松夫妇计划在每个城市的大学边上都开一家书店。2007年,豆瓣在四川大学、西南大学和武汉大学附近各开了一家分店。但因为经营不善,一年内就关了两家,只剩下了武大一家分店。

2013年,武大店的店长要回老家,在豆瓣小组里发帖 “寻人”,茉莉看到,投了简历。有朋友劝她,书店不是她想象中的“咖啡厅”,是“老爷爷干的活”。但茉莉不介意,想到能和书在一起,“挺开心的”。面试当天,她精心化了妆,还特意贴上假睫毛,结果卿松只问她喜欢看谁的书。双方一起吃完一顿大盘鸡,茉莉就成了店长。

今年是茉莉来书店的第五年。如果再做五年十年呢?她问自己。“好像也行。” 在书店让茉莉感到安心,即使没有读者上门,守着一屋书和芝麻糊,茉莉也能得到慰藉。

芝麻糊是店里的一只小黑猫,李天涯/摄

碰上停电的日子,茉莉就坐在门口,看书直到天黑。茉莉想起小时候,半夜蹲在院子里闻夜来香的味道,想起在奶奶家,一个人看落日,发现“月亮刚升起来的时候,是红色的”。童年时的趣味,在这些时刻,突然回来了。

不过这几天,茉莉很难再有回忆的机会了。书店要迎接许多和它“告别”的读者,有在豆瓣买了几年书的老读者,也有第一次来的新朋友,大家举起手机、相机,想留下最后的纪念。一天的工作结束后,支付宝提醒茉莉,新增了27个陌生的付款人。

来为书店“送行”的胡渔认识豆瓣的三任店长,在他看来,豆瓣是“有温度的”。无论在店里待多久,没有人会暗示你买书或离开,“就像一个忠诚的值得信赖的朋友”。读者贝贝也觉得,书店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温暖”。

晚上9点,一排商铺中只有豆瓣书店的招牌亮着。店员们在书店里铺满了金黄的银杏叶。灯光打在叶子上,十分明亮。

店中人

茉莉出生在湖北襄阳的一个小县城,从小父亲就和她强调要买正版书。那时,学校旁有办卡租书的书店,茉莉是书店的常客。“我觉得现在和以前很不一样。”茉莉初中时,遇到喜欢的人,无论是雨天、雪天,都会约在书店碰面。到高中时,这类书店大都垮了。

高考时,家里人想让茉莉读教育或医学,茉莉不愿意,父母便要断掉她的生活费。“断就断吧,我也不太在意这些。”同家人的矛盾降低了她的读书频率,直到来豆瓣工作,茉莉才开始大量阅读人文社科类的书籍。

独立书店的风格很大程度上会打上店主的烙印。偶尔有老读者来买书,发现看店的不是茉莉,他们“扭头就走”。茉莉为此苦恼过,她不想代表豆瓣。但不可否认的是,很多人在书店相遇,通过茉莉有了联系。

成为兼职前,多多就是豆瓣的顾客,成为兼职后,她开始向朋友疯狂推书,“俗称杀熟”。多多和茉莉有相似的阅读喜好,都是猫奴。茉莉跟读者戏称,看店的“是我表妹”。多多笑言,在书店3个月,认识的朋友比大学四年还多。

还在武大读书的毛毛来面试时,是想“熏陶一下人文素养”。茉莉喜欢和人分享,兼职半年多,毛毛被“安利”了卫衣、香薰、人字拖,还有可以翻页的书架。张琪已经做了两年兼职,若不是书店突然倒了,本打算做到明年7月工作为止。豆瓣没有明确的排班表,谁有时间就来帮忙,兴起时,大家还会在关门后一起“吃顿好的”。

书店关门前,毛毛带着摄影师来到店里,拍了一套写真。“想记录一下自己的十九岁,和书店最后的日子”。毛毛和书店的每一处角落合影,一张照片中,她举着书店的明信片,笑得眼睛眯起来。

在豆瓣兼职的时薪是5元,但店员们往往还没拿到钱,就已经抵了书费。新书到货,店员们会先留下自己喜欢的。有时店员们推书,书没卖出去,自己反被打动了。节日时,每人能得到一本赠书,这是豆瓣给员工的“福利”。多多跟茉莉开玩笑:“豆瓣书店是华中地区第一‘传销’组织。”

