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想当年|张黎的《中国往事》:那夜,所有人都疯了

孔鲤
2019-01-06 14:26
来源:澎湃新闻
有戏 >
字号

编者按:这里是一个怀旧剧场。

在大厦将倾的那个夜里,每个人都疯掉了,因为每个人都敏锐地感觉到,什么东西快来了、快来了。

老爷砸碎了他那口炖了几十年啥都有的锅,放弃了过去的一切;大少爷终于露出了他的僭越之心,开始显示出苍老的獠牙;二少爷死了,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把自己给炸死的;大少爷儿子的妈妈是个妓女,她生的孩子被毒哑了;二少奶奶得不到二少爷的宠爱,和洋人通奸,生了个蓝眼睛的小男孩;而夫人在很多年前也和长工通奸,生了一个叫耳朵的家伙,很多年以后,夫人出家了。

《中国往事》就是讲述的这样一群疯子在曹家的故事。整部剧激烈、压抑、正义、邪恶、信义、背叛、进取、退缩、宽容、残忍,而只有在黑夜里匍匐前进的人,才能活到最后,迈向黎明。

这是张黎导演2009年的作品,距今十年整。今天我们就来说说它。

相比于《走向共和》《大明王朝1566》和《人间正道是沧桑》,这一部《中国往事》却很少被人提及。一方面固然因为它过于张牙舞爪、疯言疯语;另一方面也有这部剧本身隐喻过深、符号严重的原因。不过这部剧在韩国首尔国际电视节上斩获最佳长篇电视剧大奖,这也是国内电视剧首次登顶国际电视节。

此外,还有一件很多人不知道的事情是,这部剧的编剧是赵立新。赵立新刚考上中央戏剧学院时上的其实是戏剧文学系,大二时转到了导演系,再后来导演系要派一个人去俄罗斯深造,于是赵立新就去了俄罗斯全苏国立电影大学,拿到了导演系的硕士学位。直到毕业,他才进入瑞典国家话剧院,成为一名职业话剧演员。可以看到,赵立新的学习生涯中,贯穿了编剧创作、导演创作和演员创作,因此他在戏剧上一定要自己强烈的表达。

这也使得赵立新一定不满足于写一个《大宅门》式样的经典叙事。《大宅门》好则好矣,但是太正,里面的人都是踏踏实实的小人物,写的是一群小人物在大时代下的浮浮沉沉。这样的经典叙事老百姓爱看,但赵立新一定会想写点不一样的东西。

从赵立新喜欢的角色和戏剧来看,他喜欢极致的戏。无论是《大明王朝1566》里“一曲《广陵散》,再奏待芸娘”的沈一石,还是他心心念念了很久自导自演的话剧《父亲》,其实都是把人物压抑到了一个临界点,然后让人物在一瞬间爆发。对于自傲于自己的肢体和声线的赵立新来说,他一定很喜欢这样的角色。

话剧《父亲》剧照

——这一点在《中国往事》里表现得更为明显,只不过这一次他自己的角色表现得更加隐忍,而他笔下的其它角色则一个个表现出了极强的角色爆发。唯一可惜的是,这部剧的配音不是他本人。

回到我们的《中国往事》,在这部剧里,故事被压缩在了短短的五六年内,而这五六年的中国,恰恰犹如一个刚刚被点上火苗的炸弹,正处于要炸不炸的阶段。这正是中国两千年历史承上启下的一个关键时间点。

清王朝要覆灭的前夕。

于是乎,一切人物、情绪、动机、思想、行为都在其中,彼此挤压、互相碰撞,最终擦出火花,历史是多种因素的矢量和而不是标量和,十八个脑袋会齐声跟你说,听我的、听我的。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对的,然后大家把这一切推倒,而所有人的面孔,都在这场混乱中被改变了。

虽然那时仍然是黑夜,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什么东西快来了。也许剧中的那些人物们,他们还不能清楚地知道,到来的会是什么,但他们一定会意识到或者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一些从未见过的东西,快来了、快来了。

这个故事叫《中国往事》,说的是曹家这一大家子的事儿,顺带说了郑家的事儿。既然只是写了一个家,却要叫“中国往事”,那必然是以家喻国了。

电视剧改编自刘恒老师的原著《苍河白日梦》。张黎很早就读过了这部小说,他说:“一般小说改编成影视剧,都叫取材,而我们是要取义,小说只是一个符号。这么多年来为什么我一直割舍不下这个题材,我看重的就是那一群不安分、内心狂野、率性的人在当时的生存状态。率性很重要,《亮剑》拍得不怎么样,是李云龙的率性打动了观众。为什么叫《中国往事》?可以这样说,在这个一百年前的古镇上,浓缩着中国几千年来的人文历史积淀。而一百年前中国人所面临的困惑,今天同样存在。我试图从人物的内心去找问题……”

