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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评《地球最后的夜晚》就是“政治正确”吗?

2019-01-06 12:3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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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鲁舒天

跨年之际,1989年出生的年轻导演毕赣的第二部电影长片《地球最后的夜晚》,出其不意地制造了国内电影的多项新纪录。

去年12月27日,它成为首部预售票房过亿的国产文艺片;12月31日,它创下中国艺术电影单日票房2.6亿的奇迹。抛开电影的艺术价值不谈,仅从成功学的角度看,网红气质浓郁的《地球最后的夜晚》也足以成为近期国内银幕的话题头条。

好景不长的是,一天之后,《地球最后的夜晚》就把戏从朱仙镇唱到了风波亭。在豆瓣、猫眼等平台铺天盖地涌来的“低分轰炸”与“口碑崩坍”之下,几乎所有院线都“见风使舵”地调整了排片量,这使得影片次日票房下滑至1000万。

当批评《地球最后的夜晚》俨然成为“政治正确”的时候,毕赣电影之外的起伏跌宕,早已比其作品本身更加引人注目。影片市场认可度的巨大反弹背后,是营销之弊、艺术之殇、宣发之失还是观众之祸,亦是一桩值得厘清的话题。

在《十三邀》里,当许知远询问毕赣,是否介意他是因成功学而被广为关注的时候,后者当即态度鲜明地表示:“创作者是永恒的失败者,没有人是在创作里成功的”。毕赣的言论,不禁使我想起英年早逝的新锐导演胡波(代表作《大象席地而坐》)的另一番话——“我不能有钱,如果我有了钱,我就写不出这样的东西,有了钱我就完蛋了。”

毕赣所介意的那种坐火箭式的成功,就是胡波所指的暴富与变现。即便里尔克没有说过“生活和伟大的作品之间永远有着某种古老的敌意”,我们也应当清楚地认识到,世俗顶礼膜拜的成就方式,恰是文艺工作者的禁忌。

事情吊诡就吊诡在,正是这样一部受众面窄、观影门槛高、娱乐成分稀疏的文艺片,却甩开市场风向与历史规律的重重诅咒,以爆款商业片的气势占据了国内院线票房的潮头,既在外行面前博出位、又在内行眼里立得住,实属罕见。

观看《地球最后的夜晚》的时候,我想起书评人唐诺那句“你必须不是留在原点的读者”,它的确有一定的观影门槛,而且这个门槛不仅指向电影,还指向文学与诗的把戏。毕赣这位在电影之外亦称得上用功的“形容词的魔法师”,非常擅长利用天才小说家的机锋引人入胜。

如果说尤金·奥尼尔和罗贝托·波拉尼奥分别只是被毕赣借用了著作的名目,但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小说中弥散的事关记忆碎片的朦胧气质,却绝非“匠气式的强行引用”可以解释的。如果你因为《万寿寺》(王小波“青铜三部曲”之一)而翻阅过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那部《暗店街》,便一定不会对《地球最后的夜晚》中罗纮武横跨12年的故地寻踪渐感疏离。即便是在万绮雯与左宏元台球厅的那场未播片段里,观影者都不难寻觅到大卫-塞林格那句“爱是想触碰又收回的手”的痕迹。

这么一部与现阶段中国电影市场需求格格不入的艺术电影,之所以能在同类型影片收账惨淡的大背景中杀出重围,正在于影片宣发团队的出奇制胜:他们一面放大电影播放过程中2D切换3D的噱头,号召院线可将该片作为跨年活动的首选;一面在抖音等主流视频APP打出“一吻跨年”的标语,为情侣圈层生生散出一份难能可贵的仪式感。

换言之,毕赣新片所取得的胜利,只是营销的胜利。

胜利通常是要付出代价的,《地球最后的夜晚》所付的代价尤其惨重。打开主流影评APP的评论区,电影留言的画风大体如下:

“全程懵逼,人物关系懵逼,剧情懵逼,烂片中的烂片。”

“和我女朋友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不知所云。”

“别人电影场没演完走了一半,我们这个场演完了都没动,坐等退票。”

目睹《地球最后的夜晚》遭遇网络围攻的时刻,我想起的却是伍迪·艾伦那部知识分子腔调的《安妮·霍尔》里的桥段:主人公艾维在街头采访了一对看上去很幸福的情侣,他询问他们保持和谐关系的方法,得到的回答是“我很浅薄和空洞,我没什么想法”及“我和她完全一样”。

如果这对和谐美满的情侣携手去看了毕赣的新片,他们也一定吵着闹着要退票,因为电影可能与他们的预想背道而驰——我想要爆米花和鸡飞狗跳,你却给了我形而上、原始母题与终极考问,这太违和了!