书店橱窗一角,李天涯/摄

和豆瓣同一条街,向走西200m,是又合书舍。一年前,豆瓣第5次搬家,朋友们提议两家书店开在一起,茉莉便选择了这里。

房租太高是搬家的原因。书店的上一个落脚点在武大茶港门外,不到15方米的门店,月租4200元。为了应对不断上涨的租金,书店不得不发起众筹。筹款目标是14437元,最后共筹得18000多元。书店准备了回赠,包括一个武大店十周年纪念帆布袋、一套明信片和一本书。卿松夫妇唯恐读者会吃亏,尽管很多人说,“不用寄东西”。

搬到新店,房租便宜许多,面积也大了一倍。七个柜子是旧店搬来的,隔壁小区的大叔送来一张桌子,成了书店的展台。又合的店员帮忙钉橱窗,做招牌。张琪花了一下午,用废木板做了张收银台,引来好几位大叔的赞美。茉莉和朋友感叹,一切都刚刚好。

为纪念这次搬家,北京店设计了一款帆布袋,图案只有四个字:重新出发。

 “不如归去”

书店计划用半个月的时间清仓。不到一个星期,“电影艺术”一栏的书已经所剩无几,而“法律”“政治”一类的书架,还摆得满满当当。其实,武大店最初的经营方向是学术类书籍,但最好卖的一直是文学和艺术。店里有一套《爱因斯坦全集》,从进店到现在也没卖出去。

茉莉能感觉到,大家在实体书店的购买欲望在逐步降低,选择方向也慢慢趋同。在任何一家书店,能卖出去的都是村上春树、马尔克斯。即使是大学生,更多也停留在大众兴趣上,好像“没有想要参与社会生活”。早些年间,茉莉还会和书友讨论公共议题,现在,话题变成了婚育、学习、工作。每个人都很“丧”。

“社会变化太快了。”茉莉认为,这是书店难以为继的根本原因。大众需求和流行文化不停更迭,要么迎合,要么被抛弃。没有资本,就没有承担风险的能力。多多也曾梦想开一家书店,来豆瓣兼职的日子,让她“认清了现实”。

包括豆瓣书店在内,临街一排门面的住宅用途并非商用,这意味着商户无法办理营业执照,很多小店都在灰色地带艰难经营,“大家都很难”。据文化部门统计,2014年武汉市实体书店共1070家。2015年,这个数字变成了1035。实体书店行业,很大程度上要依靠政府对城市文化建设的扶持。

自2014年制定《武汉市实体书店扶持暂行办法》以来,政府累计资助金额已有945万元,共扶持优秀实体书店115家(次)。尽管豆瓣在武汉的书店圈子内颇有名声,却不在扶持名单中。

“补贴不是交个表就能申请的。”有朋友提醒茉莉,开书店是经商,要跟着资本走。茉莉说自己没有“政治上的觉悟”,不会搞关系,“我知道,但是我不想做”。领导来书店视察,茉莉就买几瓶矿泉水,搬几把小板凳,让他们坐在门口。

转型并不容易。库存书是书店特色,但也意味着没有稳定货源。豆瓣选书不依赖数据,如何把握商业和文化间的平衡,是一个难题。一旦有书滞销,资金不能流动,就会陷入恶性循环。加上电商的冲击和不断上涨的租金,在坚守和创新之间,豆瓣进退两难。

北京店选书有时不考虑销售,茉莉对此提过意见。豆瓣开业十一年,积累了一批读者,却没有会员,买一百块和一千块的折扣完全一样。

但卿松就是这样的人,不喜欢宣传,不想为盈利改变。早些年接受采访时,卿松引用了王小波的话,“我希望自己也是一颗星星:如果我会发光,就不必害怕黑暗;如果我自己是那么美好,那么一切恐惧就可以烟消云散。”

清仓一星期后“电影艺术”的书架,薛镕江/摄

有读者不舍书店,想再发起一次众筹。茉莉觉得没必要,每年都要依靠众筹,“脸上也挂不住”。前两次众筹,有人质疑书店是在消费情怀。茉莉不认同,“社会发展了,对很多事情应该包容一点。我们的模式虽然不成功,但也有人受惠。再过20年回头看,你会觉得珍贵。”