我们来想想曹家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首先,姓什么不好偏要姓曹,这就很明显了是在向《红楼梦》致敬。曹家作为榆镇的大户人家,有着很深的积淀,而这样的积淀是从哪来的呢?剧中说了,是曹如器娶了妻子金小珍,并依傍着金小珍的家族兴起的,而后曹如器的大儿子曹光满娶了荣大人的女儿荣梅馨。

这是一张已经足够令人浮想联翩的关系网了,他们彼此勾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代代都有联姻,有人在朝中做官员,有人在家乡做士绅,盘根错节,内里有一个难以想象的深渊。

因为足够深,所以足够有病,全家上下全是疯子和变态了。但当这种深渊和时代的潮流碰撞时,在这最剧烈的黎明前夜,这样的疯态被加强了。

比如老爷曹如器。

曹如器由张国立饰演。张国立成功饰演过纪晓岚、成昆、蒋介石等经典角色,而这个曹如器和上述角色都不相同。他表面上看起来非常正常。

他喜欢晒书。

书是他的根。太阳很好的六月初六,“包着蓝布蓝绸书皮儿的书满当当晒了一院子,然后又开始摆神位,先是至圣先师孔子,接着是孟子、老子、庄子、墨子、曾子、韩非子、端木子等等,每一个神位前面都有一个香炉”,这时老爷一脸肃静,时不时地提醒搬书的人:“慢着点儿,别碰了。……别摞着放!挤了,把书皮儿打开。别那么插,把书都伤着了!”

活脱脱一个读书人的形象。

这是什么意思呢?

如果还看不明白,我们来看看最后一集。

曹如器解开裹在书外面的蓝缎子,刚掀开书皮,像细米一样的纸屑从书里飘落下来,映入他眼帘的是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书页。曹如器吃了一惊,赶忙打开另外几本,却同样是纸屑纷飞,如雪花般飘了一地。

曹如器这才慌张了,他赶紧对曹光满说:“光满,书都让虫吃了!”曹光满却一脸无所谓:“我看见了,回头我给您买新的。”曹如器急了,他说:“可这些……是你爷爷留下的传家之宝啊!”

这时,曹光满说出了一句话:“可它朽了,要不了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这段话的暗示很明显了。爷爷就是中国的古老文化,但它已经太久远了,久到被虫子咬了。它朽了。

而曹光满作为一个处在所有人交界的平衡点上时,他没有太多的思考,因此他没法让新的过来,他势必会承载着旧的,一路走下去。

曹光满是传统的封建地主。软弱、阴险、隐忍,处处赔着小心,尽力维持着这个家的存在,他处在父亲曹如器和弟弟曹光汉以及家里上上下下、老老小小中间,他期盼着自己有朝一日能有继承祖业的儿子,也幻想着自己能够在父亲曹如器百年之后,成为一家之主。

这就是地主阶级最简单的心思。他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就算知道他们也不管,他们只想着做好自己的接班工作。因为不是一家之主,所以眼光看不了那么远,只能放在这一家子的犄角旮旯里。

最终在唯一的儿子变成哑巴后,曹光满变态了。

至于曹光满的弟弟曹光汉,民族资产阶级。一个留洋归来的青年,风风火火,想要造火柴公社。造火柴,不是为了民族大业,而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

但他有着比较先进的一些理想,所以他想在这片土地上进行实验,他说:“人生来是平等的,应该彼此爱护。从今往后,我们做一样的工,吃一样的饭,挣一样的工钱。”

火柴代表光明,但是这是在黑暗,所以曹光汉注定要挣扎着成为一个被牺牲者和被放逐者。在这个过程中,他的火柴苦苦等待着新时代的来临,但他并没有等到。

因为他不知道,他的设想是好的,可是这片土地的泥淖太强大了,在没有把泥淖连根拔起之前,泥淖会先把他拖下水。

他会成为牺牲者。

还有郑玉松,曹光汉妻子郑玉楠的哥哥。一个草莽英雄。说他是革命党吗?他会想着推翻腐朽的满清王朝。可他脑子里有革命观吗?我看是没有的。

郑玉松是典型的具有草莽之气的中国汉子,也许我们可以说他是相对进步的,但他身上背负着太多中国千年以来的桎梏,他压根想不到,自然就无法摆脱。

所以他只能依靠帮派蓝巾会。

所以他也一定会失败。

所以,他也会成为牺牲者。

在那样一个时代,每一个选择都充满着痛苦和憋屈,身处其中,你是不知道该往哪里走的。

更何况还是在快要黎明了的黑夜。

黎明固然是光,但能不能活到黎明,没有人能保证。

可是在这个时候,什么都不做固守传统就可以了吗?传统不完全是一个褒义词,它是复杂的。

曹光满和曹光汉的父亲,曹如器,真的只是一个优良文化的捍卫者吗?是那种面对时代困境、唇焦口燥呼不得的大师吗?