所以,不要只看一部电影被打了低分,要看是谁给它打了低分,要看给它打低分的人给什么打高分。我相信相当一部分给毕赣新片打低分的人,同样会给塔可夫斯基的电影打低分,其忽视的甚至不是专业,而是常识。

有人可能会说,用户画像多为传统意义上“小镇青年”的抖音一族,本非小众文艺片的目标受众群体,但这次他们却顺着影片宣发方营销策略的深度植入,为自己看不懂也不感兴趣的电影买了单,这种营销不是骗人吗?

答案是否定的。

在这样一个信息时代,上网一搜就能查到毕赣的前作,他的电影是什么风格,他爱拍什么类型,以上是不存在资讯门槛的。事后觉得自己上当的观众,不如反思一下自己盲目跟风的习惯,改改懒惰与浮躁的毛病。况且,票房割韭菜这事,没规定只能商业片割,下次再来一部文艺片故伎重施,被割的恐怕还是这帮韭菜。姜文说得好——“你那么困还去看什么电影啊?”

其次,观众艺术品位的提升,本就不可能一蹴而就,它是不断积淀的结果。在此过程中,恰恰需要《路边野餐》及《地球最后的夜晚》这类个性鲜明、气势汹汹、胸怀野心的“异类”与既有观念短兵相接。即便你不把《地球最后的夜晚》看作是一块玉,至少也应当承认它是一块砖,只当它是圈钱游戏,或是匆匆归入烂片之列,未免过于短视、轻率。一味地抓住宣发方那场事先张扬的营销策略不放的批评者,格局委实太小,难道我们的艺术电影就活该落寞收场、血本无归吗?

在对这部电影的讨论上,另一些批评意见自然比纯粹的情绪宣泄要诚恳,比如现象级导演毕志飞的长文章。我很难看出在微博上写影评的毕志飞和拍出《逐梦演艺圈》的毕志飞是同一个人,他确实有一定的专业理论基础,而且全程是在讲理。但你要说毕志飞对毕赣电影的点评可作为《地球最后的夜晚》的盖棺定论,那又有些矫枉过正。千万别被毕志飞的人设反转给忽悠了,他的论调也只是一家之言,况且被评论者的天资与造诣,也并非一般的电影从业者可以任意揣度。

诗人胡续东反感的是毕赣电影中层出不穷的名称借用,即用小说、明星的名字作为电影、角色的名字,他将这种行为称之为“尬互文关系”,认为铺梗的诚意不够。依我之见,这种借用没有任何问题,它并不意味着不尊重或过家家,既然没有侵权,当事人都没不乐意,我们何必把它界定为哗众取宠呢?

电影上映前,毕赣便同许知远交流过“模仿、致敬、剽窃、抄袭”的区别,他说自己没有界定过这些概念,它们也不会对自己形成困扰。在毕赣看来,评判的坐标在哪里是有待商榷的。有人认为他对塔可夫斯基或王家卫进行了不恰当的致敬,是因为评论者只认识这些导演,实际上自己的一些镜头致敬的只是家乡的惯常风物。除此之外,自己在拍摄手法与艺术理念上,同网友声称的他所借鉴的对象相比,亦是迥然不同的。

平庸的观察专注于相同,优秀的观察专注于不同。不同点更难提炼,却更见本质。一部分批评者对毕赣的怀疑,实际上是对自己的怀疑,他们误以为毕赣同自己一样,不可能具备大师才有的卓越才智。能人常常认定别人和自己一样能,蠢人则相反,他们会觉得别人和自己一样蠢。

还有影评人去质疑毕赣是否应当被称作“中国的塔可夫斯基”,他们把《路边野餐》与《地球最后的夜晚》做成投票选项,以征求意见的方式诱导粉丝走进诋毁后者的路径。在我看来,这些“用功”都太苛刻,太过文人相轻。毕赣新片相对处女作并没有那么不堪,它只是没对上某些人的胃口罢了。

关于这部电影,还有一点私人体验是我想分享的。

观影过后,我在猫眼留下了高分与好评,马上就收到了一条“确定不是水军”的回复。让我哭笑不得,有人看不出电影的好,便不允许你看出它的好,继而不允许你喜欢它,这无疑是以自由表达为名施加的暴力。

另一件事发生在我试图同邻座的观众交流观后感的时候。那位安静的男生支支吾吾地承认电影的艺术性,闪烁其词地称赞毕赣的好,却未曾透露自己哪怕一个字的真实看法。在这次无效的交流背后,我感受到的是另一样东西,即作为观众的个体在权威意见支配之下的恐惧。在我看来,他的谨小慎微不是在艺术面前的谦卑,而是智识层面的掩饰,他想服从由诸多影评人合议出的“标准答案”,在此之前,他只得局促或保持缄默。

我希望所有人都尊重艺术、承认专业,但更反感与警惕某些“专业人士”那种充满优越感的圈子文化。

作者简介:鲁舒天,专栏作家、影评人,在秦朔朋友圈、《腾讯·大家》、《经济观察报》等媒体设有专栏。本文为澎湃·湃客“众声”栏目独家首发稿件,任何媒体及个人不得未经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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