豆瓣的十一年,不缺少见证者,一丁是其中一位。豆瓣曾经开在一个菜市场里,一丁周末去逛菜市场,就能看到“四川酱菜”招牌下的豆瓣书店。当时的店长,一丁叫他“胖子”。“胖子就坐在那,抱着猫。”一丁喜欢这种市井气息,09年冬天,常有几位老先生在店里侃大山,一丁在旁边“陪侃”,能消磨一个下午。

得知豆瓣不再经营,一丁来选了6、7本书,还和茉莉合了影。一丁明白,实体书店经营不易,自己以前逛过的小店也只剩下零丁几个。“与其艰苦支撑,不如归去。”

读书即生活

豆瓣书店在汉街办过一次推书活动,但效果不太理想,卖出去的还是畅销书。有从业者说,不办活动不宣传,是独立书店“把自己玩死”的一个原因。但去到现场的老读者却觉得,几个书店一起摆摊,“人很多,有点吵,不是非常舒服”。

后来茉莉也“懒得折腾”了。豆瓣的魅力在于提供了一个私密的空间,读者可以深入交流。书店的朋友寒花是一位独立画家,她为书店写了一副“读书”的字,挂在墙上。

“读书即生活”是书店的阅读理念。对于某些读者,豆瓣书店已经融入了他们的生活。

“红心苕”第一次走进豆瓣,就觉得它“有书气”。“苕”在武汉话中有“傻”的意思,“红心苕”则是“苕中之苕”。红心苕长得高,朋友们爱叫他“傻大个儿”,就给他取了这个代号。豆瓣在茶港门时,红心苕习惯在武大散步后去书店待一会。对他来说,豆瓣有“家的温馨”。

书店每上新书,红心苕会留下喜欢的,待发工资时统一结算,还要翻来覆去地讲价。茉莉有时不高兴,让他别来买书,红心苕也不介意,等发工资时再来书店,不忘给茉莉带一包卤牛肉。

清仓第四天的晚上,红心苕来拿自己存的几箱书,偷偷把茉莉叫到店外,拿出一本摄影集要送给她。茉莉回到店里,眼圈红了。再多人的安慰也没有让她哭,但红心苕的礼物,一下“撞动”了她。三年来,红心苕省吃俭用在豆瓣买的书,已经摆满了两个书架。茉莉自嘲,支撑豆瓣的就是这样一群穷人。

书店的小黑板,薛镕江/摄

书店的顾客,有从报社退休的老人,喜欢和店员聊感情;有身上带着怪味儿的大叔,永远穿一件旧衬衫,选书眼光却极毒辣;有附近小区的阿姨,是芝麻糊的忠实粉丝。有退休教授,也有农民工。他们中的有些人,生活在社会的边缘,却在书店找到了短暂的栖身之处。

在电影《美食、祈祷和恋爱》中有一句台词——“dolce far niente”——意思是无所事事的甜美。毛毛觉得,很适合用来形容豆瓣,“它给你一种不受打扰的感觉。哪怕你漫无目的,也可以找到一个出路。你知道有一群人在坚持自己,好像无论你做什么选择,都可能和他们一样快乐。”

读者说,书店现在的氛围就像世界末日。茉莉喜欢这个说法,“如果这是末日,未免也太幸福了!”茉莉不想“卖惨”,说自己仍打算留在书店行业,芝麻糊则会送给朋友收养。芝麻糊从小在书店长大,在书店它才能平静,“书店没了,糊糊的家就算塌了”。

豆瓣的十一年走到了终点,但仍有人在路上。陈飞是豆瓣的朋友,人称“陈掌柜”。他白天在书店上班,晚上就回到自己的“太阳书库”。每次离开豆瓣,陈飞的书包总是鼓鼓囊囊的。工作之余,他在做一张武汉书店地图,目标是坚持更新十年。

最后几天,陈飞又背着他的包来豆瓣淘书。闭店后,大家去吃宵夜,桌上的每个人都曾经或仍在书店工作。他们聊起行业的秘闻、不买书只拍照的读者,聊起每家书店的特色和故事。喝黄酒,啃螃蟹,没人提起豆瓣倒闭的遗憾。席间,茉莉举杯向陈飞祝福:“陈飞,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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