不见得。

曹如器在全剧中一直有一口大锅,这个大锅里什么都有,儿媳妇的胎盘、壁虎蜈蚣、形色中药,当然这些都是隐喻,是在刘恒原著里就有的,这口锅就暗示着中国两千年来的历史和社会。什么都有,什么都在其中,曹如器会不停地往里面加东西,但核心是什么?

核心是:“换汤不换药。”

曹如器是一个复杂的传统的人,他身上有那些圣贤之书,但他也有三妻四妾,一方面他正大光明,另一方面他偷偷摸摸。用张黎的话说就是:“这个人物是比较幽暗的,不是阴暗,是一个幽暗的比较艰难的那么一个人,他也是个不满足的人,他内心也有很多的不安分。”

但是在故事的最后,清王朝覆灭的前夕,他选择了砸掉这口锅。

“这个老东西,它真结实。”

曹如器最终面对了现实。

过去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但未来是什么样呢?

未来没有这口锅了,未来什么都没有了,未来只有未来。

未来可能会死亡,也可能会新生,但曹如器管不了那么多了,这一切都是后来人必须要经历的,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他做完自己的事了。

他是曹家这一大家子的由来,他最终见证着这一大家子。

所以他会放下狠话:“我看谁敢散?”

可是这有什么用呢?

在那样一个黑暗无比的夜晚,每个人都是在病急乱投医,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

但每个人都知道,很快就要有什么发生了。

这种兔死狐悲的萧条不需要你有什么天赋就能感受到,只要你身处其中,你一定会被裹挟进去,只是有的人积极拥抱、有的人顽强抗拒、有的人随波逐流罢了。

跟着曹家多年的老管家,在曹如器晒完书之后,也走了。

早不走晚不走,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走?

如上文所言,晒书就是与过去的一种亲近,但过去已经如同纸屑一样消失不见了,那么它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

是时候去找新世界了。

“你看书晒完了,我也该走了。”

所以《中国往事》和《人间正道是沧桑》是截然不同的。尽管他们都是张黎在十年前的作品,也都是写的一家子人,但后者着重写的是在革命浪潮下,一家三人的不同信仰抉择,是给人希望的,可前者写的是什么呢?

布罗代尔说:“我记得在巴伊亚附近的一个夜晚,我沉浸在一次磷光萤火虫的焰火表演之中;它们苍白的光闪亮,消失,再闪亮,但都无法用任何真正的光明刺穿黑夜。事件也是如此:在它们光亮范围之外,黑暗统治一切。”

是所有人在这样的黑夜中,都很郁闷,都在找出路,可谁也握不住命运,谁也猜不准三四年后的剧变。每一个角色都有不安分的一面。

于是观众会看到,在故事的最后,有三个人走入了新世界。

一个是耳朵,夫人和长工通奸剩下的儿子,在故事的最后,曹如器允许他姓曹了,曹耳朵。上文有言,夫人是大家族出身,而长工是社会底层,在曹家做了十几二十年的仆人,曹耳朵身上流淌着两个阶级的血液。

这样的人,一定会在新世界活下来,并且走下去。

还有一个哑巴路子,曹光满的儿子,他的父亲是地主阶级,母亲是个妓女,但他无法开口,是曹家的正统后人,可是他失语了。在新世界里,他是失语者。

第三个叫曹子春,听起来也是曹家人,但其实他的母亲是郑玉楠,曹光汉的妻子,可他的父亲是曹光汉的好友,一个外国人路卡斯。

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是在说,曹子春身上有多重文化的交融。曹家诗书之气、郑家草莽之气,当然,还有外来文化,只有这样,才能焕发活力。

在故事最后,所有失踪的、死去的都回来了,他们齐聚一堂,拍了一张照片,然后照片迅速暗淡下去,这和《圣天门口》的结局是一样的。

后来的他们,在一遍遍地回忆起所有人都在一起的时光,这是一切的开端,可是很快这一切分崩离析。

在刘恒原著小说的最后,讲述故事的老人说:“孩子,我的故事讲完了。”而记录故事的人说:“老人家,我拿它怎么办呢?”

不怎么办,只有活到最后的人,才有机会记下这一切。

在大厦将倾的那个夜里,每个人都疯掉了,因为每个人都敏锐地感觉到,什么东西快来了、快来了,而只有抛下一切的人,才能匍匐着走进新世界。

    责任编辑:程娱
    校对:丁晓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澎湃新闻,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1
    收藏
    我要举报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